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琳 雷毅
[摘 要]當代人居環境科學的發展,為生態研究提供了一種兼顧自然與人文、傳統與現代的研究途徑,其倡導以地域整體為對象、兼顧生態歷史與未來發展、強調綜合融貫解決問題的方法論,有助于將生態研究和生態實踐緊密聯系起來。
[關鍵詞]人居環境科學;生態地域;生態實踐研究
[中圖分類號]X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848(2013)06-0045-05
[作者簡介]袁 琳(1982—),男,河南開封人,博士,清華大學建筑學院博士后,主要從事人居環境、城鄉規劃和風景園林研究;雷 毅(1962—),男,湖北武漢人,博士,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生態哲學和科學哲學研究。(北京 100084)
[基金項目]清華大學文化傳承創新基金項目“科技與社會相互建構的機制和問題研究:中國案例與國際比較”(2012WHYX007)的階段性成果。
人居環境科學的提出,旨在綜合應對中國城鄉建設過程中的各類復雜問題,已成為指導當代城鄉發展與城市化進程的基礎理論。在當前推進生態文明建設的大背景下,將人居環境科學提倡的認識論與方法論運用于生態研究和生態實踐仍具有啟發性。
一、“人居環境”理念蘊含的自然觀
人居環境是人類聚居生活的地方,是與人類生存活動密切相關的地表空間,是人類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的主要場所,是人類與自然之間發生聯系和作用的中介。人居環境建設本身就是人與自然相聯系和作用的一種形式,理想的人居環境是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人居環境的核心是人,人類社會只有在適應自然、利用自然的條件下才能生存,即只有自然與人類的互動創造和諧的人居環境,人類社會才能適應生存,取得進步。①從“人居環境”的視角認識人與自然的關系,其基礎是一種整體論或系統論的思想,并且承認人是生態系統的內在組成部分。人不應該也不可能超然于地球生態系統,盡管人具有積極認識自然、利用自然的能動屬性,但這種人類產生和發展的形式并非人類擁有內在價值的依據。人與自然協同發展的整體性質基本上是不可分割的,因此我們關懷的道德對象需要突破要么強調人、要么強調自然的局限,進而擴展為對人地系統的整體道德關懷。共同承認人與自然的整體價值和人類實踐的能動屬性,就必然要求人對自然的認識和利用須以適應自然且不違反生態規律為前提,以保持人地系統的和諧和可持續為準則。①
麥克哈格(Ian L. McHarg)認為,“生態規劃方法最重要的特點是在于它的綜合性”,對于生態問題的研究與解決應“選擇人類占統治地位的活動場所”。②他自己的研究即踐行這樣的主張:早期致力于大地生態適宜性的研究,強調環境決定論和聚居環境建設的適宜性,后來轉而推動人類生態學與人類學方面的研究,認為人類學家將對生態問題的解決起到重要作用,而且尤其強調人文因素。③“人居環境”理念蘊含著天人協調的自然觀,因此,將人、文化、環境作為一個綜合的整體對象,運用“人居環境”的概念開展生態研究,有利于建立促進人與自然共同發展的尺度,有利于自然與人文因素在生態研究與實踐中的統一。
二、“地域”作為整體的研究與實踐對象
近年來,在處理人居與自然關系方面,“生態城市”的概念正被廣泛使用,而“生態城市”理論在廣為接受和應用的同時也正遭受當代學者的質疑。這些質疑主要包括:依賴高新技術和完美的城市模型,需要高投入和嚴格建設控制的生態城市能否真正實現?為什么世界上至今仍未出現真正意義上的“生態城市”?這種源于西方的城市理論是否適合當代中國的實際需要?中國的生態城市建設如何才有中國特色?等等。與此相伴的是以東方山水園林美學為基礎的“山水城市”,以及轉化自西方的“田園城市”等概念的再發展和再應用,這些概念都為解決生態問題、緩解人居與自然的矛盾作出努力。但不論是“生態城市”還是“山水城市”或“田園城市”,其基本對象均以“城市”為本體,這本身就具有城市中心主義的傾向。自然、環境在不經意間成為城市的“背景”或“附屬品”,在實際操作中常常不能被置于重要的地位,甚至在建設過程中出現破壞生態環境的亂象。吳良鏞院士曾經對“山水城市”建設提出過這樣的擔心:“如果將建設‘山水城市理解為匆忙地在這些地區搞開發,實際上是背離了‘山水城市的方向;如果這樣搞下去,要不了多久,一些風光明媚的地區就會被‘城市化;果真如此,所謂‘山水城市也就名存實亡,成為失去山水的‘山水城市。”④我們是否應該有一個更加有利的本體對象來描述人類聚居區和自然構成的整體,而不至于將自然疏于考慮呢?
