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可以這么教

何捷

投入作文教學探索近二十年，我和研究團隊教師對所見的數千篇兒童習作中顯露出來的共性越發感到不安。尋找問題根源，我們發現，正是不當教學所致。寫作似乎已被逼入“不可教”的尷尬境地，但是，當我讀到這樣一段話時，好像在混沌中看到希望之光：“我們依然相信文學創作需要天賦。但事實上我們也知道，沒有人能夠靠天賦或者靈感寫一輩子。即便是天才的作家，一旦真正的寫作開始，鴻篇巨制的寫作也會變成一種勞役。很多作家創作生涯延續多年，除了讓人羨慕的天分外，他們有保持文學熱情的良方。這是可以傳授和分享的。”問題聚焦在“良方”上，教學良方是什么呢？筆者認為，良方就是科學的寫作技法訓練。不同體裁、各種類型作品的寫作方法和技巧，包括集體寫作教學中可執行的訓練科目，還包括熱愛寫作的個體實現無師自通的途徑，就是要創意地寫作。顧名思義，“創意”就是創出新的意思或意境。當它與“寫作”聯姻后，創意寫作可以是任何形式的寫作，可以是在既定的場景、情境、范疇下的個體發揮，寫成的文字作品幾乎不合模擬或類似的成分，僅僅屬于作者個體的原創。

“創意片段寫作訓練”的基本闡釋

在小學高年級，即第三學段，我們嘗試結合片段寫作訓練開展寫作教學。形式上，通過情境創設、時間限定、梯度設計等措施，全力保證兒童在寫作過程中思維與表達的順揚轉化。寫作是語境要素間的潛在互動，語境要素包括具體情景、寫作目的、作者等，它們將決定并制約著文章形態。如果寫作時建立一個真實或模擬的情境，進行基于情境認知下的真實感強烈的寫作，那么，如動機缺失、內容貧乏、語體文體不當等問題就有可能解決。評價上，不考慮“遣詞造句美不美，好不好”等干擾因素，不用生硬簡單的評價條款將寫作過程變成零散、斷裂的思維碎片。我們的評價就是在片段寫作過程中提供的幫助，體現為一種過程的關注、輔助、提醒、修正。能力提升上，先從放膽寫開始，當寫作變得大膽流暢后，再添加更多的創意元素，如設計貼近生活的具體情境，讓兒童融入情境中寫，扮演不同的角色寫，自覺調用各種技法寫，更精準地瞄準目標寫等。我們的寫作能力觀念分為三個層次：一為成長的需要，言語交際要恰當暢通。二為可持續發展的基石，言語信息的處理要靈活有效。三為培養人的制高點。思維要有一定的深度與廣度。特色呈現上，為真實可感的“任務-讀者”型，即讓兒童在寫作前就設定好片段文本的既定讀者，之后帶著鮮明的任務驅動去寫，讀者就是任務的對接方，寫作就是為了完成既定的任務。寫作不是作者一個人在傾訴。讀者的需要和文化環境一直在以一種隱秘但強大的力量決定著文章的內容、結構、文體、語言。寫出的文章也只有進入與讀者互動流通的領域才具有價值。“任務-讀者”型寫作特色的定位，使得片段寫作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寫，與生活需要、個體發展等結合，實實在在地對接生活、激活創意、波及成長、觸及心靈。

“創意片段寫作訓練”的層階推進

第三學段的“創意片段寫作訓練”分以下三個階段推進：

第一階段，創意片段寫作的起步階段。起步階段的創意就體現在“低要求”上，力求讓兒童“想得到，寫出來”。我們提出“只要是你想得到的，就值得寫”的寫作綱領，符合中國傳統作文教學理論中的“放膽說”。“放”就是兒童寫作開放自由的情態，是無拘無束地寫作享受。“放”需要借助“膽”。膽量來自何方？來自教師對文質的不苛求；來自將兒童放歸生活，“先寫自己熟悉的”。

