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唯
1925年至1929年間存續的清華研究院國學科(亦稱清華國學研究院)因為邀聘到梁啟超、王國維兩位冠絕一時的學問大家,且輔之以留洋歸來前程似錦的青年才俊趙元任、陳寅恪、李濟諸人,極大吸引了中國社會自科舉廢后難覓出路的國學后生。在清華園內西方大學體制與傳統書院精神的混合氛圍中,教學契合,師生兩得,呈現“五四”之后雖然短暫卻光耀一時的國學教育勝景,以致令后人艷羨不已,交口稱頌。可是,這個“畸形機構”真正的好時光不過一、二年,其運行軌跡呈逐年下降趨勢,最終難以為繼表面看來是王、梁兩位大師先后駕鶴西去、清華校內大學部與研究院之間因經費之類的利益博弈所致。實則,國學研究院的“書院取徑”與清華的現代大學體制之間難以兼容,致使國學研究院的生長空間日漸逼仄,以致不得不停辦。
上世紀二十年代教育界的“改大”(升格為大學)之風、學術領域“整理國故”的強力吁求以及美國決定退還第二批庚款的利益驅動,促使清華同期成立大學部和研究院兩個新設機構,欲求走出昔日留美預備學校的有限格局,開拓更廣闊發展空間。清華學校的獨特性,使其具備如此的財力和預期實力。創辦研究院的初衷是多科并舉,整體推進,可是國學優勢一枝獨秀,竟演變成大冠之下獨木支撐,且有喧賓奪主之勢。當年的清華校長曹云祥可謂頗有作為,正是在他任內,學校的“改大”進程邁出實質步伐,又順從“輿情”,開啟清華“教授治校”機制。他啟用《學衡》主編吳宓籌辦研究院事宜,使得這位自“東南大學校長風潮”之后流落東北的“潦倒學人”有了用武之地,驟然煥發出活力。
吳宓乃哈佛碩士,而國學根基深厚,尤為突出的是他的學術識力和眼光,他對早年陳寅恪的賞識和推重,帶有幾分預見性。在籌組清華研究院過程中,他充當執行人角色,作用非比尋常。王國維和梁啟超二位接受清華禮聘,均為吳宓躬身親為,特別是王國維先生深感這位籌備主任雖具西洋教育背景,卻肯深施大禮誠待學人,顯現古人禮儀風范,遂放下往昔“矜持”身段,慨然應允舉家遷入清華園。其后吳宓又與觀堂先生熟商,訂立研究院章程,奠定了該機構的基本“法度”。此外,推薦和聘任陳寅恪來清華執教,吳宓應居首功。隨著諸位大師相繼到來,研究院國學科的籌建順風順水,吳宓發展國學研究院的雄心也變得愈發膨脹。
言及國學研究院的創建,胡適和梁啟超二人的作用不可輕忽。胡適作為“史前”的清華人,又是“整理國故”倡導者,他對國學研究院的構想和建言,幾乎全盤為曹校長所接受,清華方面亦曾請他出任“山長”角色,胡適自然敬謝不敏。梁啟超從民國政壇敗退下來,雖思伺機再起,然“講學”風氣已自北大彌散開來,任公反而要跟著走了(梁漱溟語)。他不甘在思想學術上落于人后,力求找回屬于他“自己的時代”,二十年代他設帳南開,又講學東南、清華等學府,儼然回歸學界。然外界仍以研究系魁首目之,講學舉動似屬韜晦之略。可是任公的“趣味主義”確乎真實存在,他與清華校方的淵源非同一般,國學研究院的醞釀顯然也有他的推力因素。他在清華時的助教蔣善國憶述:“其實國學院機構之成立,完全由于任公一人之提倡。”雖稍嫌夸張,卻也道出了梁的特殊影響力。任公日后在清華得享“特殊禮遇”,多少佐證了此類說法。
