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知飛


鼓浪嶼,陽光的午后,原英國領事館,這里是管委會的辦公樓。“島主”曹放先生在周邊的協和廣場散步一圈后,回到辦公室,佇立書案前,他的手有點癢,這是多年的習慣,休息的時間忍不住想寫寫書法。宣紙鋪開,狼毫入硯,隨著他縱情揮灑,“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一幅作品已然一揮而就。細細品之,意在筆先,情蘊字中,可謂是開筆悠然出新意,風高標舉自一家。
人物品茗
在很多人的印象里,曹放先生沒有多少官員的習氣,而是洋溢著標準文人的修為,他博學、睿智、眼界開闊,又保留著素樸的性情和書生的本色,也有著八十年代那一代人所特有的人生閱歷與生活態度,既現代也傳統,但更有情懷。
曹放先生的身上鮮明地呈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傳承——江西的紅土地文化與廈門的藍海洋文化。曹放今年行年五十,如果從1982年大學畢業參加工作至今來劃分,剛好是兩個階段。前一階段,他在江西從事過從鄉鎮到縣政府再到省委機關的工作。35歲那年,他調到廈門,現任鼓浪嶼管委會主任。無論在江西還是在廈門,曹放都潛心求知,1 990年代初期,他在《學習與宣傳》雜志連載的一組隨筆《走遍江西》曾引起廣泛的關注;他在擔任廈門市政府副秘書長時,曾應對自如地接待過數百位中外記者。江西的經歷為他賦予了領略中華文化最優秀傳統的根基和定力,廈門的機遇為他開拓了縱覽世界各國文化的眼光和胸懷。
江西的紅土地E曾經孕育了南昌起義、井崗山斗爭和二萬五千里長征,洋溢著先輩篳路藍縷、艱苦奮斗、自強不息的革命精神;另一方面,她還承續著中國文人與士大夫的歷史與傳統,陶淵明、歐陽修、王安石、曾鞏、黃庭堅、晏殊、晏幾道、陸九淵、楊萬里、文天祥、湯顯祖、陳寅恪、傅抱石……江西憑借眾多文人巨擘,撐起了中國傳統文化的一片江山。
廈門,寓意為“中華大廈之門”,又有“東方夏威夷”之稱。自廈門開埠以來,她就與西方諸國文化和經濟交流不斷,由此以閩南文化為基礎形成了中國特有的海洋文化,既有愛拼敢贏的開拓氣質,又有強烈的民主與法制精神。尤其是鼓浪嶼,作為中西文化交融薈萃的國際城區,高尚、優雅、精致。
毫無疑問,曹放這位江西才子不僅感恩于紅土地優秀文化傳統對自己的滋養,同時他也意識到自己應當成為一個藍海洋文化的忠實學生。紅土地文化的厚重與堅韌,藍海洋文化的闊大與飄逸,由于日積月累的浸染,由于刻苦學習與悉心領陪,于是在曹放的書法中不經意地融匯了起來,形成了一種獨具個性的魅力與張力。
書法品鑒
曹放先生的書法不泥于古法,不流于時尚,在法度、速度、力度之上別具“新意”,并由此呈現出不可復制的真摯性情。
法度之于書法,或可理解為形式、結構、間架。若是把一筆一劃都建立在一絲不茍的理性之內,既不避讓也不險絕,那樣便過于法度森嚴了,只能說是規矩僵硬。而今的規矩卻更是食古不化,似乎必須于名帖法碑中經一番磨礪,而后動輒擅兼各體,方可謂之書法。殊不知,“若執法不變,縱能人石三分,亦被號為‘書奴,終非自立之體。”(唐代亞棲《論書》)書法向來倡導筆隨心行,法度乃書后所立,無需斤斤計較,能使心境自然流露即好。
“懷素抱樸”就很有個人意味,曹放這幅書法清拔素雅,雄勁挺健而力抗流俗,元氣充沛而風骨內蘊;《尚書》句“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莊嚴卻不拘謹,心游筆墨又頗有法度,中正平和而錯落有致,筆勢頓挫卻圓融而下,回環運轉然氣息相通,故有自然精妙之感。由此觀之,曹放先生的書法因修養與學養而法度自顯、風格鮮明。是以其修習書法,不囿法度,不臨碑帖,不踐古人,無所師從,大膽游走于常規學書路徑之外,故能不被條條框框約束,開筆自然別出“新意”。
