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沸騰的生活

2013-04-29 13:55:12朱珊珊
小說林 2013年6期

沸騰,和水、火有關。這個水與火就像陰陽魚一樣,它們是常常變化的,相對穩定的時候是那樣的柔情、溫暖,但在你不備的時候,它們的突變,又令人那樣的恐懼。

我要講的是,在同一個時間段里,平行發生的三個女人沸騰的生活:

這里是位于馬家溝河左岸的居住區。

過去,這一帶是這座城市比較偏僻的地方,因為曾經的偏僻,也就沿襲著舊有的安靜。樹木相對還較多,竟然還有喜鵲,也很多。

插畫師提拉米蘇就和這兒的喜鵲似的棲息在樓叢中的一個小窩里。

一天,在馬家溝河岸不太深的樹林里一個石墩上,她發現一羽黑得發藍的羽毛!摸上去很滑似乎還有些溫暖,托在掌心被手上那些微的熱氣兒哄得飄飄浮浮的,憑直覺她斷定這是喜鵲的羽毛。

她非常喜愛喜鵲,一直把它看成是上帝的使者,因為它不是經常出現,一旦出現就預示著好事的降臨,準確度,就像赫爾墨斯傳遞他父親宙斯的旨意一樣。

當她對喜鵲的喜愛早已根深蒂固的時候,一個陽光充足得能看見塵埃的下午,提拉米蘇在鳥類圖片資料中意外地發現一條重要信息:喜鵲是鳥中的小偷。

為什么,為什么上帝要這樣安排,又為什么讓我知道這些,她像喝水被噎著了,好一陣兒緩不過來。

每一次,聽到它嗒嗒嗒的叫聲,提拉米蘇的耳朵立刻就會支棱起來,從心迅速喜悅到嘴上;每一次,看到它剛剛落地時那個像打開的扇子型長尾巴和在高空飛翔時收攏的如飄帶的長尾巴所特有的姿態,眼睛的喜悅又倏地美到心里,這是提拉米蘇生活樂趣的一部分,她不理解上帝為什么這樣安排世界……

作弄,還是告訴我,世間一切都沒有絕對?

提拉米蘇不僅喜歡鳥,還有著鳥一樣的愛好:站在陽臺窗前看眼下的一片景色。

會為看到的卻聽不見或聽不清或聽不懂的,憑鳥、貓、狗、人他們的行為,猜或編故事,原諒我這樣并列來說。

雪后,窗外一片白,煙囪冒出的白煙被凍得縮成濃厚的一團團棉花糖似的涌出,形狀久久不散,所有的房蓋、所有的地面、已干涸成凹槽的馬家溝及兩岸全部是白的。一位年輕的媽媽正和她的小兒子在玩自制的塑料盆爬犁,他們滑出大大的“﹠”在那一小段白色的馬家溝上。

樓下的院里有兩條拴著鏈子的狗。一條像獅子似的棕色肥胖的狗,粘液質的性格;一條瘦狗,黑色,尾巴像黑色的文明棍,性格暴躁,總是不停地轟轟吼叫,它的那個共鳴腔就像用它的毛皮囊做的喇叭,它以它的鏈子為半徑,四蹄在雪地上已跑出了一個半圓;而那頭肥胖的粘液質卻靜靜地臥在那,看對面的這只來回憤怒地一邊跑動一邊狂吠的黑狗。

粘液質是在對它的不屑還是在聽它的牢騷呢?始終沒聽到它的叫聲是什么樣子。

忽然一天,兩只狗同時叫起來,都很兇,提拉米蘇忙跑到窗前,發現兩條狗都拖著各自的鏈子跑出了各自的半圓,它們怎么了,發生什么狀況嗎?

今年可是2012哎。

這時才發現一只小小的不是很白的卷毛流浪狗,有些痞氣,正站在被雪覆蓋的煤堆邊上,它像故意在挑釁似的吃著煤堆上的什么,并望著它倆,然后從煤堆與黑狗之間很窄的地方很小心地沿邊緣緩慢地跑過,跑到身后有足夠的后退空地時竟停下來朝黑狗發出汪、汪的怒吼,頓時黑狗與粘液質大獅子狗同時啞口無聲了,小狗得意地顛兒顛兒沿直線不緊不慢地跑走了,用自己的自由傲視著那兩條看似很威風的大狗……

城市在迅速擴大。不知不覺左岸成為了這座城市的比較中心地帶,好像只幾天的工夫,一幢幢如塔般的高樓像極速攝影似的啪啪啪一個比一個高地忽忽出現,因此這里的房價簡直是吊威亞翻跟頭地上升。

提拉米蘇清楚地記得那一天。重型鋼鐵機械的轟隆聲由遠而近,接著一伙頭戴頭巾、胳臂戴套袖、兩手戴白手套的園林工人嬉笑怒罵地出現在林子里,很快,沿岸這一段高聳的三排白楊林在春天正發芽的時候,少了一排。“森”退成“林”。

喜鵲、鴿子、麻雀呼啦啦一群群地驚飛。

院子里迅速地升起高高的兩架吊車各霸院子一方,其中一架正好矗立在提拉米蘇的窗前。

那位坐在吊車駕駛樓內的年輕人很輕松地就能完成他的工作任務,他常??臻e下來就享受他的復眼式獨特視角,他漫無目的地環顧,就像機關槍掃射,一旦他偶然注意了某處,提拉米蘇怕得就跟意外中槍一樣,提拉米蘇覺得自己的窩有種被獵人欣喜發現的惶恐,她不敢再站到窗前長時間地享受俯視的快樂,甚至燈也不敢太早地開。

叔本華說,喜歡站在窗前的人往往是無聊的人。提拉米蘇用此話來治愈自己失去這個癖好的痛。將活動范圍縮在窗內以里,那個吊車司機目力夠不上的地方。

她現在只能在畫插畫時,憑飛鳥匆匆掠過窗前投在自己桌面上的影子來感受外面的世界了。

這是一個擁有各種各樣現代化機械的建筑施工隊。他們工作起來的聲響都是重金屬外加高倍擴音器的震撼。

鏟土車每一次鏟動的巨響都像在提拉米蘇的后腦勺上駛過,打夯機將“工”型鋼柱打入土中的震顫通過窗玻璃、燈管、玻璃碗像閃電的連線一起震顫在提拉米蘇的濕熱的跳的心臟上。

提拉米蘇有N個耳機,她挑了一個很夸張的大耳機戴上,將音量開得很大。

院里A、B、C、D、E、F棟的居民憤怒了,居委會的全體成員多次組織居民集體去物業抗議??棺h物業公司只為掙錢擅自將小區規劃的休閑區域取消變成了擾民的工地,建起遮光的超高層。

布拉萬臺風不遠萬里地來襲的時候,提拉米蘇曾有些興奮地看著窗外陰沉的天色下馬家溝的黑色河水迅猛地上漲,奔流不息,她眨了又眨眼睛也眨不去窗外的雨霧,瞪大眼睛,數著那岸邊的樓梯磴,還有兩個臺階就與岸平了!河岸那剩下的兩排因茂盛的枝葉而緊密的樹被吹得前仰后合的,這不會就是末日吧……