許多研究者交口稱道“研究院章程”,贊其具有典范意味。該機構的宗旨為“研究高深學術,造成專門人才”,在先設國學一科的情況,研究內容主要為中國文史哲及語言,培養目的為“以著述為畢生職業者和各級學校之國學教師”。關于研究院教員,分為教授和講師,教授須“宏博精深、學有專長之學者”,講師須“對于某種學科素有研究之學者”。專任教授與特別講師的區別,主要是專職與兼任之不同。關于學生,錄取資格相對寬泛:大學畢業生或具有相當程度者;學校教師或學術機關人員,“具有學識和經驗者”;具有經史小學等根柢的自修之士。入學考題分為三部分:一、“經史小學”基礎問答題;二、作文;三、在中國文、史、哲、經學、小學、外文(英或法或德文)、自然科學(物理或化學或生物)及語言學八門中任選三門作答即可。顯然,具有文史根柢者可以從容選答,發揮特長,順利過關。無論師、生,均須“常川住宿,屏絕外務,潛心研究”。學生免交學費及住宿費,每學期交膳食費約三十五元,預存賠償費五元,零用支出自備。學生在校研究以一年為期,完成論文且合格者,準予畢業,遇選題較難而成績較優者,經教授同意,可續行研究一至二年。
該章程的特色部分在“研究方法”一項,開列九條之多。開宗明義即“本院略仿舊日書院及英國大學(導師)制度:研究之法,注重個人自修,教授專任指導,其分組不以學科,而以教授個人為主,期使學員與教授關系異常密切,而學員在此短時期中,于國學根柢及治學方法,均能確有所獲”。這里的不以學科分組,而以教授個人為主,凸顯了教授自主作用,隨后成立的五個研究室,即分別由梁、王、趙、陳及李濟主導。開學之初,教授公布指導范圍,學員自由選擇導師,師生間確定指導關系后,“教授于專從本人請業之學員,應訂定時間,常與接談,考詢成績,指示方法及應讀書籍”。此外,教授還須承擔“普通演講”,每星期至少一小時,“本院學員均須到場聽受”。“章程”要求“教授學員當隨時切磋問題,砥礪觀摩,俾養成敦厚善良之學風,而收浸潤熏陶之效”。師生兩方面教與學均具主動性,在密切接觸請業之中增進情感,傳承學術,培育學風。
近代學校體制引入中國后,教育界有識之士漸漸感到學校教學過程生硬機械,昔日書院那種師生間情誼融融的氣氛難以再現,像梁漱溟、錢穆之類自學成才者對于大學環境均感不適。作為補救之道,希冀將傳統書院精神融入近代學校體制,以收兩全其美之效,清華研究院章程實則此類努力的有益嘗試。應當說,在國學研究這一特定領域,大師級學者形成“學術磁場”,眾弟子環繞周邊觀摩請業,不難形成人們想望中舊時書院的那種預期效果。該章程從制度層面構設復制了古代書院再生于近代學校體制之內的綺麗場景。從當年學生的憶述文字中,后人分明感觸到那種理想的教育境界,這應是該章程獲享贊譽的主因所在。
就實施層面而言,清華以其特殊財力和地位,確乎出手不凡,禮聘到梁啟超、王國維兩位大師級學者及潛力無限的青年才俊。相比較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此前僅聘請羅振玉、王國維為通信導師,且為時短暫的情形,清華方面明顯勝出一籌,這也與清華的政治色彩較北大淡漠有關。在羅、王之學已成“顯學”的背景之下,潛心考訂古學、成果豐碩的王國維受到各方服膺,其保皇之政治立場反而為人們所忽略不計。觀堂先生常年追隨羅振玉,受益多多,其轉向古學即受雪堂影響,而偏于守舊,亦與羅相關。