生態問題本身均具有“外部性”,無論城市規模多大,都依賴于更大的自然地帶,依賴于區域對于食物、水以及其他重要自然生命過程的供給。當這些聯系有效且加強的時候,人居環境就變得繁榮而可持續,而在這些必要的聯系變弱的時候,人居環境就會衰落。這決定了在解決生態問題時要認識到某個場所及其賴以存在的地理環境的廣泛聯系,應以整體的視角關注容納了生活、生產,承載了人類活動的完整的自然單元。
西方理論有強調以地域整體對象展開生態研究與實踐的傳統,并強調以自然定義地域單元,稱之為“生態地域”(ecological region)。在具體的人居環境實踐中,集水區(流域,watershed)是最常見的、應用最廣的生態地域單元,以此為基礎規劃和建設人居環境有助于人與自然和諧關系的構建。這一概念最初運用于純自然地帶,后來也在人類聚居區中被廣泛使用,體現著自然、人與社會之間關系的有機整體,常被當做一個“活的有機體”。①很多生態規劃方面的先驅都強調對這一生態單元的應用。劉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在《城市文化》中曾經以“作為家園的大地”論述“地域”的概念,將城市發展看做地域發展中的地理現象,并強調要以自然單元定義地域范圍。他將地域整體看做人與自然共同形成的集體藝術品,強調以自然地域為單元開展有機規劃。②作為生態學家與規劃師的本頓·麥克凱耶(Benton Mackaye)則將地域與人類生態學直接聯系起來,明確提出將生態地域作為其確定的、基本的組織單元。③而麥克哈格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研究工作則更為直接地深化了對生態地域的認識及人類聚居區的生態規劃實踐方法。
“人居環境科學”關注的是整體的人居環境與綜合的人類實踐,強調對城市、鄉村與自然進行整體、綜合研究,注重人類聚落及其環境的相互關系和組織原則。在研究對象的選擇中,人居環境科學一直倡導面向“地域”的研究,統籌城市、鄉村和自然,這一點在吳良鏞院士的各類研究中都有體現,如北京2024、京津冀、長三角空間規劃項目等。此外吳良鏞院士還提出了“地區設計”的思想,認為要重視各個地區的發展,要通過地區規劃設計,實現生態基礎的恢復、社會經濟的發展和地區文化的復興,創造地區文化景觀體系。④人居環境科學涉及全球、區域、城市、社區、建筑等多個層次,統籌社會、政治、經濟、生態、文化等多個方面,其倡導的“地域觀”包含了多層次、多系統的基本架構,為通過地域整體統籌協調促進生態問題的解決提供了理論基礎。人居環境科學中的“地域觀”融自然生態單元和人類聚居系統于一體,有利于整體認識地域自然與人文,促進城鄉統籌、大尺度人工與自然的科學布局以及地域性生態文明的創造與發展。從這一理念來看,將當前的“生態城市”的概念發展到“生態地域”的理念,以地域為整體開展生態研究與實踐也顯得更具價值。
三、“第三體系”思想與地域生態研究的新路徑
自近代以來,中國學者對東西古今文化態度的爭論就一直存在。近代文化理論中,較有影響的可分為三類:第一類為“國粹派”,包括“中體西用論”與“中國文化復興論”等;第二類為“西化派”,包括“全盤西化論”、“西體中用論”;第三類為“本位文化論”。⑤類似的爭論在人居環境研究與實踐的過程中也存在,從過去東西方形式的討論,到今天東西方生態范式的應用,學者們因學科的細化也越來越趨向于在傳統或現代的專門領域中開展研究。這種情況促使“保守”與“激進”分化,“傳統”與“現代”分異,并產生了愈演愈烈的爭論,而不同的立足點和價值觀也帶來了實踐方式的差異。