第二天照常地來臨,雖看不見太陽,雨停了,那些樹就像松動的牙齒,倒了不少,倒下的一棵樹就撲撲啦啦占很大的空間,這時提拉米蘇才意識到這些樹的偉岸,讓人有些難過。

看來上帝真的很煩,發怒了,不論人還是樹,統統都不留情。

提拉米蘇想,得為末日準備準備。她渾身是汗的手里攥著末日購物計劃單就去了透籠街批發市場,在一個紅彤彤賣婚慶用品的攤位買到了一捆六根的紅蠟燭,那幾天正是為釣魚島而群情激憤地舉行游行的高潮,賣貨的老板娘一邊不斷地將小國旗插入紅塑料管,一邊說,足夠了,其他買的人也都買這些。

提拉米蘇有些意外地問,還有比我還早買蠟燭的嗎?

有!早就有,不是說末日停電嘛。

其實,我只是買個安慰,如果是真的,蠟燭也沒用。

就是,我也就象征準備點兒。

2012的夏天雨水很大,臺風一個接著一個,可是,提拉米蘇的家里卻時常要忍受著停水無法沖廁所的痛苦,因為工地的鏟土車三天兩頭就把供水管給鏟漏一次。

提拉米蘇拎著大紅塑料桶站到電梯里從空中降到地面,加入四處打水的鄰居們中。

窗外一聲“嘭”的巨響,充斥整個房間,正聽的音樂隨即戛然而止,提拉米蘇先是愣住,冰箱的聲音似乎也停了,在極安靜那一秒,她意識到停電了,立刻跑向陽臺,朝發出聲響的方向看,那里正有一團白煙還沒散盡,已經有出來的多個鄰居在和收發室的人議論著。提拉米蘇憑著他們的肢體語言猜測到,又是工地。

看樣子,停電的時間不會短,我們小區連末日都要演習,提拉米蘇的心是不能安靜地再畫了,做家務又沒有電,沒電水就泵不到高層,唉,想來想去她決定做一件最耗時間又能讓自己快樂起來的事,去燙頭發。

一出門,電梯顯示屏果然黑著。她是一磴磴從十幾層旋下樓的,但愿回來的時候一切都幸福如常。

當夜黑風高的時辰,提拉米蘇頂著一頭雜亂的電話線似的頭發從發廊回來,冷風嗖嗖順著她的螺旋卷發襲來,很疼地向她冰冷的耳朵打旋,好像在說,快看你家,還沒電—還沒電—

她遠遠地就看到了家所在的那個小區,一片黑影幢幢。

提拉米蘇打開手機舉著,利用微弱的光和自己大大的身影一同一磴磴爬上去,如同哈利·波特行走在魔法學院。

看來停電帶來的不全是不便,對提拉米蘇來說點上蠟燭,放在充當隔斷的吧臺上,更大成分倒變成愉快了。

坐到每天畫畫的桌前,將手機的ipod打開,她挑選了電影《閃靈》里的“star、moon with you”,那種因幽閉而恍惚的感覺立刻彌漫開來,借著一束十分穩定的燭光,提拉米蘇又開始遠眺大大的窗外,好久沒這樣看了,夜景更是。

那遙遠的中山路上高低起伏的各形各狀的摩天樓和它們身上的霓虹燈就如同隔空舞廳里奢華的舞者。近處,新出現的一幢幢還圍著防護網的黑樓影,身邊陪著塔吊的長臂,就如同一個個幽靈出現在提拉米蘇意想不到的眼前,新樓插針一樣在院落里出現,就在緩坡上高出提拉米蘇這個樓一倍,她驚訝的眼睛就像個驚嘆號,不由得走到窗前,才發現,窗前那個吊車已不見了,下邊那個蓋起一層的樓停工了,一束束殘留的鋼筋被纏上黑色的塑膠布,在寒風中抖動,如同殘荷。

果然,提拉米蘇聽說了,窗前的那幢樓不蓋了,停工了。

提拉米蘇呆望那一束束不住抖動的殘荷,看來居委會贏了,人民群眾的力量還是不可低估的。不蓋了,為什么不徹底拆了呢,那些抖動的殘荷總讓人感覺一旦它的季節來臨時就會瘋長,開出碩大無比的邪惡大花朵……

馬家溝河是一條時常干涸的雨河。即使在夏季也一樣。

河底修得很平整,鋪著一大塊一大塊的石板,所以住在附近養狗的人經常在這里遛狗,狗們聚會時就會發出人來瘋的吠聲,在長長的溝里傳得很遠。

而水滿的時候,就會有一位很陶醉的吹薩克斯的,從下午一直吹到傍晚,甚至晚飯時也不間斷,直到沿岸的堤畔燈、小區里的花園燈、樓房里一家家參差地亮起燈時。

12月,電視新聞頻道的主持人播報:最近有不少市民搶購蠟燭……

提拉米蘇一邊喝著水一邊笑著聽。

這段播報剛過,主持人:現在我們來共同關注一下全球的極端天氣……

此時提拉米蘇正在網上,突然發現一條被稱為戰神Toutatis的小行星正朝地球撞來的消息,還根據這顆行星的速度算出撞擊地球的時間正好是12月21日0時!

這時窗外真的傳來嗡嗡的類似鴿哨聲?又似電流聲?還有啪啪的音爆聲?

提拉米蘇不知看哪里才能找到發出這種聲音的物體,電視,也正在播報這條消息,但言辭絕不同網上,肯定不是那里的聲響,忙向窗外的天空看去,沒有任何飛行物,打開陽臺的窗戶,聲音更清晰地傳進來,提拉米蘇順著啪啪的音爆聲找尋,發現是從馬家溝那邊傳過來的,再細看,原來是幾個男孩在冰上一同抽陀螺!

距離瑪雅預言的日期已經可以倒計時了。我們是怎么沒的,這個哲學問題就要揭曉了嗎?

這事對居委會的人根本沒影響。她們居然有力量爭取到為全小區安裝天然氣的大工程。這可是她們在多年前開始呼吁的,勝利成果就在末日即將到來時。

提拉米蘇是屬于被動安裝的那幾戶個別分子,所以要受到她們的特別關照。

星期五。

家里的門被不情愿地打開,幾位大媽帶著有素質的微笑七嘴八舌地同時向提拉米蘇講道理,現在施工隊的師傅已經來了,正在你們單元二樓拆管子吶,咱們可不能因為你一家不同意耽誤了整個小區,這管道可是通的,是不是?