他基本上屬于自修成名,無疑天分極高,然若無羅氏及東洋學圈的陶染,能否達此高峰,恐亦難說。他自日本返滬后,在哈同花園內的倉圣明智大學任教,游離于國內正規高等教育界之外。當其學術地位已成,北大以蔡元培校長之尊,佐以沈兼士、馬衡等碩學人士請其“出山”,由此才開啟了其真正意義上的大學執教生涯。惜之因為北大一篇指斥皇室之文惹惱觀堂先生,竟憤然斬斷與最高學府的這段因緣。隨著溥儀出宮,王氏失去“南書房行走”一職,就在他生計無著落之時,清華研究院為他提供了理想去處。在清華園的兩年,是王國維一生中的最后時光,他的生活得以安頓,內心怡然,其學術成就更得到一個被廣泛認可和傳承的天賜良機。從最終結果看,清華國學研究院可謂他一生歷經“漂泊”之后的最好歸宿。
比王國維年長四歲的梁啟超,一生跌宕起伏,大部分時間處于時代的風口浪尖,而最后十余年則相對穩健沉寂。他的公共形象主色調無疑屬政治中人,可是“輿論驕子”和文章高手,又使他在清末思想文化界獨步一時。與默默治學功底深厚的王國維不同,他應是那種“感應敏速而能發皇于外”的文墨快手。他的時代感和趣味導向,從外部看來顯得“流質易變”,似乎有歉深沉,可是異乎尋常的才氣和原本并不缺乏的定力,在年逾不惑之后,竟在國學領域大放異彩,且一發而不可收。在他內心一定有著與“五四”新文化派(如胡適)一較高下的強烈沖動,當政治上東山再起的可能越來越渺茫之時,便愈加傾力于學術和教育。他籌謀在天津設立半學校半書院性質的“文化學院”,顯然他同樣深信:“沒有不在政治上發揮作用的思想和文化。”在諸事不成之后,清華研究院的籌辦為他提供了一個難得的現成平臺。后來任公自述:身體久病,獨拳拳于清華,難于割舍。可見他對清華國學研究院的依戀,有些出人意表之外。在清華,雖有人以“政客”目之,亦有學生微責其學問半為“入門之學”,但畢竟“跟隨從學者”(請其指導論文之學生)為數最眾,大體超過觀堂先生一倍之多。即使在舊學尚有吸引力的時代里,青年學子也更傾心于像梁啟超這樣才華橫溢、知名度高、社會資源充盈的特殊學者。梁任公在清華縱然難以忘情于政治,然其導師本職(至少在前期)做得中規中矩,游刃有余,其精神追求在此覓得最佳棲息之所。國學研究院第一屆學生周傳儒即指出:任公在清華“實為一生用力最專、治學最勤、寫作最富之時期。……其實欲包舉二千年來中國學術文化合于一爐而冶之”。就此而言,執教清華成為他終結多姿多彩人生的命中歸宿。
學界常以所謂“四大導師”顯示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師資實力,據說這源自時任清華教務長的張彭春之口。實則,趙元任、陳寅恪初入清華時的聲望遠不能與王、梁二位比肩而論,他們畢竟剛剛留學歸來,趙雖有博士學銜,且在美國大學一度任教,仍屬初出茅廬;而陳雖博學,然知識構成帶有明顯個性特征,不易融入學校課程體系之中,難免所謂“曲高和寡”窘境。事實上,趙元任擅長的“語音學”,陳寅恪掌握的多種“已然死亡的語言”和西方漢學中的東方文獻之類,在具有不同程度國學根柢的學生們看來,西洋背景過于濃重,與他們所理解和認同的國學內容頗有距離,以致難以接受。研究院第一屆學生曾經集體抵制趙元任的“語音學”考試,也甚少有學生請趙作論文導師,加之元任先生經常外出進行語言調查,在校時日有限。