例如，回憶并寫出你家廚房里有些什么。要求：1.限時十分鐘。2.內容越多越好，一口氣往下寫，直到寫不出或是時間到了為止。

一位學生這樣寫道：

我家的廚房里有：對開門冰箱、微波爐、水池、水龍頭、凈水器、熱水器、窗戶、煤氣灶、抽油煙機、生抽、老抽、醋、魚露、蠔油、花生油、山茶油、橄欖油、筷子、調羹、碗、盤子、菜刀、水果刀、小刀、剪刀、雞骨剪、叉子、柜子、架子、籃子、電燈、面粉、餃子粉、油炸粉、嫩肉粉、桌子、叉子、平底鍋、高壓鍋、不粘鍋、電磁爐、雞蛋、鴨蛋、孜然、咖喱、椒鹽、白胡椒粉、黑胡椒粉、草莓醬、菠蘿醬、蘋果醬、鹽、味精、糖、老酒、葡萄酒、熱水壺、保溫瓶、保溫杯……對了，還有媽媽放的蟑螂藥。

此片段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流水賬，但這正是我們想要的。流水賬，就是兒童放膽表達時最為自然、放松的形式。他們卸下心理包袱，一門心思只管往下寫。寫時思維是活躍的，記憶中廚房里的每一個物件都浮現眼前，哪怕是角落里的蟑螂藥也沒有被遺忘。再一讀，你會發現這樣的流水賬很有意思，能勾連記憶，有助于充實原始素材。例如寫到“冰箱”，隨即牽引出“微波爐、凈水器、熱水器、煤氣灶、抽油煙機”等家電，雖然其中夾雜著“水池、水龍頭”，但并不影響整體的思維連貫性，而小小的“跳躍”正是兒童思維的特征。再如寫到“孜然”，順頁帶就寫出了“咖喱、椒鹽、白胡椒粉、黑胡椒粉、草莓醬、菠蘿醬、蘋果醬、鹽、味精、糖、老酒、葡萄酒”，一系列調味品擺出來了，整個廚房就變得熱鬧和生活化了。有個孩子說：“如果不是這樣的‘流水賬，我到老也不會發現廚房是這么有意思，像個寶庫。”流水賬式的片段寫作讓兒童在第一時間下筆將記憶思維中的信號轉化為文字。文字相互間若即若離地關聯，句式自由無限定，在完成的那一刻，迎來的必定是成功的喜悅。孩子們會認為“這簡直太簡單了”。經常開展此類練習，兒童在多次重復后，思維和表達之間的轉化通道逐漸被建立，“一想到就能寫下來”將成為條件反射，最終將達到言為心聲的理想境界。

第二階段，創意片段寫作的推進階段。順利通過第一階段的寫作預備后，兒童能搬開阻塞在通往寫作之門前的巨石。接下來要引導兒童進入“想清楚，寫出來”的質變階段。此階段尤重“創意”。“想清楚”就是強調作前構思，是思維參與的信號。我們要求兒童在寫之前想清楚：我將以什么角色來寫，寫給誰看；我在寫的時候，可以運用什么方法讓對方看明白；我要融入什么樣的情境寫；我寫下的這段話要達成什么樣的目標；我將如何安排這些文字，讓它們顯得更加清晰……想得越清楚，寫得越暢快、越講究、越有可讀性。“想”的主體是“我”而不是教師，這就一改以往教師代為構思，兒童依葫蘆畫瓢的寫作慵懶狀態，同時也決定了教師要轉移工作重點，在寫作的設計上下工夫。這個階段的“教”要在以下幾個方面用心：第一，讓情境創設更具“陌生化”。“陌生化”就是要瓦解兒童對慣性思維的依賴，既要根據自己的切身體驗，又要避陳去俗，翻新出奇，從新的角度、層面去感受和發現舊對象的新意義，提高寫作積極性。第二，讓寫作要求更明確。以往的作文在命題要求上基本都提“字數達到多少，語句通順，不寫錯別字”這些空話套話，提了與沒提一樣。創意片段寫作的要求則不同，要求必須指定寫作的閱讀對象，即寫給誰看；限定寫作外圍，即發揮想象所受的制約，不能隨意；設定寫作時作者的角色，所處的場景；設定好寫作的目標……這好似賽前說清楚規則，把寫作看成一種有規矩的特殊言語表達經歷。第三，讓評價更有針對性。我們一再強調對兒童創意寫作的評價也要有創意，不要有統一的格式或要求，要根據創意的不同而實施針對性評價。評價者自己要先進入情境中，嘗試表達，知冷暖，體察創意的難點。通達（言語通順達意）是基礎；符合情境是達標，每次練習都在唯一情境下創意，不能模仿；言語能有出乎意料的創意，有一鳴驚人的內容，能一語中的達成目標的視為優秀。