速度之于書法,體現為牽連、轉折、斷續等細節處的自然痕跡,也是對書法節奏感與時間感的強調。一幅書法通常只能一次l生完成,中途來不及推敲,事后也難以修改,因此好的作品乃是剎那間靈感附身的結果。若在電光石火之際抓住了那點速度的變化,那么作品在落墨的濃淡枯潤深淺之中必有微妙的差異,正是這種差異使得境界大不相同。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曹放這幅書法運筆時緩時疾,緩則不溫不火、圓潤飽滿,疾則洶涌凌厲、筆斷意連,濃墨與枯筆相間,飛白與牽連頻現,青山依舊的蒼茫恒定,夕陽輪回的沉浮交替,在運筆速度的徐緩與迅疾間,興衰的滄桑感與書法的節奏感相得益彰:“孤帆一片日邊來”由速度而呈現出形象,最后兩字的末筆恰如迎風而來的帆船,江風浩蕩,動感中既有飄逸又有沉勁。
力度之于書法,在乎視覺與心理上的沖擊力和深刻厚重感。從破紙的第—觸開始,筆鋒在宣紙上探索出走的欲望就迅速彌漫擴張,諸多情緒情感宣泄出來,指使著線條的游移流轉,終于,它們通過墨汁而被宣紙徹底俘獲。因此,書法力度的大小完全取決于書者情感的強度與純度。
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有云:“能移人情,乃為書之至極。”通觀曹放先生的書法,姿態體勢非臆想所得,行筆落字皆為真性情之作,書法與生命同調,通會之際,人書俱老。“待細把江山圖畫”勁道內斂,入木三分,—種為山河立傳的信念與氣魄力透紙背;“行道”二字則蘊含正大浩然之氣勢,濃之淡之、深之淺之、輕之重之,“行”字崦岈崢嶸,“道”字虛實相生,二字構成一幅杰作,臻乎道境,無遠弗屆。
境界品味
曹放的書法很有一種外放豁達、內蘊沉郁的味道。由其引至的勝似閑庭信步的書寫,卻是對鄉賢陶潛的“歸園田居”雖不能至而心向往之的結果,因此雖然其書法的沉郁中飽含人世情懷,反而卻因洞達滄桑的勇氣與睿智而看起來極其豁達瀟灑。
這樣豁達與沉郁的內在張力使他的藝術體驗從屬于一個歷史性的精神整體,那是“以天下為己任”的“士”的文化傳統。因眼界開闊而豁達,因心憂天下而沉郁,為使“天下有道”而人仕途,蘇東坡、黃庭堅、蔡襄、張瑞圖等書法家之豁達或沉郁莫不如此。
歷史學家余英時先生曾說:“以現代學校取代科舉考試,這是‘士的傳統的最后一次‘斷裂,但這次‘斷裂超過了傳統架構所能承受的限度,‘士終于變成了現代知識人。”通過科舉制度直接進入權力世界是中國傳統政治的重要結構,1905年科舉制度的廢除象征著“士”的消失,然而這種精神傳統卻依然存在。歷經十年浩劫,1977年恢復高考則對現代知識分子有著重大的象征意義,不管是他們對公平、民主、法治等現代價值的追求,還是能夠憑學問進入政治秩序以為民請命,這些都有著“士”的流風遺韻。1977年12月,尚不滿15周歲的曹放參加高考,幸運地與年長他十多歲的學長學姐一起成為恢復高考的首屆大學生。
至此,曹放得時代之幸實現了一個歷史性的戰略攀登,他的書法也就沿著“士”的精神傳統在時間的縱軸上與前輩知己不斷相遇,對柳公權、蘇東坡、黃庭堅等書法家心往神追;另一方面,曹放以書法構建起了一個全景式的精神世界,從而把握到自己在時代的橫截面上的位置,那些書法中不事雕琢的豪情萬丈與持重周密的水靜流深,正是曹放以隱喻的方式所保存著的“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書生本色,他試圖以純真和熱情而悠然超越,俯瞰深沉復雜、盤根錯節的社會矛盾,同時,以清醒和睿智而力透紙背,洞穿心機種種、思慮萬千的游戲規則。
在“士”與“仕”之間,曹放落筆寫下了他很喜歡的蘇軾的一句詩:“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這幅書法乃有音韻通感,運筆如游絲裊空,在紙與墨的相互滲透中,仕者的超然隱逸之心悠然而出,為曹放先生書法的境界作了“歸根日靜”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