不想安那是調查時的意見,都到這一步了,放心,我會配合的。

那就好,太好了,謝謝支持。快,快找些報紙把地鋪上,一會兒工人上來該給弄臟了。

門一旦打開就索性敞著了,門口已留下一堆雜亂的黑腳印,還在乎更深入屋內的勞動足跡嗎,鋪報紙對工人來說那太不禮貌了。

一下子外人要比屋主人還多,這讓提拉米蘇很不安,她如同被撬開的貝殼里軟體動物似的,沒有任何防衛能力,只有以最好的態度以求最小的麻煩。

工人們來了,拿著焊槍,拖著長長的管子??吹教崂滋K給騰出寬闊的場地,登高的梯子,他們很客氣地盡量將施工現場不擴展得很大,他們很尊重已裝修的木質吊柜,向提拉米蘇要一疊報紙,提拉米蘇不知何用很歉意地說還真沒有,另一個工人迅速地從鄰居家拿來一疊遞給老師傅。他好聰明,將一疊報紙放在水池里打開水龍頭將它濕透,然后貼在離管子很近的柜壁上,當焊槍的火星四濺時,柜壁依然完好無損。

提拉米蘇真是又佩服又感激,又感激又佩服。

這些師傅的消息很靈通,他們告訴了提拉米蘇一個很意外的小區大秘密:

你們今天能安上天然氣那是因為你們小區新搬來一個大人物。

不是居委會找的嗎?

居委會那幫人,末日過了也不會給你們安的。

提拉米蘇的眼睛與嘴張成個驚嘆號,這是個什么人吶?

是個老太太,人家可不是一般的老太太,她可是市長他媽!

市長他媽!她怎么會搬到我們這呀,太低調了,哪個市長啊?

你們這窗前的樓為什么都蓋起一層了,說不蓋就能不蓋了?物業能聽居委會的?!那是人家這老太太不讓蓋。

提拉米蘇恍然大悟地點著頭。突然像看到幸福的保障了似的說,她能住到我們這里真是我們的大幸福,我保佑她健康長壽!一定要健康長壽!

管子需要分別從上下樓抽出,工人們也就樓上樓下地穿梭,就在這時,查水表的就像一只昆蟲一樣從一家敞開的門出來進入另一家敞開的門。

查水表的是一個長得很高大豐腴有些姿色的女人,她穿了一件橘紅色像斗篷式的棉襖,上面有幾朵水墨花,暗綠色燈籠褲,淺米色的雪地靴,靴靿挽下來,露出淺米色的絨毛,她像一只巨大的花大姐站在門口。

她的兩只圓乎乎的大胖手在翻查著很厚的白色賬簿,她太熱了,一只手擦著腦門的汗,將她頭頂的厚毛線帽子推了上去,帽子就虛空地待在她的頭頂,帽子頂端還有個大絨球,這就更加高了她的巨大感覺,她的新燙的一綹綹循環的Z型卷發就像烏魚的腿兒一樣從帽子底下伸出來。她太熱了,熱得嗓子發干,不住地干咳著。

提拉米蘇見過她,這是第二次見面,去年她是剛剛換崗負責這一片區的。第一次來,她可是穿著迷彩服打著手電,鉆到柜櫥里跪地下查看水表并認真記錄。

提拉米蘇老朋友一樣忙為她倒了杯淡茶送過去。

她也很老朋友地從挎包里掏出小手電遞給提拉米蘇,你去把廚房和衛生間的兩塊水表的數字念給我。

廚房的很正常。與美麗的碩大金龜子的預計數相符,她滿意地記錄著,嘴邊甚至出現了一個長酒窩,她轉著她的筆說,我估計衛生間的應該是三幾幾,去吧。

提拉米蘇又跑到衛生間鉆進柜里開始大聲讀數,六幾幾。

啊!?你把紅格里的也念了吧?你從哪邊開始念的呀?不對呀?這樣的話,你家就得花一千多!

這回輪到提拉米蘇開始淌汗了。我干什么用了這么多的水呢?蒙得像個罪犯。

她的大眼睛明亮又閃爍,她手中的轉筆像個小電扇一樣地敲打著白色的厚賬簿。此刻的她像掌握著提拉米蘇的生殺大權一樣。

怎么辦呢?我想想?她的聲音不大。

提拉米蘇的聽覺很靈敏,這回又輪到提拉米蘇的眼睛一亮,期待著她的解救。

讓我想想,你家還真不好辦。她又出汗了,不住地抹著腦門,鼻子和脖子,然后拿賬簿扇著。

提拉米蘇見她真的為自己琢磨解救辦法,不勝感激地奔向書柜,很沖動地拿出自己新買的一盒還沒開封的橘子香水迅速地送給她。

這時拆管子的工人又進來,她迅速將那盒香水放進挎包里,你等我電話,你家的表得換了,換水表得和我們站長說,因為需要關閘。下周一我來。

提拉米蘇有種不安,為自己做的一切感到惶恐,給江北住別墅的表姐打手機,表姐說,我澆小園也沒用一千多水費呀!

提拉米蘇站在衛生間里發著呆,聽著坐便水箱的滲水聲,忽然意識到是它嗎?!罪惡!

下周一,也就是兩天以后,家里果真停水了。

修水箱的師傅偏偏這天才有空過來,事情往往是這樣的往一塊趕,符合墨菲定律。

他檢查著,你家這款坐便已是老款了,太費水,現在的款式都是節水型的,你想好了,是花七十五換個件,還是干脆換個新型的,也就一千來塊錢。

又是一千!我還是換個件吧。只要不讓我再聽到這滲水的聲音就行。這水聲都快讓我得病了。

我保證你不再漏水。

修水箱師傅幾乎把提拉米蘇的幾桶存水都試用光了,還一邊說,你看你看,多費水。

手機鈴聲響起,是查水表的,她也在這時來了,她還帶來一個臉很白凈穿咖啡色皮夾克的男士,男士眼里含著笑意,沒說一句話,直接去衛生間。提拉米蘇知道他是在得意地笑,一會兒他將不費吹灰之力獲得宰割的豐盛成果。

他非常嫻熟地就把表換完了。

查水表的把提拉米蘇叫到門外,你再交五百,她的眉毛動著,得給師傅一部分,剩下是水表錢,你還得去郵局交你家廚房的水費二百元,明白嗎?

提拉米蘇冒汗了,耳朵里,腦袋里全是刀砍的金屬聲嗡—嗡—

她眉毛又動著,你家表歸不歸零?

那是什么意思呢?

她已看出提拉米蘇有些傻了。

他們很快走了,說十一樓還有一家也需要換表。

十一樓,還有和自己一樣的嗎?提拉米蘇阿Q了一點。

這戶人家很喜歡聽音樂,他們的音響很好,低音很重,很震撼。電梯經過他們樓層時,雖瞬間也能聽到嗡嗡聲。如果走樓梯,更是常常被他們家的富有感染力的音樂所控制,會產生變化多端的幻想。

提拉米蘇勇敢地去敲他家的門。門內響起的是狗叫。過一會兒,門開了,一個瘦高的男人一邊說著他心愛的小黑狗,一邊不好意思地問,什么事?

你們家也換水表了,我想問一下,你們交了多少錢?