例如，請任選一個話題，嘗試寫一段“很難說的話”。A.給一個陌生人指路，具體的路徑由你設定；B.教會別人做一件你拿手的事；C.與最要好的朋友告別，讓其不至于太難過；D.說一段自相矛盾的話，讓別人覺得有道理。

學生的創意表達（給別人指路）：

小甲想去我家旁邊的超市，可又不知道怎么走。我為她指路：“你從學校出發，向左轉，一直走到新華書店，書店右手邊有一個通道，進入通道，向左拐，在通道分岔口的管理人員辦公室那里再向左轉，走上坡后出通道。然后右拐，會看到鼓樓醫院，沿著醫院的外墻一直走下去，途經縫紉店、瓦罐牛肉湯點、超雅面包屋，再往前走50米，抬頭看。恭喜你，你的目的地到了。”

從兒童習作片段中我們發現，寫作之前“想清楚”至少做到三個明確：第一，明確“我”所處的具體的言語交際語境，寫作處于真實可感的語境中，有可感；第二，明確“我”將以什么樣的身份寫，與文中的“他人”處于什么樣的關系，寫作聯系了生活，有可依；第三，明確寫作任務以及達成的目標，能主動選擇有效的方法，寫作有了動力，有可為。想清楚后寫，有思維參與寫，寫就變得簡單、主動。

第三階段，創意片段寫作的提升階段。隨著兒童寫作能力的提升，創意片段寫作將進入由段到篇的階段——“想得妙，寫出來”。不同之處在于，這里的篇由各個獨立段串聯起來，寫的過程仍舊以段的形式出現，段完成后再組合成篇。這樣設計，一來降低了籠統成篇的難度，避免了混沌的篇章練習中貪多求全的目標混亂，讓兒童更加充分細膩地體驗創意寫的過程。

“想得妙”中的“妙”是此階段的評價理念——妙賞兒童的思維。何謂妙賞？“妙”源自《道德經》，這里指無死板恒定的規律性，無世俗條框的限定性，具有充分的思想自由、表達自由。“賞”建立在“妙”的開放性上，是對寫就的文字誠心誠意地欣賞。具體說，可以從四個方面訓練：第一，要求兒童寫作前構思要充分、持久，不要貿然動筆，訓練全面思維。第二，要求兒童作文時構思要多角度，不要陷入單一死板的牛角尖，訓練發散思維。第三，要求兒童表達抓住關鍵處，不要不著邊際或是平均用力，訓練集中思維。第四，要求兒童在自查自改時，能從反向逆推以求證，訓練逆向思維。

“創意片段寫作訓練”的延續與提升

當兒童全心全意進入創意片段寫作之后，如何提升兒童的文字表達水平？可以開展創意共享，讓兒童互換片段，互改互評；創意展示，用個別寫作水平高的片段示范引領，提供大家參考學習；創意互助，讓兒童互相借鑒，取長補短，特別注重讓水平高的兒童關心寫作水平較為落后的同伴；二次創意，針對之前的創意，集體合作再次展開頭腦風暴，嘗試更新的創意、更優質的表達。

我們心里非常清楚，“教”只能是一種無奈之舉，是戴著腳鐐跳舞。兒童言語表達水平的真正提升，更多地仰仗多寫多練，仰仗在練習中產生的自覺需要：需要面向生活索取素材，需要通過廣泛閱讀滋養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