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暖


如果說數千年的漆藝藝術形態,使以往的漆藝家注重傳承有序的技藝資源,以及以架上形態吸納畫種演繹的形式資源,那么以唐明修為學科帶頭人的中國美術學院漆藝藝術,則是一種更加關注技藝資源、形式資源交匯的當代漆藝。
人物名片
唐明修,福州人,現為中國美術學院中國漆藝術專業主任、中國美術家協會漆畫藝術委員會副主任。他的作品《禪板·紅/黑》、畫冊《漆語》《漆園》分別被亞洲文化學院、國會圖書館收藏,并被亞洲文化學院授予“藝術文化杰出貢獻獎”。其個人作品《茶器》曾在中國嘉德2012秋季首次推出的“靈感——藝術設計專場”拍賣會上亮相,是目前藝術界受關注度最高的中國漆畫藝術家之一。
國外的藝術圈習慣稱呼唐明修為“漆藝唐”,這一諢號的得來正是源于他始終堅定地選擇運用自然漆作為唯一的創作途徑和藝術表達手段,數十年如一日,忠實而富于激情的扮演著那個以鮮活內心追逐漆藝生命和自由精神的角色。
中國漆藝專業委員會副秘書長、藝術家陳勤群說:唐明修深知漆藝家回到材料自身、回到每個人的真切感受和個人獨特性上的重要意義:只有不以他者的感受為感受,不以他者的是非為是非,當代性的人文表達才有自在的起點。
基于此,我們的對談就從唐明修與古老的天然大漆之間的藝術際遇開始。
對話唐明修
踏出國門
《市場瞭望》:通過資料我了解到,20世紀的80年代是您事業的一個新階段,當時您獲得了中國藝術界認可的殊榮,在一系列的世界巡展和交流中,我特別想了解的是89年您赴日本大阪的漆畫展這段經歷,請介紹下其中的細節。
唐修明:那個階段,中國國門洞開,人們紛紛抓住初.遇去到國外,出國深造也好、交流訪問也好,哪怕是打工也好,為追求各自的理想,都往外邁開了—步。就我個人而言,我的專業是學中國大漆的,圉于前期社會條件的限制,我們這輩的人受過的教育、可接觸到的信息,都是極有限的。在還沒有機會出國前,我們就曾從大漆藝術的前輩藝術家、教育家,四川美院的老院長沈富文先生的著作《中國漆藝術史》中,了解到有關日本的漆藝術活動的細節。
沈富文先生早前在日本留學,特別關注日本的大漆藝術的創作。后來,他受徐悲鴻先生的邀請和推薦,留在四川美院創辦了中國第一個漆藝專業的學科。圈內^通過通讀他的書籍,了解到活躍在日本漆藝界的藝術活動和藝術創作,當然,書中也不乏沈先生本人的大漆藝術作品介紹。在視覺上,這些“前所未有”的藝術形式對當時的我們必然有著相當程度的震撼性,很出乎于我們當時在國內所接觸到的墨守成規的漆器物狀況。
后來,在第六屆美展之后,我在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學習,也正是在那個階段,我有了去日本訪問學習的機會。當時我們抱著諸多美好的愿望到日本了解漆與藝術、漆與生活,漆在另一個國度的狀態。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去了當地很多傳習漆文化的學校,一些世家沿襲的作坊,還有經營漆工藝品的商店。整體看下來,感覺漆與日本人的生活密不可分。可以說,大漆制品在日本社會獲得了充分的尊重,同時也豐富著當地人民的精神生活。“日本”這個詞在英文里叫做“Japan”,原意就是漆器的意思。他們的國民認為漆是日本的代表,好比過去,瓷器被認為是中國的代表一樣。
而反觀國內,八十年代末,當時尚處在國民經濟起步階段,為了最大程度的縮減成本,業內不斷地嘗試通過塑料等低端材料代替大漆,制作出價廉物美的產品,滿足大眾市場的低端需求。遠未上升到享受生活、美化生活的審美認知高度。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手藝人、技工很難有辦法,真正意義上地以一個藝術家的心態去創作極具藝術品位的作品。作為當時亞洲四小龍之一的日本,漆藝界已經處在探討物質與精神如何呈現出相得益彰的層次,而國內依然處在生存層面,難以同日而語。
《市場瞭望》:第二年,也就是1990年,您去到了歐洲的腹地意大利和德國辦展,脫離了東方的藝術語言系統,他們如何看待您的作品?
