寧波倒樓調查

黃柯杰

“12.16”工作組成員，發給居民一張沒有蓋章的“回遷通知”， 同時發給居民兩張由寧波市房屋安全鑒定辦公室蓋章的鑒定意見，居民只拿到18頁鑒定報告的最后兩張。

徐戎三村的居民表示，在這張鑒定報告中，并未寫明C級危房能夠住人，那么讓自己回遷的依據不夠充分，表示不愿意回去，也不愿意簽字，工作人員表示，自己只負責送達，其他事情一概不知道。

2012年12月16日中午12時左右，浙江省寧波市江東區徐戎三村一幢6層的居民樓發生倒塌，因提前有倒塌跡象，該樓的住戶得以及時的疏散，兩名未能及時疏散的居民遇難。

這幢建于1988年的樓房倒塌后，全小區400多位居民被疏散。1月9日，在寧波市住房和城鄉建設委員會下屬的房屋安全鑒定辦公室鑒定后，除了鑒定為D級危房的居民外，其他C級危房的134戶居民都進行了回遷。

報箱掉落“預警”

在事發一個多月后，徐戎三村的居民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對突如其來的倒樓還是記憶猶新，一些事件親歷者以“不可思議”來形容自己的感受。

今年59歲的王紹莉是徐戎三村1號樓2層的住戶，倒樓發生時，正是周日中午，她在廚房里打掃衛生，聽到嘩啦啦的聲音從隔壁傳來，在巨大的震顫下，陽臺窗戶玻璃和廚房窗戶玻璃瞬間崩碎，玻璃碴向內掉落到屋內，王紹莉從廚房跑到客廳，又跑到陽臺看，只見外面都是灰蒙蒙的煙塵和驚恐逃散的鄰居。

作為老小區，居住了幾十年的鄰居并不陌生。王紹莉告訴本刊記者，在12月16日之前，就有一樓的租客跟房東提出過房屋有安全隱患的問題。

一些居民對本刊記者證實了這一說法。居民袁女士告訴本刊記者，網上流傳的視頻是寧波電視臺一談話欄目拍攝的，當天在樓倒之前，就有電視臺的記者到現場。

據居民講述，2012年12月16日凌晨報箱掉落后，倒塌的2號樓房101室的租客就給房東打電話，再次要求退租，房東到現場后，給居委會打電話，要求居委會來看一下房子。此前，該住戶也曾多次向居委會反映，因此這次還順帶給電視臺熱線打電話，希望引起重視。

當天是星期日，恰巧徐戎居委會在給轄區的退休工人分福利- - -一壺醬油。居委會的工作人員到現場后，看到情況確實比較危險，就打電話報警，警方到現場后拉起警戒線，在9點20分左右，開始動員居民撤離。

寧波電視臺的記者在10點左右到達現場，并拍攝墻體裂開、報箱掉落等視頻，一些居民還在現場訴說房屋的質量問題，并希望引起政府的重視。

事實上，當時所有的人都未意識到房屋將會倒塌。“樓房會一下子倒塌，誰會想得到，大家都覺得不可能。”在警戒線外，一些居民還走過來看熱鬧。

徐戎居委會支部書記齊云是最后一個從樓道撤離的人員，他從早上9點多就到現場動員居民撤離，工作人員敲了10多次門后，202住戶的兩位女孩還不肯開門。12點10分左右，一樓的一臺空調外機忽然掉落，管子內的氟利昂外泄，發出“嗤嗤”的聲音，并冒出一陣陣白煙。圍觀的人一陣驚呼，大家喊著讓樓道內的最后幾個人撤離出來，在人員都撤離出來數分鐘后，墻皮開始脫落，樓房瞬間倒塌。

“樓房好像定向爆破一樣倒塌在原地，如果傾斜一點，砸到1號樓，那么我們也就危險了。”王紹莉回憶說。

沒在危房監控體系之內

在倒樓事件發生后，除了善后工作外，倒樓的原因也成為媒體追問的焦點。

據官方公開的資料，倒樓后，江東區政府對徐戎三村的居民進行了妥善安置，就地在附近的小賓館內安排住宿，所有費用由政府來承擔。

2012年12月18日，寧波市政府召開新聞發布會，寧波市住建委總工程師夏國明代表住建委表示，根據直觀得出的一個初步判斷，是承重墻潮濕和風化所致。夏國明的說法瞬間在網上被熱炒，所謂“干濕交替”導致倒樓成為新聞熱點。

有記者在現場提出，居民曾在兩年前，就向各級部門提出徐戎三村的房屋存在質量問題，為何政府部門遲遲未能處理？夏國明對此回答：“危房的鑒定工作需要住房用戶，也就是產權的所有者提出申請，然后由屬地也就是所在縣市區的房屋安全鑒定機構進行鑒定。兩年前，我們是這么反饋的，告知了相關部門的電話。”