噢,我們有一兩年沒交水費了,欠了一千八吧。他很不好意思地說。同時他的脖子和腰肢似乎有些軟地塌一下。這是他的下意識習慣動作,同他善良的有些大眼皮的長相很合拍,就像駱駝。

原來這門里住著是他家。經??匆娺@個男人去丟垃圾,送他的上小學的兒子,很少看見他的女人,那女人也同樣很愛他們的小黑狗,她很嬌,但又挺知書達理地對她的小狗和她的兒子說話。她的這個樣子讓他的男人和兒子感覺很幸福。在電梯里男人高高的,因而也就高高地拿著他的報紙悠閑地看……

為什么是他家和我家需要換水表呢?看來,我們都是一眼就讓人看出沒有任何鎧甲的軟體動物。

下午安裝天然氣的工人來把安裝好的管子認真地刷了銀粉,為了放這刺鼻的氣味,只好將陽臺的窗打開,當屋里氣味可以容忍的時候,提拉米蘇去關窗,發現一陽臺的綠葉植物都被凍死了!它們還沒到“末日”呢。

提拉米蘇是從惡夢中驚醒的。

夢里她又回到童年時住的那個舊樓里,家的墨綠色厚木門似乎是透明的,她看到一個穿黑棉襖戴黑棉帽子的男子背對著門坐在靠門口的床腳,她像穿過透明的門進入,那黑衣男人就轉身出去了,她心里知道他是個魔鬼,便追到走廊上,走廊上鄰居很多,喊著打他!老鄰居姚嬸的公鴨嗓在后邊喊著,魔鬼怕臟東西!快吐他!可她怎么也吐不出唾沫,就這樣緊急中醒了!心咚咚地跳,一身的汗。

提拉米蘇忽然覺得生活就像蒙克的《吶喊》被安迪沃霍復制瑪麗蓮·夢露那樣復制出多幅的、各色的一張張驚恐!驚恐!!驚恐?。。?/p>

冬天又來臨了,為這預想的寒冷小院的居民早早做好準備。

從初秋就熱火朝天地忙碌。施工隊進入,在院內挖溝,上下左右溝通著每一家,進行分戶供暖改造。

那個秋天,小院的居民出出入入都是跳著走的,因為屋里屋外到處是壕溝。一場秋雨一場涼,出入跳著的人們手里不僅提著東西還必須騰出一只手打傘,這真是高難度,不過人們心里因為有對溫暖的憧憬竟很少埋怨。

這是一處年久而幽靜的小院,住在這所小院里的居民都是熱愛生活的,對居所也是追求干凈整潔與安逸的,于是就有不少家決定借機裝修一下房子。我家也是其中之一。

我家的墻面除了舊有的壁紙不動,其余露出的地方一律刷大白,頓覺屋里明亮許多;地,將松動崴腳的糟地板塊兒全部鏟除,抹上平平的水泥,再鋪上淡雅的大塊防滑瓷磚,當家具歸位后,家立刻感覺整潔寬敞了,兒子總想在地面上滑來滑去地展翅舞動一下,過去地面是傾斜的,他的各種球掉進床底下不用急著去夠,它們會自動溜達出來,這回他想試一試,球不再自動溜出來還真有些不適應了;面向后院的窗子我們也換上白色的塑鋼窗,窗戶很隔音且不再透風,我們家這個冬季也進入了告別封窗時代,窗戶不用再蒙上一層透明塑料布了!

冬天,寒冷只屬于窗外!而我們只消欣賞后院冬的美麗!

第一場雪下過,白白的厚厚的雪覆蓋了整個小院,尤其后院,無論高大的榆樹還是低矮的灌木,都已玉樹瓊枝,它們的反光投映著我家的窗。室內窗臺下我們可以放沙發了,一向怕冷的媽媽現在常常坐在那里看書、看風景。窗外后院,時而從樹杈上飄落下一片片雪,寧靜美麗。鄰居家養的雞胖胖地擠在一起躲在枝枝蔓蔓的窠里悠閑地望雪……

屋內,暖意融融。

暖氣確實燒得不錯,那乳白色PP管本來是直直的,安裝時那位師傅是追求完美的人,管線的轉角都很考究,不過當時他也說過,這管線離地要有一定的高度,是為熱水流過之后給管線的彈性距離。聽這話時我還是沒有感覺,現在親眼看見,這一條條經過熱水的管都軟得像面條似的塌向地面,一下就失去了美觀,進而令我產生了擔憂,暖氣燒得越熱心里越是緊張,暖氣燒得時間越長心里越是負擔,會時常下意識地去摸那塌向地面的熱熱的管子。

鍋爐房的工人為確保這個嶄新的溫暖冬季計劃能更好地實施,在每個單元的樓門處貼出警示說:由于過去常常發現有人家放暖氣水洗衣服等用,這樣就會降低水溫,保證不了暖氣應達的標準,因為屢禁不止,這回我們的暖氣水里加了化學物質,具有腐蝕性,不能使用!

化學物質?居民們看后議論著琢磨著,那管子里的水會是什么樣?

冬天正式來臨已一個多禮拜了。家家戶戶都很安靜,對今年的冬天很滿意。

一天夜里,忽然聽到廁所那邊的塑料桶被滴水擊得發出“咚、咚”的聲音,忙過去查看,是自來水管穿過棚頂通向樓上處,有一圈洇濕并正凝聚的水滴要往下墜落。

唉!不得不去溝通一下。

樓上,聲控燈隨著輕敲鐵門的聲音亮起來,門內沒有動靜,靜等了一會兒,聲控燈也滅了,再次敲擊,燈又亮起。里面傳來窸窣緩慢的腳步聲,停在門口,我知道里邊的人在通過門鏡看我,就沖著門微笑著介紹:“我是樓下的鄰居?!?/p>

“誰呀?誰呀?鄰居?”沙啞的辨不出男女的山東口音,不過應聲就好,又過半天門總算開了。

屋里黑乎乎的,就大屋亮著大概幾度的小黃燈泡,窗戶沒有窗簾,窗外黑洞洞的,其余房間全黑著,老太太提著褲腰趿拉著拖鞋慢慢地蹭著走,熱情地請我進她的大屋。她的滿是核桃紋的臉在昏暗里是灰綠色,眼睛都快睜不開了,灰色的頭發,她用她特有的聲音說:“有事兒?。俊?/p>

聽我耐心地說明來意后,繼續提著褲子蹭到廁所,打開明亮的白熾節能燈讓我看,她也看到了那地上的水。我用她家的拖布擦了擦。她笑了,眼睛也能彎彎的了:“你姐不在呀,她要在就去找了,你姐說這管子有砂眼,找過他們好幾回了。我都八十五了,啊,嗯。你姐她,采訪去了。她是攝影家,她出去了,嗯。我也知不道她啥時回來,嗯?!?/p>

怎么辦?沒有辦法。唉!不過第二天就不再滴水,再過幾天,那棚頂已干了,估計“我姐”回來了。

嚴冬已一個月了,小院的棟棟門緊閉,每棟門通往院門洞的雪被踩實了,其余的地方都是松泡泡的厚雪。寒冷的小風吹著,不知從哪個房檐忽而會落下一片雪……

忽然,二棟門“咣”地打開!沖出一個頭發散亂穿黑呢子長大衣披紅披肩露出桃紅絨褲的雙腿腳上趿拉著棉鞋的女子帶著一團霧氣跑了出去!就聽見她身后的樓里叮叮咚咚嘩嘩啦啦甕聲甕氣的流水淙淙聲……

而在這前一分鐘,我正在洗手池邊擦臉,就聽大屋里傳來媽媽的驚慌聲:“哎呀呀!快!漏水了!”聲音的異常高與顫栗與急促立刻提升了我的腎上腺素!急忙轉身奔往大屋,放慢千倍慢鏡頭:經過轉角窄小的門廳短短的距離時我的頭上噼里啪啦的就像下起了雨一樣!