張岱年曾結合中國的實際,應對東西方文化之爭,提出了“綜合創新”的文化觀,認為中國文化的現代化,只能走古今中外綜合創新的道路,即以中國古典傳統文化作為源遠流長的母體文化,以西方近現代文化作為激發現代化活力的異體文化,以馬克思主義指導下的社會主義文化作為起主導作用的主體文化,在馬克思主義和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的指導下,以中國現代化為主體目標,借鑒中西文化的精華,創造出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新型文化。①張岱年先生所說的“文化”超越了僅僅存在于道德、觀念層面的狹義文化含義,指的是在改造自然的過程中產生的文化。由于人們在改造自然的同時,還改造人性自身,因此,這里的文化形成的同時包括了對外在自然和人自身的改造過程。從這一基礎出發,張岱年先生指出,“體用論”割裂了內在自然與外在自然的改造,并由此批判了存在著脫離實際生活(用)的所謂抽象原則(體)之說,否定了存在一種超越于物質生產、科技活動之上的“體”。他試圖用一種超越道德、藝術范疇并囊括了政治與物質生產的觀念與實踐統一的文化“綜合創新”來替代“體用論”。
吳良鏞院士將“綜合創新”的思想帶入人居環境科學的發展中。面對更加復雜、綜合的對象——人居環境,他闡釋了面向實踐的“第三體系”的思想,并在《人居環境科學發展趨勢論》中對“第三體系”作了細致的闡釋:“中國幾千年優秀的文化傳統需要再學習、再認識、再思考、再刮垢磨光,諸領域都各有特色可稱為第一體系;西方文化也有其獨特的體系,西方文明科學人文的成就包括今天先進科學技術與人文思想,解決了很多重大問題,可稱為第二體系;經濟建設社會文化迅速發展的今天問題廣泛內容繁雜需要基于中國國情將二者融合創造第三體系。第三體系需要分門別類據具體情況而創造,古今中外一切皆為我所用并無一定之規。”②“第三體系”的思想是基于“綜合創新”文化觀并結合當前人居環境研究、實踐現狀提出的新觀念,這一觀念強調古今中外優秀成果在某些方面的有機、系統綜合,還強調與當前人居環境建設中“真問題”的結合,是文化觀與人居環境科學倡導的以問題為導向研究方法論相結合的產物,表達了在“綜合創新”文化觀的基礎上面向當代問題進行有效“實踐”的方法論。
傳統中國有著深厚的創造人與自然和諧的人居環境的實踐經驗,是傳統生態文明的集中體現。中國的大部分土地都經由數千年的勞作,人居環境建設也是人與自然不斷協調進化中長時間生成的。中國古人很早就開始了大尺度的自然利用與改造活動,人居環境實踐已經擴展到了地域范圍內人與自然秩序的構建,既涉及人工自然基礎設施建設等物質方面,也涉及山水審美、山岳祭祀等精神層面,這本身就具有眾多智慧,且和地域緊密聯系。而在當前全球化、城市化的背景下,中國各地域人居環境建設又都面臨著很多與西方快速城鎮化、工業化階段相類似的生態危機。在中國地域生態研究中運用“第三體系”理念,既能體現對本土生態歷史的尊重,認識傳統生態文明及其遺產的價值,又能對照西方經驗,對某些普遍問題的解決方法有所借鑒。以這一理念為指導形成的研究路徑,與當代中國在歷史悠久的大地上開展生態文明建設的基本情況相適應,旨在尋求傳統與現代兩方面力量的共同作用,將某一地域中歷史上的和當代西方類似地域運用過的相關經驗共同化為智慧,從而推進地域生態實踐與生態文明建設。
四、復雜問題的“有限求解”與地域模式創新
