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工
西南聯大是中國教育史上的一座豐碑。
在那個炮火連天的戰爭年代里,西南聯大在極其艱難困苦的條件下為國家乃至為人類培養了大批有用人才,其中不僅有李政道、楊振寧這樣的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還有大批科學上卓有成就的科學家,以及學術上頗有建樹的學者。據《大師之大》介紹,1955年中國科學院選評的學部委員中,有三分之一來自西南聯大;獲得兩彈一星獎章的二十三人中,有八名來自西南聯大;主持人工合成胰島素科研工作、并在世界上最早成功的著名科學家鄒承魯,是西南聯大的畢業生;首批入選美國科學院院士的五個中國人中,有四人來自西南聯大;國際知名學者何炳棣、王浩、殷海光、著名作家汪曾祺等都是西南聯大的學生。眾所周知,西南聯大畢業的學生大都是社會上的棟梁俊才。一所學校在短短的八年里,在烽火連天的戰爭歲月里,培養了這么多的人才,確實是古今中外教育上的一個無與倫比的奇跡。
西南聯大喚起今人深情的緬懷,西南聯大光彩照人,研究西南聯大的專著文章這幾年也不斷增多。其中劉宜慶先生新近出版的《大師之大》,慧眼獨具地闡發出西南聯大人——這些大師身上光照千秋的“士人精神”是空前絕后的。這樣說,絕非聳人聽聞,而是那個時期盛行于教育界、知識界的“士人精神”,雖是古代士人精神操守的發揚光大,卻在境界的高度與思想的深度上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既涵有古代士人的高風亮節,又飽含人類現代文明的價值觀,這種產生于那段特殊歷史時期——東西方文化碰撞與民族救亡運動交匯而成的時代潮流中的“士人精神”,是中國現代教育、現代文學、現代學術中隱含的那代知識分子留下的最珍貴的精神財富。
士在中國古代泛指讀書人、文人、有學問的人,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學統、道統的創造者及傳承人。士在中國古代社會里是個獨立的階層,其生存并不依附于統治者或權力集團。先秦的士與其供職的統治者之間是一種帶有交易性質、隱含契約意義的關系,并非像秦、漢以后的士完全“賣身”與官場,除了攀援在權力體系上沒有其他出路,只能做皇家的奴婢。先秦的士與國君討論天下大事、共商大政方針時,都是坐在國君面前說話,幾乎與國君“平起平坐”,并非像后來的廷臣那樣畢恭畢敬地站在皇帝面前待命;也沒有后來的士那種在統治者面前唯命是從、誠惶誠恐的心態。先秦的國君在士的眼中,不過是個為了實現自己胸志抱負而可利用的對象,一旦不好利用,便“好干就干,不好干另尋高就”,因為“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所以先秦的士有著相對獨立的社會身份,有著自己的理想,有著與統治者不相干的自身的精神訴求,形成了士獨有的價值觀念與精神品質,所謂“士人精神”是也。實際上“士人精神”在先秦并不僅僅局限于士的階層,而是受到全社會的推崇,并成為先秦貴族階層效法的人生圭臬。
南宋著名詞人李清照有首詩幾乎家喻戶曉:“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這首詩通曉易懂,誰都能看出全詩的光點在“不肯過江東”。項羽為什么“不肯過江東”?——筆者上學時讀這首詩百思不得其解:江東沃野千里,魚米之鄉,有千百萬項羽的父老鄉親,東山再起仍可期呀!直到后來工作中重讀《項羽本紀》,才明白了項羽“不肯過江東”的崇高意義:“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于心乎?”項羽在生死攸關的時刻,因為無顏見江東父老,因為有愧于心,終于放棄了生還的機會,毅然地選擇了死——“以死謝江東父老”。項羽的棄生赴死,是劉邦一類流氓無論如何做不到的,也讓后人扼腕不已,甚至有點匪夷所思。然而“不肯過江東”在中國歷史上成了一種動天地、泣鬼神的凜然壯舉,鑄就了一個知恥者的頂天立地的英雄形象,為中國傳統文化譜寫了一曲永不衰退的精神絕唱。項羽失去了生命,卻留下了涵蓋千秋的知恥精神。
知恥是人類道德的基石,是社會良好風氣的源頭,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基本品質。人一旦不知恥了,必定墮為類似動物的“非人”,什么丑事、惡事、無人性的事,都干得出來。所以先哲言簡意賅地告誡世人:“無恥之恥,無恥矣!”所以我們的先人將知恥視為“士人精神”的靈魂,是士人為人處世的生存底線,是他們建功立業的原始動力。因為知恥,士人才有了:
