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勇
在今天,文學乃至文學的意義于我們早已是老生常談無須多談,似乎也談不出多少新意的議題。誠然,文學發展至今已有數千年的歷史,其輝煌燦爛過,也頹敗沒落過,但仍然在人們的生活中占據著不可小覷不容小視的位置。而于家國之外,似乎也有它不可替代的作用,以至于常常在論及民族國家的起源時,總不免讓人想起文學的想象之功。但這似乎早已經是神話大話停留在人們的想象和塵封的記憶中。因為,隨著影視大眾文化產業的勃興,以及網絡等新媒體的出現,文學似乎一夜之間風光不再,如明日黃花一般寥寂了。對于這種狀況,專家學者文學青年們憤憤不已過,唏噓感嘆過,但終究無濟于事,也只能如此了。蓬勃近百年的“新文學”,其挽鐘的敲響似乎也是不可避免的事。但隨著去年莫言摘得舉世矚目的諾貝爾文學獎以來,文學又于一夜間洛陽紙貴,紛紛掛在百姓婦孺的嘴上,大有成為人人競相追逐的目標之勢了。
平心而論,不管是悲悼,抑或興奮,這些大都沒有必要。于悲悼者看來,隨著新媒體時代的到來,文學失去了越來越多的讀者,越來越變成“小眾”的事情。這確乎實情,但這里的“文學”終究只是傳統意義的“純文學”,而非文學的全部。相反,如果不局限于純文學的角度,文學在今天其實是相當繁榮且大盛于世的。且不說當今流行的穿越宮廷武俠甚或諜戰風云商場官場云云,哪一樣不與通俗文學抑或網絡文學息息相關。通俗文學自古有之,這已是公論,其興盛繁榮常常令純文學家們坐立不安。雖不時視之為無物,但并不影響其蓬勃的發展,也不能阻止其向純文學的滲透。至于網絡文學,像穿越玄幻之類,動輒字數百萬甚至千萬上下,也已是平常不過見怪不怪。而靠點擊大發其財的網絡作家亦大有人在。相比純文學作品的寂寥和沒落,這不得不讓人深思!在這里,僅僅悲悼讀者的下降無濟于事,也沒有任何意義。而所謂爭奪讀者之說,其實也是虛妄。因為,這畢竟是一個不能成立的假命題。一旦讀者蜂擁而至,我們又會惶惑不已:待到人人皆能讀懂把玩,這還叫文學嗎?說到底,這其實是我們所謂的精英意識在作梗。殊不知,即使是新文學的五四黃金時代,讀者也是少之又少的。感嘆讀者的減少并不說明問題。而之所以有這種感嘆,其原因還在于對文學的期待過高過大。我們知道,中國新文學自從發端以來一直就與民族國家等宏大命題糾纏在一起,其百余年的興衰成敗總不離民族國家的宏大敘述。這樣來看,百余年來文學的繁榮并非文學本身的繁榮,而其實是文學的擔當和責任使然。一旦文學脫離民族國家而回歸微小敘述的時候,其讀者的劇減也就勢所必然,不必奇怪。至于文學本身,其實并沒有發生什么變化。文學還是文學。
我們常說“文學是人學”,文學以人為中心。這種說法并無不妥之處,但我們其實還可以更進一步,即文學如何才能“為人”而為“人學”呢?文學既然“為人”,其在“人”與這個“人”日日面對的外在世界的二元對立之間,又是處于一種什么樣的位置?雖說科學已經解開了一個又一個困擾我們的謎團,但我們生活的世界之深邃廣大,并非科學所能一時窮盡。而隨著新的經驗的不斷加入,新的命題不斷涌現。面對如此日新月異層出不窮的命題,文學怎能無動于衷?海登·懷特從情節編織和故事講述的角度把歷史與文學等同起來,這其實已經觸及一個非常核心的問題。若就編織情節而論,影視大眾文化也同文學一樣,只不過前者是通過視聽影像,而后者是通過語言文字。而哲學和宗教,說到底其實也是在借助某種不同的媒介講述各自不同的故事。這就涉及一個問題,即為什么各種所謂不同的意識形態都偏愛于故事的講述和講法呢?答案可以很簡單,那就是認識世界的終極意圖和方式方法的不同,故事無疑是它們通往上帝之路的涉渡之舟。而就它們不約而同地依靠故事的編織和講述來表達對世界的認識而言,文學最為便利也最為有效。就此而言,文學并非離人們越來越遠,而實在是身處世界的核心位置,講故事也成為文學最為核心和顯在的標志。本雅明曾就講故事有過十分精彩的分析,在他看來,講故事的基礎主要源于人們中間有共通的經驗存在。雖說隨著現代社會的到來,可供交流的經驗越來越少,但作為想象和虛構的文學,卻可以憑借“經驗的再造”重新創造一種可供大家共享和理解的經驗。就這點而言,文學在今天,比在以往任何時候都重要而迫切得多。
俄國形式主義者曾把文學視為熟識經驗陌生化的手段,這其實只說對了一半。就故事的講述來看,文學的使命在于把不斷涌現的陌生的新異和讓人們不安的議題,變成讓我們熟悉并易于理解的感性形象。以此而論,文學的意義就在通過形象的手段認識并理解陌生的世界,以此安置我們自身。只有認識了陌生的世界,我們才能知道我們處于世界的位置。這一認識的過程,就是講故事的過程,就是把雜亂無章的萬事萬物組織并編制進可供理解的故事類型中的過程。一方面是把陌生的世界熟悉化,一方面卻是把熟悉的經驗陌生化,這似乎也正是文學自身所具有的內在矛盾和根本動力。當陌生的世界被熟悉化后,就會演變為一種模式,其往通俗的方向發展,就是通俗文學或大眾文化。而一旦文學通過把陌生的世界熟悉化后,這種內容就演變為人們經驗的一部分,這時文學的發展便可能朝向熟悉經驗的陌生化,其越向前演變就越加形式化和具有先鋒色彩,也就越加純粹,這就是所謂的純文學。文學正是在這兩種沖動間保持平衡并向前發展的,而經驗和形式恰處于文學的兩極,任何文學的發展似乎都能從中找到答案。
如果說文學在今天失去了越來越多的讀者,這并非文學的寂寥。相反,這恰恰是文學力量的表現。文學充溢于大眾文化,充斥在廣告中,充盈在人們的內心:文學正變得無所不在無時不在。這就是我們時代的文學。但另一方面,這也正是我們時代的悲哀,文學繁盛的時候,其實也是人類內心虛弱的表現。當人們越發通過虛構和想象理解世界和安置自身的時候,也正說明我們人類的日益虛弱和無助。幸與不幸,文學就在那里,不悲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