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敬生



編者按:
《題書自笑八韻》與《早起非真健》為山西博物院收藏題名傅山《行草詩稿冊頁》中的兩首詩作,其中存在如錯字等很多背離傅山書法風格的問題。本文上篇將《題書自笑八韻》與內容基本相同的傅山《五峰山草書碑》進行對比,發現前者存在誤用“檀欒”一詞、有十余個不符合傅山風格的半楷半草的怪字、有“枒”“為”兩個錯字這三個問題,從而確定《題書自笑八韻》并非傅山真跡。本文下篇將對《早起非真健》進行與傅山真跡《(早起非真健)五言律詩草書軸》的對比鑒定。
二、《早起非真健》與傅山《(早起非真健)五言律詩草書軸》對比
詩作《早起非真健》為《行草詩稿冊頁》中題名《老景信口》的四首五言律詩中的第三首(圖6)。簡化字釋文:“早起非真健,研人臥不嘉。空心微乞酒,不寐總仇茶。脆妒經霜棗,涼憐帶月瓜。推窗試眼鏡,破句入楞伽。”
檢查傅山書法相關的圖版資料,我們目前可以看到與此詩作內容相同或基本相同的裝裱書軸三幅。其中第一幅“照片由廣西莫乃群先生提供”,綾本,180cm×54cm。凡四行,共五十三字。詩文內容與前述“早起非真健”詩作相同,只是在第四行中間多出“老詩十章之一,潛起詞兄政”十一字,整幅字跡洇染嚴重。現以《(早起非真健)五言律詩草書軸》之一題名(簡稱《莫藏軸》)(圖7)。第二幅亦為綾本,190cm×42cm。凡三行,共四十二字。詩文第二句“研頭枕似權”、第七句“掀窗試眼鏡”與《莫藏軸》第二句“研人臥不嘉”、第七句“推窗試眼鏡”并不相同。上海博物館藏。現以《(早起非真健)五言律詩草書軸》之二題名(簡稱《上博軸》)(圖8)。此兩幅草書軸同見于《傅山書法藝術研究》。而第三幅見于堀川英嗣《日本所藏傅青主先生作品征錄》一文所附真跡圖版(9)《老景信口四首之一》,其后說明:
“書寫年代不詳。190.3cm×49cm。共4行53字。現藏于京都國立博物館。”(簡稱《日博軸》)(圖9)
仔細比對《莫藏軸》(圖7)與《日博軸》(圖9),會發現《日博軸》其內容與形式應該是洇染嚴重的《莫藏軸》的清晰底版。《莫藏軸》洇染嚴重并非能產生類似王鐸(1592-1652年)《(洛州香山作)行書贈孟堅詞翁直幅》(圖10)所謂“漲墨”而能產生出的獨特藝術魅力,也并非傅山兩次重復書寫而形成的不同效果作品,只可能是作偽者因為不了解如何在綾絹上書寫文字,而盲目進行描摹臨仿的拙劣產物。
再觀察《上博軸》(圖8)與《日博軸》(圖9),可以認為這正是傅山書寫于不同時期,內容稍作改動,而無論用筆、結字均相似的兩幅草書軸。如果與應該具備相同風格的冊頁詩作《早起非真健》(圖6)對比,兩者不但書寫風格迥異,而且在詩作《早起非真健》中仍然出現了“臥”“帶”兩個傅山不可能寫出的錯字。
詩作《早起非真健》第一行倒數第二“臥”字,與《日博軸》(圖9)“臥”字相比較,草書偏旁“臣”與“卜”之間的聯系,本來應該用正確的似斷非斷的牽絲引帶來表現。作偽者非要荒唐地用粗筆畫直接聯系,而且“卜”豎畫下端書寫結束時并未回鋒上挑,并與“卜”中間右邊一點形成呼應關系。光憑此一點即可證明“臥”字絕非傅山所寫。
詩作《早起非真健》第四行第二“帶”字,如果與《上博軸》《日博軸》相同“帶”字作比較,“帶”下偏旁“巾”中間豎畫錯誤的并未向上突出“幾”橫畫寫成“巾”,上下貫穿整個“帶”字。
“帶”下偏旁“巾”字中間豎畫,傅山實際是非常喜歡用濃墨重彩的筆畫進行重點表現,如《傅山草書千字文(冊頁)》“束帶矜莊”句中“帶”字(圖11)。我們有理由認為,在傅山書寫的正式作品中,一般是不會出現“臥”“帶”這種明顯不符合自己書寫風格、反差如此之大的筆誤錯字。這兩個錯字的存在證明詩作《早起非真健》并非出自傅山之手。
三、《行草詩稿冊頁》題款一頁辨偽