“見侮而不斗,辱也”的理念;
“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的氣節;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意志;
“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的的操守;
“良將不怯死以茍免,烈士不毀節以求生”的信念;
“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的天則;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追求;
“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堅守
“言無常信,行無常貞,唯利所在,可謂小人矣”的訓誡;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俠義;
“男兒馬革裹尸還”的壯志;
“還我河山”的氣概;
“壯士斷腕”般的決心;
“違千夫之諾諾,做一士之諤諤”的風骨;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執著;
……
毋寧說,先秦的“士人精神”是獨立于權力、國君之外士的人格風貌。但是,后來這種以知恥為靈魂的“士人精神”,在始于秦漢的皇權專制主義的殘酷統治下,成了脆弱的流風余緒,僅在書本上及個別人身上延續著它的香火,待到最黑暗、最殘酷的滿清文字獄肆虐時期,“士人精神”幾近滅絕。1840年大英帝國的炮火給中華民族帶來了無盡的恥辱,卻也喚起了這個民族的覺醒,凡有見識的士人都發現,滿清統治賴以存在的專制主義是一種落后、腐朽的體制,朝廷中一些開明的高官也認識到只有開展“洋務”才是出路——西風東漸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愈演愈烈的。瀕臨消亡的“士人精神”在晚清時期的西風東漸中如枯木逢春,煥發出新的生命力,清末民初的新文化運動助其發揚光大,終于在民國初葉一代有著留學歐美背景的知識分子那里,被深化成一種新的“士人精神”,且在整個知識界、教育界發展為一種普遍奉行的價值觀。劉宜慶先生在《大師之大》中不吝筆墨地再現了那個時期的知識分子、特別是西南聯大人身上勃發的這種“士人精神”之風采。
西南聯大時期的教授學者都接受過傳統教育,受過傳統文化的良好熏陶。中國古代的“士人精神”,在這種熏陶中潛移默化為西南聯大人終生不移的精神操守與道德品質。他們雖然大都有過留學歐美的經歷,但西方社會的“眼花繚亂”并沒有銷蝕他們自幼在傳統文化熏陶中確立起來的“士人精神”。這里有兩點需要特別指出:首先,晚清以前的中國讀書人,也都有過傳統文化熏陶中對“士人精神”的崇奉;再者,西方社會的“眼花繚亂”,之所以沒有銷蝕清末民初那代留學生的“士人精神”,最重要的原因是,“士人精神”中的價值觀與西方社會的價值觀并不相悖,其本質的方面是暗合一致的。例如先秦時期士人與國君的平起平坐,與西方文化中的平等意識實質上是一樣的。何況,當他們發現自己身上的這種精神操守,在西方文化的影響下升華至一個更高的境界時,他們崇奉的“士人精神”非但沒有受到異國文化的沖擊,反而在東西方文化的碰撞中,交融出一種新的、更加豐富厚重的“士人精神”?!洞髱熤蟆费刂髡弑俪龅摹爸袊鴤鹘y文化與人類現代文明在他們身上融合”的思路,對那代教授學者的這種“士人精神”做了全面而又深入的闡發,使他們的“士人精神”風貌躍然紙上。
在中國古代,家國情懷既蘊含士的精神立場,又洋溢著他們的理想追求。這一思想滲透在全部的中國文化中。西南聯大時期的教授學者自幼所受的傳統文化影響,培養了他們根深蒂固的家國情懷,不管是國內上學,還是海外留學,個人的志向、民族的命運、家國的前途都在這種偉大而又崇高的情懷中一脈相承,并渾然而成他們的精神支柱與奮斗目標?!洞髱熤蟆诽貏e指出,這代教授學者大都在歐美國家受過良好的教育,目睹了這些國家的先進與發達。但他們都放棄了留在那里工作的機會——可以在優越的條件下從事他們熱愛的專業,享受遠優于國內的物質生活。毋寧說,他們在國外的個人前途都是美好而又充滿希望的。然而,這些有著家國情懷的莘莘學子都毅然地選擇了回到貧苦落后的祖國,以自己的實際行動,將這種偉大的情懷付諸于教育救國、科學救國、學術救國的艱苦實踐中。