陳寅恪上課,多數學生感覺“程度不夠”,沒有興趣,幾乎沒有人請陳先生指導論文,盡管課下交流學生們也承認陳師學問淵博。“生源興旺”的前兩屆學生中,絕大多數請梁啟超、王國維作論文導師,只個別學生跟從趙元任、李濟(特別講師)研究語言或人類學。處境尷尬的陳先生曾作詩調侃眾學生師從梁、王二師乃“南海圣人,再傳弟子;大清皇帝,同學少年”,既是揶揄,也似自嘲。有學者指出,在清華國學研究院的不妙處境,促使陳寅恪學術轉向中古史,在魏晉隋唐史領域成就斐然。然而那已是“后清華”時期獲得的榮耀,將之前移至國學研究院時期加以稱頌,不僅時間錯位,也勢必遮蔽前期的真實情景。趙元任的情況也大體如此。趙、陳在清華國學研究院尚是學界新人,以其潛在學養而論,他們的學術前程實際是以“清華前期”為起點蹣跚顛簸著揚帆起航的,而并非“天才嬰兒”的第一聲啼哭就是一首小詩。
清華國學研究院先后招收四屆學生,第一屆新生二十九人,第二屆新生二十九人,第三屆新生十三人,第四屆新生三人,四年畢業生總數七十人。首屆學生入學考試,科目雖多,然幾乎不出經史小學范圍,招致校內一些人詬病。第二年入學考試明顯增加了題量和難度,并與所選學科掛鉤。前兩屆考生中,出身中小學教員者占將近百分之四十七,具有大學學歷者占近百分之三十二,平均年齡為二十四歲,高低年齡差達十四歲之多。學生年齡偏大,卻有社會閱歷,且文史根柢相對厚實,一些人此前已有著述。有研究者認為,總體上他們的實際學力高于現今文史專業研究生,但也有學者指出,由于考生的整體學歷偏低,尚不能稱作與本科相銜接的研究生教育。第一屆畢業生公布成績,排列等級,頒授獎學金,比較正規。第二屆畢業生既未排列成績,亦未發獎學金,僅舉辦成果展覽。第三屆畢業生因評閱成績的梁啟超正在病中,尚未給出成績,因而未公布成績,連畢業證書亦遲發,屬后補。可見研究院辦學的大致走勢。全部畢業生中,研究中國文學者居多,其次為中國歷史、哲學及其他,他們離校之后,從事本業者比重相當高,其中三分之一在文史類領域頗有成就。這一結果應當說頗為豐碩,與當年梁任公對眾弟子的預估大致吻合。不過倘略微苛刻評說,則不免聯想起章太炎曾發過的高論,大意是說:大國手門下,只能出二國手;二國手門下,卻能出大國手。因大國手的門生,往往恪遵師意,不敢獨立思考,故不能大成,如顧炎武門下,高者不過潘耒之輩;而二國手的門生,在老師的基礎上,不斷前進,往往能青出于藍,如江永的門下,就有戴震這樣的高足。人們留意到,國學研究院學生們的專業范圍比較狹窄,遠遜于他們導師的博學程度,這在近代中國大概也屬無可奈何之事。
當然,大師與弟子們的教學細節不乏生動之處。梁啟超顯然著力營造書院式氛圍。在第一屆學生開學典禮后的茶話會上,他特別講述了“舊日書院之情形”,有些懸為高鏡意味。他倡導“養成做學問的能力,養成做學問的習慣”,大談治學方法和“論文式研究”,進而主張“治學與做人并重”,形成一種“尊師重道”風氣。任公具有“通儒”資質,他的底蘊是希求“經師人師合一,道德學問打通”,將個人與社會、學術與政治連成一片。學界評價他“所長在通識,考據無甚稀奇”,學生們回憶他授課時才氣縱橫,對史料如數家珍,誠可謂“巴州詩句澶州策,信手拈來盡可驚”。可是梁啟超在學生們面前對同事王國維表現出充分尊重,他在校內演講時說:“教授方面以王先生最為難得,高我十倍。”王國維的為師風范則是另一景致,據弟子徐中舒追憶:“余以研究考古故,與先生接談問難之時尤多,先生談話雅尚質樸,毫無華飾。非有所問,不輕發言;有時或至默坐相對,爇卷煙自遣,片刻可盡數支;有時或欲發揮,亦僅略舉大意,數言而止;遇有疑難問題不能解者,先生即稱不知,故先生談話,除與學術有關者外,可記者絕少也。”雖則寡言,卻難掩學問的深厚,以至連清華校仆亦聞知:拖發辮者乃本校最有學問之人。