唐明修:其實,當時的展覽是由政府牽頭搭建的平臺。雖然東西方的文化確實存在著一定的差異,但是,關于中國大漆藝術,無論是在專門研究東方文化的西方學術界,還是在他們當地的博物館里,這方面的信息對他們來說,并不陌生。西方的知識界掌握了大量的這方面的文獻資料,他們深諳中國大漆曾經一度承載著中國文明史,更是見證著泱泱古國在文明巔峰時期的印記。英國就曾將中國的一些傳統漆器通過東印度公司銷往歐洲大陸。這些藝術瑰寶一直在歐洲享有極高的藝術聲譽。當時的歐洲民眾認為它們是東方文化的代表,神秘莫測,很迷人,十分欣賞以大漆為代表的展現東方色彩的藝術創作。
在福州的山居日子
《市場瞭望》:而后,再回到福州——大漆的故鄉,您內心里有沒有過對這個城市本身在藝術作為的期許?
唐明修:在日本辦展覽后,我也有了一點收入。回國后,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開辦一個專門傳播大漆藝術的研習所,日本有很多類似的專業場所。在各方奔走之后,我才了解到國內的政策并不允許私人機構介入與文化教育相關的領域。
福州是清末以來國內重要的漆藝產業重鎮。它自身有一個相對完善的產業結構,還有一批研究大漆的專業群體。我當時非常希望能把外界的藝術觀念,以及先進的產業模式引入這片土地。當時福州專業從事漆藝的人士還偏于保守,技藝一般不外傳,這無異于阻斷了大漆藝術的傳播,于文化傳承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當時年輕如我,不免因為業內各自為陣,缺乏自由氣息的氛圍,而產生了抵觸和逃避的心理。
之后,我選擇逃離這套沉重的系統。當時福州有個“星期五”文學社團,成員多是在外省有過求學經歷的青年人。我們定期舉辦活動,交換、分享來自外界的信息。接觸漆的機會雖然少了,但多年深受大漆文化濡染的個體經驗不會就此磨滅,在這結識了許多不是做漆但志趣相投的朋友,他們都是很好玩的人,現在他們中許多也都成為詩人或別的門類的藝術家,與他們的交集對我來說是寶貴的一段經歷。不久,我離開城市,遷往山上生活。在那里造房設園,構建一個自由的精神道場。當時住的院子里就有棵漆樹,根莖深扎進地里,讓人很難不為之動容,愈發有一份莫名的對漆的牽掛。大漆所獨有的氣味、色彩、觸感,做漆時用漆的經營之心、打磨的平靜之心,磨顯時的驚喜或者不如意,在特有的季節,溫熱的濕度和靜態的環境之下,都會使你沉下心來,去順應大漆。
我始終覺得做漆是講求水到渠成的。那些心非常安靜的日子里,會心無旁騖地沉浸在個人的思想世界。原本只有停留在潛意識里的一些一閃而過的創作想法也會日漸成形,很多創作的線索就這樣被時間一點一滴串起來。這種狀態是飽滿而永不飽和的,也是藝術本身需要的。
邂逅意外藏友
《市場瞭望》:我注意到,在收藏您作品的藏家中還包括了諾貝爾物理獲獎者楊振寧博士,能談談這方面的機緣和故事嗎?
唐明修:依稀還記得,那是個夏日午后,大約三點多的光景,當時政府接待處的工作人員通知我,說是有一個美國來的學者要和我見個面。當時我住的宿舍小極了,除了擺幾幅作品,只能容得下一張席夢思軟墊,楊博士也表現得很隨性,就坐在席夢思上與我交談了起來,當時還帶著他的前夫人杜女士。
他說,他非常喜歡我的一幅叫《石屋》的作品。在那幅畫中,表現的是西藏當地藏民的房子,色彩、結構都非常單純、簡潔一白色的房子、兩個小窗戶,背景是一片蒼穹。據說,這幅漆畫讓他聯想起當年在西藏有過的日子。尤其是藍得毫無雜質的天空,他當時特別想知道藝術家會如何去表現這樣純凈無暇的天空。看到這幅畫后,豁然開朗,原來中國大漆的黑色是最適合表現藏區的天空的。在他眼中,西藏的天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包容、寬廣感。他的夫人補充說:“是那么深邃而遙遠。”后來楊博士也收藏了我的另一幅作品,便是汲取了敦煌藝術精魂而創作的《飛天》。
漆畫與中國美院的緣起
《市場瞭望》:或許,這可以整體概.括為,您在藝術實踐過程中的心靈縮影。確實是一段美妙的經歷。后來,中國美術學院把您從福州請去浙江杭州開設這樣一個既傳統又現代的中國高等學府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漆藝專業的時候,您當時作何考慮?