正因為他們的愛國擁有了現代文明的意義,他們的家國情懷才在那個戰爭年代里升華出一種何等高遠的世界眼光。這些教授學者們都看到中國的抗日戰爭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重要組成部分,世界人民的反法西斯斗爭,為中國持久的抗戰增添了堅強的信心與必勝的希望。作為西南聯大人,正是在這種寬廣博大的世界眼光中,為必將到來的重建家園做著他們能做的工作,盡著他們應盡的義務——為國家的未來建設培養人才、儲備力量。西南聯大人的家國情懷,他們的愛國精神,因此而更加熠熠生輝,他們承襲的古代“士人精神”也在“世界眼光”中實現了光榮的突變與升華。士最看重的人格風骨,最熱忱的入世精神,也被賦予了新的意義。
中國古代士的人格風骨最令人敬仰,也最讓后人汗顏。士在這方面的表現,是浩卷繁帙的史書中最光彩照人的部分,也是人們看歷史小說時最受感動的故事。雖然古代士眼中的人格,遠沒有人類現代文明中關于人的“健全的、完整的”意義,但其精神操守的價值卻是永恒的。
如果說中國古代的“士人精神”中的風骨,體現了儒家文化中的基本價值觀,他們執著的理念、操守、氣節,都立于忠孝仁義思想的基礎上,都以捍衛神圣不可動搖的“禮”為前提,從而使這種風骨更多地體現在個人的“潔身自好”上;那么,西南聯大一代知識分子的“士人精神”,則是一種新時代的價值觀的體現,更多的是個體的人對那些有悖人類現代文明社會的常理、有違歷史發展潮流的做法,敢于說不、敢于不合作的大無畏的勇氣了。《大師之大》中對此都有傳神的描述。
像西南聯大的梅貽琦,根本不理睬當局向學校提出的要求,在保護師生的權利上,梅校長都是是毫不含糊的,西南聯大成功地抵制國民黨政府企圖在學校實行“黨化”教育;像張奚若、賀麟等一些著名教授不為政府的高官厚祿所動……等等這類故事,都是《大師之大》中精彩的篇章,彰顯了這些教授學者身上“士人精神”瑰麗奪目的風采。
西南聯大時期的教授學者都有著堅定不移的入世精神,但他們的入世精神是主動的、積極的、毫無退讓的。他們的入世,首先是為了救世:為了刷洗一百多年來外強加給這個民族、這個國家無盡的恥辱;為了使這個民族覺醒走向現代理性;為了使這個國家發展強大起來,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他們的人生追求、個人的抱負和理想,都與這個民族的命運,與這個國家的前途,與歷史的發展方向緊密相連。從西南聯大人入世精神的實踐中可以看出,那代知識分子的入世大都表現為各種方式的參政議政,這種參政議政絕不是弘揚“封建社會”的頌圣文化,而是對當局的政策行為指出弊端、批評錯誤,表現出一種與政府相對獨立的人格立場與精神操守。這一點與古代士的為君主統治服務是完全不同的。這是西南聯大人身上的“士人精神”與古代“士人精神”的根本差異。不難看出,這個“差異”意味著中國讀書人關于人的意義、關于人生的意義、關于為人立世的基本價值觀——這個中國文化中最核心的部分,歷經兩千多年,在西南聯大一代知識分子的身上發生了質的變化。這一點是《大師之大》從“士人精神”的歷史演變中,揭示出的最重要的思想。
批判精神是古今中外知識分子不可或缺的一種品質。它不僅是知識分子政治參與中獨有的一種品質,更是知識分子從事科學探索、學術研究、文學藝術創作時不可替代的思想能力。有史可查的所有科學發明、學術創建、成功的文學藝術作品,都是在對經典結論、歷史文化、社會問題,對人性與人生的批判中產生出來的。這個原理,恩格斯在其《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中,借人類社會進步與發展的歷史事實,做了精辟的概括:“每一種新的進步,都必然的表現為對某一種神圣事物的褻瀆,表現為對陳舊的已漸消亡但為習慣所崇奉的秩序的叛逆?!倍鞲袼惯@里所說的“褻瀆”、“叛逆”,含有批判、變革的意思,實際上所有的變革都是以批判為前提、為條件的,且在批判中完成。
西南聯大人在《大師之大》中被尊為大師的主要原因,是源于他們那博大深厚的知識學養、卓然不群的學術創建,以及澤被后世的教學成就。在一定意義上說,西南聯大人的知識學養與事業成就,都是其批判精神結出的碩果。于是一個問題出現了:他們的批判精神——他們的問題意識——“為什么”是怎樣生發出來的?