窗臺上大雨傾盆!我和媽媽緊急轉移著花盆,從衛生間拿來大小不一的盆接著如簾的水,立刻屋里像有個打擊樂隊一樣奏著讓我發抖的節奏,我登上窗臺去拽下已淋濕的窗簾,盆很快就滿了,一看,都是褐色的水!我們緊急將水倒到衛生間再折回再接,這時媽媽發現床這邊的棚頂也漏水!“快!把被挪開!去找塑料布!”……眨眼之間我們家的各個角落都漏起水來!

我氣憤已極!開門就沖上樓去!

不待我怒吼敲門,門突地開了!一團白霧,一個黑影沖了出來,是我姐!從我身邊像老鷹一樣飛了下去!她家的門如同水閘,沒過小腿帶著氣霧的熱水奔涌而出!順樓梯瀉下!

“哎!”我只說了一聲“哎”,她就跑了,甩給我的是:“我去找……”

樓下的我家鄰居史嬸也上樓來,驚訝地大張著齙牙嘴:“哎呀!哎呀!哎呀呀!這是哪漏水了?哎呀!是暖氣!水都燙腳!唉呀媽呀!快!快找人吧!”

“誰說不是呢!你說這糟心不糟心!我家的一面墻全濕了,損失了好幾幅國畫。我和小張說我來給你看著,你趕快去找房產科!快找鍋爐房!整不好別再把樓給沖塌嘍!”二樓的鄰居竟從白霧中出來,水原來早到她家了,她正在屋里用盆舀黑黑的水往桶里嘩嘩地倒,再將水桶拎到廁所倒掉。

我們也都蹚著熱水進了屋,立刻加入舀水的戰斗,不知何時又進來一些鄰居,他們出著各種主意:給電視臺打電話!讓他們快來!看看這樣!……

我一邊干一邊想:“這真是水深火熱的生活??!”竟說了出來,逗得幾位阿姨大叔都笑起來。熱水被大家迅速地舀著,再加上流出門外的水,很快屋里的白氣消失了,人們互相能看見了,那八十五歲的老太太一只手把著屋角里的桌子,瘦瘦地站在那里,看著一屋的人,頭不住地抖動,看到了我也在幫著舀水,馬上揮著枯瘦的另一只大手,將兩眼瞪成兩個豆似的向我講述:“……那氣,‘滋的一下,嚇得我呀!這心吶!到現在還在哆嗦……”

地面露出來了,大家看到了黑黑的還能辨認出是紅地毯,大家七嘴八舌地嚷著要將地毯拖出去!只有我一個人堅決反對:“不行!怪不得我家只是四周漏水,中間沒漏,還多虧這地毯了!”大家一聽,忙放下,說:“哎呀真真!你還不快下樓!回家看看咋樣了!”

我和大家一樣開始倒鞋里的水擰襪子,當我轉身沖下樓時背后傳來大家的說話聲:“看這泡囊的腳!這水不是放了化學物質嗎,鞋看來是不能要了,我們的皮膚沒問題吧,哎!真真吶!有需要我們幫忙的叫我們……”

回到家,媽媽的眼底都是紅的,頭發被水淋的一綹綹的凌亂,家里的床已被拽離墻角,床上的所有被褥都已卷起蒙著臨時找到的布單,上面又苫著塑料布,地上、窗臺、飯桌到處都用大小各異的盆接著,杏黃色地磚上滿是黑褐色的水,屋里一片狼藉,再看那雪白的墻上躺著一溜溜褐色水印……

家里很熱,像洗澡堂子一樣悶熱!窗已上了一層汽,蒙蔽著外界……

下午,屋里開始冷卻。聽說我們這串暖氣被臨時關閉了。家里的窗汽變成了輕霜,涼臺的玻璃更是滿滿的霜花,已看不見外面,涼臺的墻壁、地面一層薄厚不均高低不平的冰,屋里、涼臺到處都是濕濕的水泥味。

不過屋子不再凌亂,一切都漸漸恢復,我和媽媽都帶著洗劫以后的心剛坐下來,就聽有人輕敲我們家的鐵門,是樓上過去不曾往來的鄰居,操著南方口音問:“你們的被是不是都濕了沒的蓋了?我們家有多余的被拿給你們用吧。”

一顆打皺的心被這戶鄰居溫暖舒緩了許多。

接近傍晚時,鐵門又響起輕輕的敲門聲,一開門,是樓上的姐,她依舊穿著那件黑大衣披著棗紅色大披肩,頭發又恢復她平日講究的一條大辮,臉也擦得很白,嘴上畫著深紅的口紅。第一次這樣近地看一張日本藝妓的妝容附著在滿是褶皺的臉上,她雙手捧著一條大鯉魚很誠意地送給我們,說:“快過年了,送魚好,祝咱們能平安!吉祥!發大財!你們一定得收下,這有說法的,史姐她們告訴我的。我也給她們買魚了,我買了好多!”說著表情也很神秘地夸張著其意義的神靈。

一晃過去了三天平靜的日子。第四天,第五天又過了,便是一周,看似真的一切都過去了,不會再有問題吧。

星期六,早上按照生活的慣性我帶兒子去上美術課。

中午,從遙遠的學校帶著一路的寒冷回家,兒子偷偷地走在前邊還沒站穩就細聲大嗓地高調喊著:“姥姥!姥姥!”

門像往日一樣打開了,可媽媽眼底兒紅紅,頭發濕的成綹且凌亂,一臉的疲憊!

我們都愣了,我的心一下揪了起來!又漏了?!