王國維在清華國學研究院所作“普通演講”的題目先后有:古史新證、說文練習、古金文學、禮記、尚書等,基本為其研究心得。他在前兩個學年公布的指導學科范圍是:經學(書、詩、禮)、小學(訓詁、古文字學、古韻)、上古史、金石學、中國文學,顯示出專精的特點。梁啟超“普通演講”的題目則有:中國通史、歷史研究法、儒家哲學、讀書示例—荀子等,其前兩年指導學科范圍是:諸子、中國佛教史、宋元明學術史、清代學術史、中國文學史、中國哲學史、中國文化史、東西交通史、中國史、史學研究法、儒家哲學、中國文學。其治學領域寬泛,主旨在通,比較接近現代學科分野。第一屆學生中(含舊制大學部學生三人)請梁指導論文者二十三人,請王指導論文者十二人。第二屆學生中(含上屆留院繼續研究者七人)請梁指導者二十二人,請王指導者十二人,請趙元任、梁啟超共同指導者一人,請李濟指導者一人。可見梁、王二師“人氣”之高。
國學教育向來尊崇“熟讀精審,循序漸進,虛心涵泳,切己體察”的學習領悟路徑,強調自主性。清華國學研究院自不例外,其自由論學之風尤為可貴。第一屆學生姚名達在院學習三年之久,其間他修訂了王國維《觀堂集林》中的一處舛誤。他刊載于《國學月報》上的《友座私語》云:“靜安先生,稟二百載樸學昌盛之業,值三十年史料出現之富,其所著作,皆有發明,考證至此,極矣。然對于新出史料,或昧其出土確地。如商三句兵,初以為出于保定清苑之南鄉,有跋著在《觀堂集林》,嗣又手批云:‘后知三器本出易州。不知其所據者何人之言。而竟因此而斷為‘殷時北方侯國之器,‘商之文化,時已沾溉北上。又謂‘蓋商自侯冥治河,已徙居河北,遠至易水左右,‘則今保定(后改易州)有殷人遺器,固不足怪。先生蓋已深信其說不謬矣。然以吾聞之陸沂教授,則此三器實出陜西,陜西商人攜至保定,北京延古齋肆主陳養余君得之,以轉售于羅叔言參事,先生則又見于參事許,蓋以見聞授受,至五六次,真相漸昧矣。陳君昨年親語教授,此器斷非保定易州出。……讀先生之文者,幸留意焉。”可見即使大師亦不免疏漏,質疑而非盲從,方可做真學問。
梁啟超在一次對學生的演講中,提及中國的蓄妾問題,語意略顯曖昧,大概緣于社會積習較深,未提出果決主張。留美預備部學生王政聽后不以為然,他寫《為蓄妾問題質疑梁任公先生》一函遞交梁師。信中寫道:“由各方面觀察,蓄妾制均無存在之理由。吾國法律許置妾,是吾國法律的缺點,吾輩負有改造社會之責任,當思所以補救之方。即事實一時不能做到,言論間亦不妨盡量發表。……政自幼讀先生偉著,以其思想新穎,立論精確也。今于蓄妾制一段雖不敢茍同,猶疑先生有未盡之論,故不揣冒昧,敢以上聞。”梁啟超閱罷此信,交給《清華周刊》公開發表,并在信后附上跋語,略作申論。自由論學之風,彰顯了“獨立之意志,自由之思想”的學府內涵。清華研究院第三屆學生藍文徵憶述當年師生均“以學問道義相期”情形,稱該院“穆然有鵝湖、鹿洞遺風”。第一屆學生吳其昌亦有此喻。南宋贛地的鵝湖、白鹿洞兩書院,承載當年朱熹、陸九淵講學論道古風,以清華國學研究院比附之,應是至高的贊許。