西南聯大時期那代教授學者,雖然年幼時接受過傳統文化的熏陶,但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上學或教學時,滿清王朝已經不得不跟隨時代發展潮流,引進了現代文明社會的教育體制與教學內容,致使中國教育在宗旨上、理念上、方法上都發生了根本變化。如果說教育的宗旨與理念變化為“教育是為了培養健全的、完整的人”,那么,具體的課堂教學則是圍繞“人”灌輸人文精神,傳授經驗知識,講授獲得知識、發現真理的方法。所以,邏輯推理貫穿在數理化等課堂教學的全部過程中。而“為什么”則是邏輯推理的起點,也就是說,所謂“獲得知識的方法”其實就是解答“為什么”的過程,這是現代課堂教學中一條不可動搖的教育原則,也是課堂教學永不枯竭的生命力之所在。于是,西南聯大時期的大師群體,是一個十分奇特卻又耐人尋思的現象:這些大師無疑都受過傳統文化的影響,卻只承襲了古代“士人精神”的衣缽,在接受現代教育傳授“獲得知識的方法”中,卻有意無意地摒棄了傳統的思維方式——他們的思維興趣盎然地進入了無窮無盡的“為什么”中,當他們到歐美國家留學時,這種發端于興趣的“為什么”,便在一種全新的生活條件與學習環境中,升華為一種新的思維方式。所以那代大師普遍具有一種本能的問題意識——凡事問“為什么”,這是上述他們的批判精神賴以存在的首要條件。當然這僅是問題的主要方面,實際上這些大師所處的那個時代,正是東西方文化激烈碰撞時期,這種碰撞本身便引出了太多太多前所未有的問題,置身于那個時代的人,誰也不會對這些問題置若罔聞,關心這些問題必然地引起當時人“為什么”的質疑。例如當年的馮友蘭、任鴻雋、竺可楨等學者科學家,提出了一個對中國文化界不啻為石破天驚的問題:“為什么中國傳統文化沒有發展出人類近代科學?”這個問題引發了一場百年來時斷時續的東西方文化論戰。所以說當年的東西方文化碰撞與論戰引發的“為什么”,又是那代大師擁有批判精神的社會原因。
今日的中國教育界,雖然對那代教授學者表現出由衷的景仰,對西南聯大培養了那么多優秀的人才贊羨不已,卻鮮有人從西南聯大人身上發現,以“為什么”為主導的課堂教學,才是西南聯大教學實踐最重要的經驗。這個經驗卻讓當代大學教授與中小學教師借鑒時捉襟見肘,因為以“為什么”主導課堂教學之所以可能,是以授課人的豐富知識與深厚學養為條件的,“為什么”教學中的旁征博引與舉一反三,以及不可或缺的深入淺出,都源于教授、教師平日的知識積累與學問造詣,當“教書匠不讀書”已成當代教育界普遍現象時,西南聯大人的“經驗”也就失去了現實意義。何況西諺有云“提出問題,比解決問題更重要(難)”。眾所皆知,當代的教授、教師們大都已不會提問題了。不會提問題,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不讀書的當代教育工作者,普遍存在知識貧乏、學養淺薄、思想缺位,這樣“捉襟見肘”的教授、教師,其精神家園肯定是荒涼的。
然而,即便“為什么”成為一種思維方式,也并非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可以隨心所欲地提出“為什么”,所以西南聯大人特別看重“學術自由”、“思想自由”。在那些教授學者眼中,自由不僅意味著一種寬松的環境,更是一種價值的存在,是人之所以為人的一種不可缺少的品質。只有自由的人才有個性,才會思想,才擁有“活的靈魂”——這是構成“人”的不可缺少的方面,也是那代大師曾經誓死捍衛的不可讓渡的權利?!洞髱熤蟆分袧饽夭实卦佻F了西南聯大人捍衛自由的感人事跡,他們對自由的堅強信念。西南聯大人面對強權的堅定不移與不屈不撓,捍衛了西南聯大這座自由民主的堡壘,使西南聯大在炮火連天的八年里,成為知識分子自由翱翔的天地。既培養了前述那么多的優秀學子,又產生了中國現代史上無與倫比的學術成果,使西南聯大成為中國教育、中國文化的驕傲,成為一座巋然屹立、彪炳史冊的豐碑。
(劉宜慶:《大師之大:西南聯大與士人精神》,江蘇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