屋里,又是那可怕的熟悉的潮濕氣味,顯然我們又被洗劫了!剛才的戰斗是媽媽一個人經歷的。

媽媽說這回房產單位的領導來過,安慰了媽媽還批評了樓上的鄰居為什么總任其發展,不及時采取措施阻止,總讓水滲到樓下讓鄰居遭殃。

“唉,我看出來了,她家是想讓事鬧大,讓大家和她家一起去找哇。照這樣,再來一次,我看我這命也差不多了,她媽還八十五歲吶,不過經這么一折騰還不得病??!”媽媽很無奈很哀傷地說。

媽媽真的病了,感冒,鼻子上起了一串水泡,破了就留下血痂,媽媽很白,那血痂就很刺眼。為了不讓我擔心,我知道媽媽在硬撐著,她不停地為我們織圍脖,一條又一條,都是長長的,為我和兒子織帽子,說,織的時候就不亂想會平靜。

屋里的空氣始終不好,潮濕,水泥味很重。屋里的溫度也不再高了。我去開涼臺的門想放一下空氣,門脹了,很費力地打開,可涼臺上被水澆過多次后一股寒冷潮濕加上鄰居史嬸兒家的雞窩味兒,極其濃重難聞。原來,入冬后,史嬸怕雞冷,將雞窩絮在我家涼臺上。沒辦法,必須再打開涼臺的窗,涼臺的窗又被凍住了!

唉!一聲嘆息……

星期四,晚上。

兒子在寫作業,媽媽織著圍脖。我在另一個狹小的房間畫著畫中的陽光……

突然,嘩嘩嘩的水聲?!帶著攏音似乎從很高的地方傾瀉下來,有一股令人發抖的力量、速度!

我們在不同方位都同時停下手中的活,豎起耳朵傾聽著,然后驚恐地四下查看著,兒子反應最快,他第一個沖到門口,從門鏡向外觀察著,我們隨后跑過去。

“媽媽!是外邊!是樓梯!像下雨一樣!”兒子喊著。

我湊過去,從門鏡向外望:聲控燈被巨大的“雨”聲振亮著,水的熱氣很快就將門鏡上了霧,什么也看清了。我好奇將門打開想看個究竟,門剛欠開我一個身子的寬度就被飛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澆了回來!

我們家可是一樓,這水這樣下還不把我們給淹了。站在門后我們愣愣地傾聽著,聽著外邊嘩嘩的強有力的水聲,聽著那砸擊水泥地面的聲音,期待著能有人來救的聲卻沒有,終于聽到史嬸開門一句短短說話聲和“咣”的關門聲……

我們都回到各自的位置,機械地繼續著手中的活,懷著對未來的驚恐……

屋里越來越冷,門外的“雨”聲還在持續,不過好像力量弱了些,大概兩個小時過去了,終于有了嘈雜的人聲和他們在樓梯里跑上跑下的“噔噔”聲……

這一夜,我無眠。

在深藍的夜色里,我瞪視著那墻上一個個深色的觸目驚心的水印,我要逃離!帶著我的親人逃離這里,上天幫助我吧!

刺目、凄苦的白晝來臨了。我剛邁出我家的家門,下那兩級臺階:啊,昨晚的“暴雨”竟砸塌了地面,那黑洞下面都能看到粗粗細細的盤根錯節的管線,披裹著黑黑的臟污麻袋如同黑山老妖魔鬼一樣地蜷伏著……

我不能再若無其事地去上班了,我要漫無目的前途渺茫地開始找房子!

史嬸說:“搬家?哪那么容易!還是聯合起來去找人,給咱們修吧!”

我將她的話和對我的不屑作為倔強的動力,踏上尋找新家的路……

冰冰是提拉米蘇童年的伙伴兒,也就是提拉米蘇惡夢中那幢老樓里的小鄰居。

童年的她可是那個樓里最漂亮的女孩兒, 應該說最美更準確,因為她的性格很柔和。

那個老樓在一次電火后,童年隨之成為了曝光很強的遙遠影像,遙遠得像夢一樣。

因而,冰冰也美得哥特式的有些神經,有些詭異。

這與那幢老樓不無關系。

這個古老的歐式老樓,老得幾乎成精了。

它曾住過俄國人,一幢三層的大樓里除了主人的一家和他的十余名的仆人,用空的房間招待賓客。

接著是日本人,除了憲兵隊的頭子一家占據一側外,另一側辦公,據說還有個地下室是水牢,邪惡就從那個時候裹挾著冤魂潛伏了下來。

然后是我們中國人,房間的格局變成一間間的,以窗戶為單位,用板夾泥隔成大小略有不同的房間,成為大興安嶺駐哈辦事處。

“文革”之中開始一切打亂,于是樓里混居著雜七雜八的各種職業的人,滿樓內都充滿了紅色的海洋,長長的樓梯墻壁上油漆著巨幅三面紅旗,一樓大廳兩側的四根圓希臘立柱也是革命的紅油漆。這幢樓的舉架相當高,三層樓相當于現在的五層樓的高度,樓的墻體十分厚實,因此形成一種效果,就是從外面一進來會有一股被冷卻的風襲身。

樓內的設計,上樓梯的時候可以看見樓頂的白棚頂,不過那高度就如同在教堂里看教堂的穹頂一樣。樓梯很寬大,每磴之間的高度不大,很緩,非常符合人體上下行的角度,讓每個人都可以下意識地上下樓,而絕不會突然一下閃著,無論是歡快得忘乎所以地奔跑,還是仰臉朝天地一邊喊話一邊匆匆沖出,還是神思恍惚,失魂落魄,都能安全地上下樓梯。

再說走廊,走廊的墻面油漆著毛主席語錄“我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等等。

室內更是一輪巨大的紅太陽。

提拉米蘇的爸爸是非常赤誠地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軍人,隨著百萬官兵來到北大荒,因工作又被安排到了哈爾濱這個城市。“文革”中砸爛一切,于是從上游街沙俄將軍樓搬出住進了這里。

第一次面對屋內這輪巨大的紅太陽,他畢恭畢敬地向太陽鞠了一躬。然后十分虔敬地向站大崗的粉刷工人老大哥說,您看,我們今后就要在這里生活,每天吃喝拉撒的,是不是對紅太陽大不敬,您看,是不是幫我們都刷成白色,然后我馬上會掛一張毛主席像。

是,是,是,那樣不如這樣尊敬。老大哥很贊同。

待冰冰和提拉米蘇長到能夠上下樓的時候,那些紅色油漆的圖形都脫落了,變得隱隱約約的,樓里的鄰居越住越密集,一大批大大小小的孩子開始活躍著這幢樓,他們在樓里放鞭炮,撇石頭,踢球,跳皮筋,踢口袋,撇口袋,蹦啊蹦,打架,從三樓的樓梯扶手上打滑梯一直旋轉到一樓……

于是樓梯上大窗戶的玻璃碎了,后來冬天太冷,被大人們搭上巨長的梯子用板子、塑料布等像絮鳥窩似的堵著,樓梯里變暗了,樓梯磴變成了豁牙子。很多家為了改善生活,在走廊里搭各種各樣的雞窩開始養雞,每家的雞隨著它們的主人性格,打鳴也各不相同,有的兇悍,有的討厭,有的沒精打采。再上樓的時候,樓里不僅陰冷還幽暗,到處是黑黑的蜘蛛網,磕絆了會驚動不一定是哪一家的雞,它會打一聲很怪異的鳴。