《行草詩稿冊頁》最后題款一頁(圖12),中間為楷草混雜大字“松僑老人傅山”與其下篆文“傅山之印”朱印。右為詩作《瘦硬通神且莫提》,其下行楷小字兩行題款:“或要老字救貧,若果少濟,不枉壞絹素也,輒寫此八絕。”在左側半幅書寫行楷小字四行題款:“平白地被人拉扯過仇猶,放耙弄帚,整忙一月。遄來敝廬,亭午坐棗樹下,吃水飯,過以苦苣,才覺是自己脾胃受自己滋長,一月前酒肉與我何干也?卅年不瞰仇猶苦菜矣,今年在彼,正當脆嫩,真如綠玉,極宜薄脾,一切油膩賴之滌蕩,良仙茹也。”
上述款文內容極類似傅山手筆。但是我們如把此題款與傅山其他真跡中的相同題款作一對比,即可發現其亦為偽造。如與傅山《行書樂毅傳手卷》最后題款(圖13)進行對比,兩者字形最應該相似,兩者印章最應該相同,但兩者無論書寫風格還是印章絕對不同。其中左側半幅小字題款無論從用筆還是結字,書寫風格也與傅山真跡如《小楷王維詩草書李白塞下曲手卷》題款:“花眼勉作楷,兩緊硬如鐵,凡點度字,皆屬猜擬,寫徑看之,未至涂鴉,復擬為之,心志既放,難復收也。山記。”(圖14)差距甚遠。完全可以說明《行書詩稿冊頁》從頭至尾絕非傅山真跡,應該是清末或民國年間某一作偽者參照已在社會大量涌現的傅山《太原段帖》《尊頡堂帖》《百泉帖》等其中相關字跡草率臨摹的產物。
四、尾語
常言道,細節決定成敗。對于草書來說,《草訣歌》開篇與結尾提示總結的“草圣最為難,龍蛇競筆端。毫厘雖欲辨,體勢更須完。……意到形須似,體完神亦全。”絕非虛言。模仿前賢法帖,如從唐代即開始模仿的《蘭亭集序》,結果卻千人千面,均相似而無一相同者,總會在細節上出現不同的差異。根本的原因是因為書法是一種需要高度調動精神意識中對書法的獨特認識,再通過協調身體穩定手臂控制獨特軟筆的高度、方向、輕重、徐疾等復雜環節才能完成的一種功能活動,缺少其中任何一個環節都不行。而這些環節若是具體到每一個人是絕對不相同的,所以每一個人的書法、書畫作品總是有自己獨特的風格表現,外人很難模仿偽造。
《題書自笑八韻》與詩作《早起非真健》其中“檀欒”一詞的誤用;十余個半楷半草的怪字;“枒”“為”“臥”“帶”等不注重草書點畫細節而產生的錯字,所有這些類似兒戲的錯誤在屬于可以影響中國書法發展的二十位歷史人物之一“的傅山的真跡中同時出現是無法想象的。若是將這些偽造的,并非傅山真跡的書法作品再當作傅山真跡珍品大肆宣揚,只能是誤導并加深社會大眾對傅山在書法作品中提倡“拙”“丑”(即“四寧四毋”不過分雕飾)的錯誤理解。實際無論傅山如何提倡“拙”“丑”,自己的正草隸篆代表作品卻極“巧”極“美”,如《行草西村雜詩湊舊杜句自遣四首之一》(圖15),難道不可以給我們“修竹檀欒”、搖曳生姿的美感嗎?
隨著現代影印技術的發展,目前我們已經可以看到很多的傅山“真跡”。通過比較鑒別,我們可以發現很多題名傅山的確“拙”“丑”的書法作品,幾乎全是或代筆、或偽造、或后人臨仿的產物。
比如天津藝術博物館藏傅山《(籬頭篳觱凍裉襠)行草書點污絕句詩軸》(圖16),與已經證明必偽的《行草詩稿冊頁》中相同詩作《籬頭篳觱凍裉襠》書法字跡相同(圖17)。
通過上述相關圖版的對照,我們可以發現無論從用筆、結字還是章法方面,它們都存在相同違背草書法則的問題。或在沒有正確掌握傅山書法牽絲引帶似斷非斷或筆斷意連的基礎上,上下字之間隨意用較粗筆畫線條直接聯系。或隨意改變從唐宋至明清千余年約定俗成的草書筆順走向要求,寫出了許多似是而非誰也不認識的錯字。
追求“真善美”,是任何一位有成就書法家的最終選擇。我們如果把《行草西村雜詩湊舊杜句自遣四首之一》(圖15),把《(早起非真健)五言律詩草書軸》之二(圖8),特別是《五峰山草書碑》(如果有墨書真跡的話)懸掛于樓臺亭閣,再用上一段陳詞:我們看到的將會是一幅極具震撼力、極具感染力、超乎尋常的驚世駭俗之作,最終會給我們的精神生活帶來十分愉悅的精神享受。而并非如漏洞百出的《題書自笑八韻》即全部《行草詩稿冊頁》等贗品,給人們帶來的只能是一種不可名狀的、數日才能平復的視覺傷害和情感折磨罷了。二者豈能等同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