王國維早先論及學校教育曾說過:“一校之中實行教授之人多,而名為管理之人少,則一校之成績必可觀矣。”清華國學研究院機構基本由教授、講師、助教組成,行政人員極少,且不乏兼職者。前兩年的辦學成績有目共睹,梁啟超不禁欣欣然:“吾院茍繼續努力,必成國學重鎮無疑。”同在北京城內的北大研究所國學門雖成立在先,然清華的經費、師資和環境均較之優越,加之,清華的“密集謹嚴”勝過北大的“自由松散”,超越勢頭已然明顯。不過,初期主持院務的吳宓因為諸事順遂,曾冒然提出擴充研究院議案:增聘教授,擴大招生名額,增加經費預算,甚而主張專辦國學研究院,這實質上更改了最初的“研究院章程”。在校務會議上,吳案遭否決,教務長張彭春針對性提議:“此后研究院應改變性質,明定宗旨,縮小范圍,只作高深之研究,而不教授普通國學。教授概不添聘,學生甄取從嚴,或用津貼之法,冀得合格之專門研究生。”該提議獲得通過。吳宓反對,要求復議,復議結果幾乎維持原議,只稍作緩沖。吳宓隨后辭去研究院主任一職,轉任外文系教授。其間,研究院教授們的態度耐人尋味:梁啟超堅定支持吳宓,而趙元任、李濟則贊同校務會議決定,王國維不置可否,態度模糊(陳寅恪尚未到校)。應當說,校務會議的決定帶有清華校內的主流背景,擴充計劃擱淺,國學研究院擴張路徑被阻塞。
清華國學研究院由盛而衰的轉折,應是王國維的自沉。原本被人們忽略不計的保皇因素,在南方北伐硝煙日近之際,忽然間“靈光一現”,令國人震驚,也使研究院師生哀鴻一片,這位大師的驟然離去,就國學研究院而言其影響可謂至深至巨。其后另一主干教授梁啟超由于身體欠佳等因,時常離校,致使“常川住院”規定形同虛設,更帶來雪上加霜效應。研究院第三屆新生王省對梁氏長時間缺課頗感義憤,向校方遞交意見書,要求有所匡正。校評議會僅含糊回應,引發王省不滿,遂投書《世界日報》,敦促清華評議會作出果斷決定。梁啟超提出辭職,引發清華校內“挽梁”行動,評議會最終將王省開除,而暗中與此關聯的曹云祥校長和朱君毅教授亦相繼去職。不妨說,“王省事件”可能牽涉清華權力機構(如董事會)的“內爭”,似乎也隱含某些南方革命氣息因素。梁啟超就曾指斥國學研究院內有國、共兩黨人員若干云云,其政治立場明顯對立,這未嘗不是激進青年借故發難的緣由。經此事件,研究院之衰相愈加顯現。梁啟超雖被慰留,但活力大減,終流于“通信導師”,與前期已不可同日而語。研究院后期,陳寅恪幾乎獨力支撐,增聘了馬衡、林宰平二位兼職講師,亦曾邀聘章太炎、羅振玉和陳垣諸位,希圖重振雄風,卻均未如愿。
原本西學氛圍濃重的清華園,竟然出現一個大師云集的國學院,耗費甚巨不說,其勢頭亦蓋過科學諸科,校園中的困惑和質疑始終不斷。有統計顯示,1911年至1929年間清華留美學生總計一千一百余人,其中學工科者為百分之三十一,學理科者為百分之十,學商科者為百分之十一,學政法經濟等科者為百分之二十五,學農醫者近百分之十一,學文史哲者為百分之七,學軍事者為百分之二,其他百分之三。可知,選擇理工農醫等實科者過半,選擇社會科學及商科者達三分之一強,而文史哲學生不足十分之一,如此的校園學科傾向,形成國學研究院揮之不去的外部壓力就不足為怪了。究竟科學與國學孰先的問題,實則已有答案,此乃近代社會發展大勢使然。