生態學家陳昌篤指出:“傳統的生態學研究方法認為解開作為生態學基礎的過程是探索巨大地簡化了的系統所進行的過程。這種簡化范式無疑對了解生態系統如何被構建取得了有意義的進展,但要試圖把從簡單模型獲得的知識應用于巨大的更復雜的實際世界問題時就產生了困難。”③人居環境科學的建構一直致力于面對“人居環境”這一整體、綜合的對象,通過直面復雜的現實問題來尋求改良途徑。在研究方法上,人居環境科學倡導融貫的綜合研究,即先從中國建設的實際出發,以問題為中心,主動地從所涉及的主要的相關學科中汲取智慧,有意識地尋找城鄉人居環境科學發展的新范式,不斷推進學科的發展。①這種科學理念應用于生態研究與實踐,有利于將生態問題的解決和復雜性科學聯系起來,但同時也帶來了如何對復雜問題開展求解的新問題。吳良鏞院士提出的“有限求解”的理念解答了這一問題。所謂“復雜問題的有限求解”,即以現實問題為導向,化錯綜復雜的問題為有限的關鍵問題,尋找在相關系統的有限層次中求解的途徑。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將復雜問題“簡單化”,而是在保留對象復雜性的前提下,進行綜合提煉,尋找關鍵點,也就是事物的“綱”,以期審慎地、切實地解決面臨的實際問題。復雜問題也沒有“唯一解”與“最優解”,而是要綱領化、調理化、可操作化,依輕重緩急而步驟化,不能寄希望于“畢其功于一役”。②
地域生態的改善并非任何單一方面的行動能夠解決,而是涉及方方面面,運用“第三體系”的理念在跨文化視野中發展實踐智慧的研究路徑同樣也增加了問題的復雜性,因此需要在一個相對的時空范圍內面對最為緊迫的問題開展求解。筆者曾運用人居環境科學的相關理念,對成都平原都江堰灌區人居環境的生態實踐開展研究。這一地區是典型的傳統水利區,經歷兩千多年的自然利用與改造過程,逐步形成了人與自然和諧共存的地域人居環境典范,但由于對傳統生態文化與遺產的認識和尊重不夠,對未來城鄉發展模式研究的不足,當代城鎮化發展正對這一傳統地區帶來嚴重的沖擊,并造成危機重重的局面。筆者重新梳理了這一地區古代人居環境建設中的生態智慧,充分認識到傳統人居環境的生態價值,并將城市發展對精華農業地區的吞噬作為當前需要解決的最緊迫問題;同時通過對荷蘭類似水利地區(如蘭斯塔德)城鎮化模式的比較研究,認為在這一地區改變以成都為單中心快速擴張的城鎮發展模式,通過在地域范圍劃定大面積的農業遺產保護區、將城市建設用地移出傳統都江堰灌區、形成新的地域空間發展模式可能是改善地域人與自然關系的一條重要途徑。③當然模式創新的背后還需要獲取更多的共識,推廣實踐也需要制度設計,而且要隨著實踐的深入不斷推進人與自然關系的優化。
五、結語
在全社會倡導生態文明的今天,人們對生態危機不僅要有“知”的了解,更要深入探索合理的“行”的方法。人居環境科學中蘊涵的有關理念為生態研究和實踐構建了一個立體的世界:“人居環境”概念蘊含了天人協調的自然觀,提供了兼顧自然與人文的綜合視角;以“地域”為對象的研究習慣超越了“城市中心論”,根植地方,有助于城、鄉、自然的統籌協調以及生態地域的創造;“第三體系”的文化觀提供了兼顧東方與西方、歷史與未來的研究路徑,有利于充分認識生態歷史、綜合借鑒相關經驗;對復雜問題開展“有限求解”的理念有助于將復雜性和生態研究結合,面向當前問題有的放矢地設計解決途徑,創新地域模式。生態文明的發展必然以人居環境為重要的物質載體,人居環境的改良也必然以生態文明建設為基礎,人居環境科學發展中蘊含的自然觀、認識論、方法論為地域生態實踐研究提供了理論基礎,啟發著“知行合一”推進地域生態改善的途徑。
責任編輯:胡穎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