唐明修:當時接受中國美院教學的邀請,從我個人來說,無疑是對早年想開辦大漆研習所傳播漆藝術的一種“情結”的彌補和呼應。從客觀來說,在這樣一所一流的中國高等美術院校設立一個專門學科來研究和傳承大漆藝術,這對于中國藝術文化的影響是深遠、持久的。它是一個信號,這很重要。
我國的漆藝研究最早是從沈富文、喬十光兩位先生那兒傳承下了文化衣缽,他們給我們留下了基礎的學科體系儲備;繼由我們這輩在大漆創作實踐上的個人經驗,結合了當代的文化觀念。在大文化觀念的語境之下,我們從中國大漆的材質出發,從縱向與橫向思考如何融入當下這個時代。因為我們現在面對的傳承人基本上都是80年代以后出生的年輕人,他們有這個時代的烙印,也有相對個體化的主觀角度,所以當下我們更期待看到大漆在這個時代里的面目,希望年輕的藝術家能創作出與過往不同的富有時代氣息的作品。
《市場瞭望》:開設這樣的專業,前期做了哪些準備工作?
唐明修:中國美術學院的第一任院長是林風眠先生,林先生在1925年從法國巴黎留學歸國后,出任過北平藝術專科學校校長,1927年林受蔡元培的邀請在杭州創立了國立藝術院,就是現在的中國美術學院。他曾寫過一篇概括他治學觀點的文章。大意是:我們不單要向西方學習,同時我們還要向我們傳統的民族藝術學習,其中很重要的一點就談到中國的漆藝,指出中國當代藝術的油畫發展,必須要跟中國的漆藝術相結合。他的這些觀念在他的作品中都有所體現,尤其是用色上,傾向于隆重、艷麗而深沉的審美趣味,這點即是借鑒漆藝術的佐證。八十多年后的今天,中國美院開設這一專業,的確也在還原老一輩藝術教育家的一些設想,也是一種緣分。
我們的學科體系著力于兩方面:其一是漆與藝術,其二是漆與生活。在教學理念上,我們更強調把大漆作為一種天然的媒材,并不局限于將其定性為惟一日用的“瓢盆”概念或單一的工藝類別,它和油畫、雕塑等一樣,藝術家可借由它完成多種表達形式,甚至脫離架上畫的束縛走向空間概念的營造,它有著自身的胸懷和氣度,可以說為藝術家的創作提供了無限的可能性。
《市場瞭望》:這幾年,中國美院漆藝專業在對外交流方面有哪些進展?
唐明修:近年來,我們與美國國會圖書館舉辦了關于東方漆文化的交流活動。美國國會圖書館是美國歷史最悠久的聯邦文化機構,是美國知識與民主的重要象征,在美國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它選擇中國作為東方漆文化的代表,這本身就意味濃厚。去年,我們受英國查爾斯王子基金會的邀請也做了相關的文化交流活動。
另外,我的個人作品如《禪板紅/黑》、畫冊《漆語》《漆園》分別被亞洲文化學院、國會圖書館收藏,并被亞洲文化學院授予藝術文化杰出貢獻獎。2012年,我也受邀攜作品去往英國倫敦的薩奇美術館與各界人士交流,同年,我的作品《茶器》在中國嘉德秋季拍賣會“靈感—藝術設計專場”上推出,這些都是業內給予我的殊榮。某種層面上來說,也證明大漆藝術也已受到當代藝術主流價值圈的關注。這一屆的上海當代藝術雙年展也有我們作品的身影。相比從前,漆藝術一直處在在邊緣文化的行列里。而今,我們有了與其他藝術形式平等對話的空間,這很有意思。
我想這也表征著東方文化的某種復興。我們這個專業現在有一百多個學生了,我相信中國美院的這些學子能夠將大漆藝術傳承出全新的面目和氣象,以藝術的使命感在未來慢慢去縮小這一代人與東方歷史文化的斷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