房子越住越落魄……

這期間,樓內的墻體多處出現了裂紋,會掉一些碎磚。大人們開始找房產,沒動靜。

有一年的春天,開化時節,樓的外墻長出小榆樹的浮雕突然墜下,當場砸死了樓里的一個就要上小學十分活潑精神的女孩。

當時冰冰剛剛和她說再見。

冰冰渾身發抖地跑上三樓去告訴女孩的媽媽,女孩的媽媽正在上公用廁所,于是又眼看著她媽媽跑著跑著就穿了一只鞋地奔向樓梯,就變瘋了。

很奇怪,那個時候的冬天特別的冷又很漫長。不知什么原因樓里沒有暖氣,家家屋里都有個火爐子在屋中央,每戶窗戶都伸出一個鐵煙囪還結著黃褐色的冰溜子。在嗆眼睛的煙霧中仍感覺不到溫暖。于是樓里的水管子凍了。凍得干脆流不出水來。一天夜里,紅色的消防車停在大樓門口,樓里的男男女女舉著大大小小的桶、壺、飯鍋聚向水車形成金字塔型去搶水,那些水壺、飯鍋帶著熏黑的灰就被戰士“咚”的一聲伸進消防車的水罐里再稀里嘩啦地撈出來,更可怕的是,有的家很不干凈,那壺上竟然還沾著鼻涕!

喝過那個水以后,樓里一家家發燒感冒。

對了,就是在那個冬天,提拉米蘇的爸爸死了,死得驚動全樓,甚至后院的軍區樓,對街的林業樓,公安局的當時刑偵一套人馬,民兵都來了。

那之后,樓里每天晚上都停電,家家都要點蠟燭。

那之后,樓里的煤氣也沒有了,家家都開始用煤油爐做飯,那帶煙囪的爐子早被下令拆除了,它太影響市容的美觀了。

那個時候,樓里很邪惡,經常發生鄰居之間的戰爭,偷盜,所以派出所的片警就要經常光顧。那個片警很年輕,很有正義感,但邪惡的一派那個時候是很囂張的,所以他都是帶槍來的。

當全國上下都能聽到施光南寫的李光曦唱的《祝酒歌》時,樓里總算恢復了正常。

冰冰那個時候由漂亮的小娃娃像卷曲的花骨朵伸展開了,成長得越來越柔美,她已經是小學四年級的學生了。放假在家已經會收拾屋子了。她扎著兩捆大卷兒的到胸前那么長的頭發,她那眼皮很雙的蚌殼似的眼睛與長睫毛就像《流浪者》里的麗達那么美,美得有些迷幻。

她的家就在提拉米蘇家的樓上,只要她的哥哥一出去,她就會立刻敲暖氣管子,敲出鼓點,提拉米蘇就會馬上上樓,她用準備好的《富春江連環畫報》招待提拉米蘇。

他哥哥那伙討厭的大小子們會隨時進來逗一下冰冰,冰冰立刻拿起床邊的小笤帚狠打他們,他哥就站在那些人后邊只是一臉嚴肅地皺著眉罵幾句。

提拉米蘇則站一邊像看連環畫一樣地看著。因為這種事對冰冰來說太平常了。不過,她媽媽為這事常常很生氣。

這個老樓好像忽然容光煥發起來,它矗立的位置太好了,它在繁華的十字街口的一角,那時透籠街批發市場剛成立,那些賣貨的都是一部分先富起來的大款,他們紛紛主動上門詢問著老樓里的居民,央求著,誘惑著一部分動搖的居民租房子給他們做倉庫或做買賣。

這樣,樓里開始頻繁地出入商人,扛貨的,看商品的人。

本樓里的那些小伙子們也開始加入他們幫著賣貨,撐起了當時很火的沙發一條街,隨后也變成了大款,成了老板,經營起一家家的家具店。買了新房子搬走了。

老樓里的女孩們也都長起來了,過去最不被看好的居然成了民族大飯店里的頭牌著名兔小姐,穿肉粉色的紗長裙,肉粉色的裘皮,極高的鑲鉆高跟鞋,吸摩爾香煙,瘦瘦高高,很白很嫩,焗亞麻色長長的直頭發,灰色的眼珠,化很淡雅的妝,出入從來都打車,或坐來接她的高級車,那些曾經逗過冰冰的小伙子們每次看到兔小姐都會站在那看得發傻,過年的時候他爸爸在樓門前的大樹上放了一掛最長最響的鞭炮。鄰居們在巨響的鞭炮聲中用更高嗓音給注釋著,這是他老爸希望他姑娘來年再干,生意更紅火,海陸空,都來,哈哈哈……

那個時候好像夏季很長,很熱,天天陽光都是火紅的,老樓的外墻被粉刷成粉色,在陽光里真是紅光滿面。

老樓又拿出了它的潘多拉魔盒,大家都知道那關在盒子里的就是希望。老樓的位置是繁華地段,一旦動遷,那筆費用不會少。

開始購房了,鄰居們沒有一家不買斷的,還將公用面積也均分了,寫下協議,一起去了法院公正。

這之后,樓里的鄰居們,一下大款全搬走了,剩下的都是只能等搬遷這一條路的弱者。

冰冰也許是在這時,又或是更早一點,悄然地隨著他家搬走了。

為什么這么無聲無息的呢?好像一下過去的曾經都不真實了。

原來,搬走之后,她的爸爸就和她媽媽離婚了。

原來,她爸爸在上海早有了另一個家。她還有一個小她兩歲的同父異母的弟弟。

漂亮的冰冰長得像她的爸爸。她爸爸是個推銷科長,常常出差去上海,每次都給她買回許多漂亮衣服和其他的好東西。這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那可是讓全樓的人都羨慕的。大家都說冰冰將來可不愁嫁,一般人家是配不上的。

冰冰她媽受的刺激太大,太突然,一下頭發全白了,簡直變了個人似的,再也不能正常工作,不得不提前退休。

老樓的詭異又在操控著命運的模塊,就像萬花筒,人意想不到它會有什么樣莫名其妙的重組。

老樓,白天里熱鬧非凡,做買賣的幾家都來上班了,做倉庫的,一會兒進貨,一大紙箱子一大紙箱子地往里運,“哐哐”地卸載,震得整幢樓直顫,一會兒又出貨,幾家趕在同一時間,樓梯上就堵了起來……

老樓到了夜晚,立刻變得陰森恐怖起來。到處都是破爛不堪的形體的暗藍色投影,三層樓,共四個走廊,每個走廊的某個拐彎抹角處有一戶或兩戶人家,他們都是衰老羸弱的,他們家里的燈光從這幢神經兮兮的老樓的骸體發出,在夜晚的大街上看,一個個黑洞洞的窗沒有了人氣的死寂,而那寥落的幾戶人家的燈光顯得就更加的稀落和羸弱。

終于,老樓的舊電線承受不住了,在年三十的夜晚著起了大火。

這場大火將這里的鄰居們驅散得不知去向。

因為老樓是一類街區上的二級保護建筑,所以,市政府出資將火燒過的門窗全部換掉,外墻又重新粉刷一遍。但內里依舊,這回這樓徹底成了庫房。

所以,至今,它依然外表漂亮地佇立在那。

它猶如天山童姥一樣,雖然年齡已經很老了。這大概是它已經吸納了住在那里的一茬茬人的精髓吧。

那個魔幻老樓帶給曾住過它里面的這些孩子們的夢魘始終絲絲縷縷糾纏著他們,牽制著他們的精神。

2012年11月的一天,冰冰突然接到一個打進她手機的陌生電話。是一個嗓音很明亮的男人。

您好,是冰冰嗎?