夏國明在發布會現場也承認：“住建委的工作還有待完善，今后將舉一反三，進一步完善我們與縣市區屬地的房屋安全管理部門溝通和聯絡機制。”

這也是寧波倒樓事件中，住建委最為誠懇的一次新聞發布會。一位業內人士表示，作為總工程師的夏國明，能說出如此的話實屬不易，“與此后的各部門推諉相比，夏國明至少沒有為自己開脫，他是一個做技術的，不會玩太極那一套。”

這么多年，居民多次呼吁，住建委未能及時傳達信息，屬地的江東區也未能對徐戎三村進行及時預警。

徐戎三村所在的明樓街道黨工委書記孫駿在新聞發布會中，也向記者公開承認，江東區幾年前就建立了危房監控、監測體系，并落實到屬地街道，他們對各個社區的危房情況建立了一套監測體系，實時監測整個街道的危房實際情況，但是倒塌的徐戎三村2號樓根本沒有在江東區的危房監控體系之內，原因是該房屋沒有達到危房標準。

孫駿此話引起徐戎三村的一些居民的強烈不滿，居民們表示，這些年來，向各級政府和住建委都反映過房屋可能存在質量隱患，如今政府各部門的推諉讓他們實在難以理解。“從居委會到街道，再到住建委，都管危房，江東區還有監測系統，最后還是靠報箱掉落、居民反映才得到預警，這危房監測系統到底在如何發揮作用，到底誰在管？”居民質疑說。

一位網友在微博中揶揄：“治安基本靠狗，危房基本靠瞅”。

質量問題1993年就被曝光

1月下旬，一篇《寧波日報》1993年7月4日的報道被找到。在這篇署名記者為何良京，標題為《居住沒兩年新樓成危房，原因何在？承建單位偷工減料》的報道中，詳細地記錄了徐戎三村當年的情況。

據當年的新聞報道，徐戎三村4幢樓的情況，“墻面、樓梯等處出現大量裂縫，有些門窗變形，難以開啟；底層離地面約60厘米范圍，內外墻粉刷大面積剝落，墻體的紅磚幾乎沒有一塊是完好的。記者撿起幾塊碎磚，用手輕輕一掰就碎，比紹興香糕還‘酥。磚縫中的砂漿，用手指即可打洞……”

文中還引用內行人士披露，“該樓施工質量、建筑材料都有問題，如墻基防潮層未做，砂漿配比未達標號，紅磚疏松得根本無法承重。質量這樣差的新樓在我市實屬罕見。”

新聞中提到“該樓是公交公司于1990年9月向市房地產總公司購買的，系上虞縣梁湖建筑隊承建施工。”

徐戎三村的居民金黎萍告訴本刊記者，她是1989年向寧波市房地產總公司購買了3號樓403室的房子，面積53平方米，價格31000元，折合每平方的價格是600元左右。“當年萬元戶都是很牛的，寧波城里上班，一個月收入不過30元，能拿出3萬元買房子，算是大款了。”金黎萍回憶說，這筆錢是她做石匠的父親積攢下來，當時徐戎的房子非常緊俏，因為沒有城市戶口，金黎萍家人還通過關系，委托其他人購買后，再過戶到自己名下。

“徐戎周邊當時是一片稻田，住在房子里還能聽到青蛙叫，周邊的路也非常小，整個就是郊區的新農村。”金黎萍說。

在房子買回來后，金黎萍家人對房子進行裝修時候，發現墻上釘子都釘不住，隔壁鄰居裝修敲釘子，這邊的墻上的磚就突了出來。

在寧波鎖廠的退休職工宋文麗告訴本刊記者，1989年，他們家買下徐戎三村的房子后，也發現類似釘子難釘上墻的問題，她告訴本刊記者，當時有新樓房住是很開心的事情，也就沒有去關注質量問題。“裝修都是自己來，自己鋪的地磚，三姐妹拉了一些縫紉機的臺板，拼起來當地板，開心得很。”

曾在徐戎三村做過施工建設的徐建國告訴本刊記者，在改革開放后，寧波經濟高速發展，到1985年后，寧波市居民的住房問題越來越迫切需要解決，在海曙老房子居住的市民和到寧波的創業者迫切需要改變住房環境，為此政府決定在江東區建造大批的居民小區，一批以鳥字命名的小區大批建設，諸如“黃鸝”、“白鶴”、“紫鵑”等新村紛紛開建，規模不亞于如今新城的開發。

徐建國回憶，當年的施工模式相當簡單，掛靠在各類公司名下的包工頭接到活就能開建，統一用磚混結構，預制板在江東興寧橋附近澆筑成，用手拉車推到工地，一層一層往上造，也沒有像樣的監理。“為了解決困擾多年的住房問題，速度是第一位，房子一年就造好，有些是公房分配，有些是房產公司賣掉，房子還沒造完，居民就搶著搬進來住了，誰會去關心質量問題？”徐建國告訴本刊記者。

住建委“只是提供技術性參數”

2013年1月9日，寧波市江東區政府召開新聞發布會，公布了倒塌樓房周邊11幢房屋的鑒定結果：共有8幢房屋危險性鑒定等級為C級，另外的4號、5號、8號房屋危險性鑒定等級為D級。C級危房的居民要求回遷居住，D級危房暫不回遷，等加固后回遷居住。

當天早上7點多，暫住在酒店的居民被工作人員敲開了門，這些工作人員告訴他們自己是“1216”工作組成員，發給居民一張沒有蓋章的“回遷通知”，該通知要求徐戎三村的C級危房的居民須在1月10日18時之前退房，否則費用自行承擔。

工作組成員同時發給居民兩張由寧波市房屋安全鑒定辦公室蓋章的鑒定意見，與參加新聞發布會的記者一樣，居民只拿到18頁鑒定報告的最后兩張。

徐戎三村的居民表示，在這張鑒定報告中，并未寫明C級危房能夠住人，那么讓自己回遷的依據不夠充分，表示不愿意回去，也不愿意簽字，工作人員表示，自己只負責送達，其他事情一概不知道。

徐戎三村的一些居民告訴本刊記者，他們拿著沒有落款的回遷通知，想找一個部門蓋章，但是負責房屋鑒定的住建委和屬地管轄的江東區政府都不肯蓋章，各方協調下，徐戎三村所屬的明樓街道辦事處蓋章落款。

“回遷的C級危房住戶有130多戶，現在有蓋章，萬一發生危險被砸死，也有部門負責了吧。”徐戎三村的一些居民告訴本刊記者。

1月31日下午，徐戎小區30余位居民跑到寧波市住建委送上了一面“豆腐渣工程保護專家”的錦旗，同時還提出了5個要求：首先是追究1993年危房的責任人；因為居民目前居住的房屋裂縫越來越大，要求提出一個保證安全的時間；公開徐戎三村所有房屋鑒定材料內容；公開房屋加固方案；寧波市江北區一幢D級危房采取拆遷方案，居民們要求知道徐戎三村D級危房采取加固方案的原因。

住建委拒收錦旗，但是通過中新網回應居民的質疑。住建委是應江東區政府的請求進行鑒定，而對居民關心的倒塌樓房周邊11幢房屋詳細的鑒定材料內容，寧波市住建委表示：安全鑒定報告已于2013年1月4日送達徐戎社區和江東區明樓街道，并抄送江東區政府和江東區房屋使用安全管理部門。“我們建議江東區及其有關部門、街道及早公開。”

住建委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相關人士表示，住建委只是對住房的情況進行鑒定，至于是否能夠入住，這完全是地方政府的事情，“我們只是提供技術性參數”。

“新年人家放鞭炮，我們也會緊張”

在徐戎三村的房屋倒塌后，寧波一些老小區的二手房價格應聲而降。業內人士表示，降幅在10%左右，一些老小區原先的二手房價格是每平方米15000元左右，現在只能掛13000元。

除了銷售外，徐戎小區的二手房租賃也受到影響，空房子無人承租，一些已出租的房子，租客要求退租，并返還全部的押金。為此居民們認為，必須找出責任方，并要求索賠。

1月22日，在距離徐戎三村2號樓倒塌一個多月后，房屋倒塌的事故鑒定報告仍未公布。徐戎三村115戶居民的聯名信已交給明樓街道徐戎社區支部書記齊云，希望此信通過內部渠道可以送達市領導手中。居民們希望公開危房鑒定報告全文，追查致危原因，嚴查施工質量問題等，希望政府能夠幫忙找到徐戎三村的開發商和承建商，來追究房子質量問題所需承擔的責任。

在本刊記者的采訪過程中，提到居民一系列的要求，包括住建委和江東區政府在內的一些工作人員對本刊記者表示，這些居民都有利益，才會如此積極維權。本刊記者將此觀點轉述給徐戎三村的居民時，居民表示：他們難道不拿工資不吃飯嗎？

2月1日，與徐戎三村毗鄰的徐戎一村26號樓101室居民家里出現大面積的裂縫。本刊記者調查獲悉，在得知情況后，房管部門用8根碗口粗的松木做支撐，對房子進行了加固。在居民的引領下，發現26號樓與27號樓發生了傾斜，兩幢樓原先有10厘米左右的距離，但現在樓頂已經連到一起。

本刊記者調查獲悉，因對房子不太放心，一些有經濟能力的回遷居民并未搬回家居住，而是選擇在外面租房。“一半左右的人沒有回來。”小區居民“天鋼”告訴本刊記者。

“新年人家放鞭炮，我們也會緊張。”望著小區的樓頂，回遷到小區的一位大爺告訴本刊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