她警惕地聽著。

你家XX區的房子已經幾年沒交包燒費了,當然這不完全怨你們,負責你們樓的供暖公司就換了好幾家,收費員要是沒有毅力,你們可太難找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你的聯系方式,請你定個時間到HN公司快去交費,否則要交很多的滯納金,不劃算,咱們最好一同到公司,我可以幫你找經理解釋,爭取少交一部分滯納金。

來自老樓的信息,

有關它的事情對冰冰來說就像惡夢里的心跳,總不會輕松。就快末日了,好多年都沒收費的消息,這會兒都要來算清了。

此刻坐在咖啡吧里的冰冰回想著剛剛過去的這個上午所發生的事情。

那個身材高挑年輕漂亮的女經理助理,她自負地處理著這些來要求盡量能多減免些滯納金的繳費人的各種各樣的具體問題。她很原則地回答了冰冰,只能減免一年的,再多要求,好像冰冰就屬無理了。

可冰冰就覺得自己才是委屈,他們公司都是后接管老樓供暖的,更不用說換了一茬又一茬的收費員,沒找到這些居民,是他們工作的失職呀,又不是我們不交,怎么就強行要扣那么多年的滯納金呢。

那漂亮的女經理自顧自地忙,一副你如果不交眼下這些滯納金等你搬遷時會讓你交得更多的表情,用眼角傲慢地掃一眼準備離開的冰冰。

咖啡吧里正反復播放著保羅麥卡尼的Monkberry Moon Delight(修道士的漿果 月亮 喜悅),保羅那故意用啞嗓直著脖子的喊唱正符合冰冰此刻的心情。

So i sat in the attic 我就這樣坐在閣樓上

A piano at my nose 鋼琴就在我面前

And the wind played a dreadful cantata (cantata) 大風呼嘯著,像是在進行一場大合唱(大合唱)

Sore was i from the crack of an enemy's hose 我的傷痛來源于敵人水龍頭的破裂

And the horrible sound of tomato (tomato...)和番茄的可怕聲響

每一句歌詞都是冰冰的心情。她的傷痛正是那可怕的爆裂水龍頭,她的心情就像那酸酸的番茄啃噬著。

冰冰倔強地離開那間滿室嗆人煙味和刺耳鬧心的“吱吱”打印機聲的繳費辦公室。實際是給那漂亮女經理看的,一站到HN公司簡易小樓的門口就開始猶豫著,唉,命運啊,我不能不向你低頭,可還是不甘心,那個收費員哪去了,他說能幫我找經理,上帝呀,幫幫我吧!

她朝天上望著。

喂!喂!

冰冰好像聽見有人在叫她,她朝聲音方向找,見就在門旁邊的一扇窗戶里,一個長得有些嚇人的老男人正朝自己招手,她探過去。

你進來,我有話和你說。

原來這個人的辦公室與繳費室對著,剛才發生的事,這個人都看見了。他很和氣地和冰冰說,這個時候來交費肯定不會給你免滯納金,如果等到暖氣快燒了,還能松動些。

是嗎?那我過些日子再來。

他笑了,露出黃牙。你坐下,等一會兒,我會幫你。你叫什么名,在哪工作啊,你老公呢?

待會兒,我們那個女經理過來,我就說你是我好朋友的愛人,我弟妹,你就叫我黃哥,我們已經認識很多年了,我讓她給你減免,你就給我買煙錢就行。

Ketchup (ketchup) 還有番茄醬

Soup and puree (soup and puree) 以及湯和菜泥

Don't get left behind (get left behind) 千萬別落后了(別落后了)

When a rattle of rats had awoken 當一群喋喋不休的老鼠已經醒來

The sinews, the nerves and the veins 肌肉,神經和血管

My piano was boldly outspoken, in attempts to repeat its refrain 我的鋼琴很坦率,試著重復著他的副歌

冰冰跟在那高挑的漂亮女經理助理的后面,再次來到那個坐在電腦前的小伙子處,由漂亮的女經理介紹,她是黃哥的好朋友,黃哥讓給免了……

她這回只瞟了一眼冰冰,她心里十分明白,冰冰和他們的黃哥只是剛認識幾分鐘,她的眼神里有對他們的輕蔑,和對冰冰美麗的通行證的感慨。

冰冰低眉順眼地等著成功辦手續。再抬眼時,她看到了遠遠站在門口的那個收費員的驚訝和之后用勝利的手勢向她表示的祝賀。

So i stood with a knot in my stomach 所以我就這么站著,胃里有個打不開的結

And i gazed at that terrible sight我注視這一切可怕的景象

Of two youngsters concealed in a barrel 兩個小子躲在槍管里

Sucking monkberry moon delight 吮吸著漿果月亮的喜悅

冰冰像勝利大逃亡一樣,快跑著離開HN公司那所簡易的小樓,在車流中接到來自黃哥的電話。

冰冰,你怎么這么快就走了,我去給你打了一份飯,今天我們食堂做炸雞。

Monkberry moon delight 漿果月亮的喜悅

Monkberry moon delight 漿果月亮的喜悅

Well, i know my banana is older than the rest 好吧,我承認我的香蕉比其余的老些

And my hair is a tangled beretta 我的發型就像糾結的法冠

When i leave my pajamas to billy budapest 當我離開我的睡衣前往鐵皮罐布達佩斯

And i don't get the gist of your letter (your letter) 我沒有明白你來信的要意(你的來信)

Catch up! (catch up) 加油!加油

Cats and kittens (cats and kittens) 老貓和小貓們 (老貓和小貓們)

Don't get left behind (get left behind) 千萬別落后(千萬別落后)

Monkberry moon delight 漿果月亮的喜悅

Monkberry moon delight 漿果月亮的喜悅

作者簡介:朱珊珊,1966年哈爾濱生人。籍貫,湖北省。哈師大藝術學院油畫專業。現為哈爾濱市文聯作家協會副主席兼副秘書長,中國作協會員,黑龍江省蕭紅文學院簽約作家,省美協會員。自1988年開始發表詩歌、歌詞、插圖于報刊雜志后,陸續發表了散文、小說、報告文學、古詩賞析及評論,并著有長篇小說《可可》(中國青年出版社2012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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