“整理國故”之風確曾吹進清華,據賀麟回憶:清華學生中曾流行攜帶《資治通鑒》、《文選》、《十三經注疏》及諸子等線裝書出洋。然而從學科分布來看,畢竟為少數。即使贊譽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學者亦承認:該院主要導師“不恰當地過分迷戀舊文化”。在清華決意“改大”,努力靠攏現代大學體制進程中,越發感到國學研究院自成系統,同其他教學機構不相銜接,與大學體制難以融合,呈現結構性矛盾,因而對其批評之聲也就不絕于耳。
身為大學部文科教師的哈佛博士錢端升,從一開始就反對設立研究院,主張辦大學須優先筑牢文理科基礎,然后發展應用學科,國學固然重要,但無需設專門機構,那樣既靡費資金,又導致管理混亂,像梁啟超、王國維如此令人尊仰的學者應納入大學文科之中發揮作用。理科教授陳楨則從學科均衡角度批評“考古優先”做法,提出應重點培育社會急需的自然科學。教育學教授邱椿指責研究院只設國學科乃是畸形發育,國學“高高在上”壓低其他學科,實屬復舊。清華“改大”前后,一批本校畢業留美學成歸來回校任教的少壯派教師漸成主導力量,他們引領學術,積極參與校政,力主教授治校,錢端升等便是其代表。
因而,與吳宓擴充國學研究院計劃遭遇頓挫幾乎同時,教職員大會于1926年4月中旬通過《清華學校組織大綱》,其中規劃籌組與大學本科相銜接的大學院,“至民國十九年(1930)大學院成立后,研究院即行停辦”,這既留出了過渡性階段,也規定了研究院的“大限”,內中清華各種力量間的博弈已清晰可見。即使王國維、梁啟超二位大師健在如初,國學研究院的命運恐怕也難以逆轉。可是,由于清華學生會的介入和強烈要求,大學院“早產”,研究院隨即終結。大學部學生們的訴求更多出自利益考量,他們指責:“國學研究院人數極少,而所耗甚巨,影響于清華之發展實大。”此處的“所耗甚巨”,應指國學研究院教授高薪、學生免繳學費、圖書購置費數額過大等項。王國維的聘書明文規定:“每月薪金銀幣四百元,按月照送”;梁啟超的薪酬尚難查考,但從清華校方為他提供號稱“外國地”的北院2號住宅遠勝過其他三位導師的南院房舍推測,其收入應高于王、趙、陳諸位。清華一般教授月薪到了羅家倫時代經大事興革方達到三百六十元以上,大學部學生每年須繳納學費四十元,羅校長減免為二十元,學生尚不滿足,要求全免。待遇相對特殊,應是國學研究院頻遭責難的另一因由。
清華國學研究院停辦是在1929年6月,擬議中的取代機構大學院提前試辦,國學院送走最后一批畢業生即告壽終正寢。校長已是國民政府派來的羅家倫,在他任內國立清華大學正式成立。國學研究院“孑遺”陳寅恪先生轉入文科,獲中文系、歷史系雙聘待遇,實乃研究教授。不過,他的重心似乎在新創設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他與舊清華同事趙元任、李濟分掌該所歷史、語言和考古三組。海內堅守國學教育的專門機構,惟有私立無錫國學專科學校“綠樹常青”,那無疑屬民國時期高等教育系統中的一個“異數”。
(蘇云峰:《從清華學堂到清華大學(1911—1929)》,三聯書店2001年版;孫敦恒:《清華國學研究院史話》,清華大學出版社2002年;朱洪斌:《清華國學研究院與新史學》,南開大學博士學位論文(未刊稿),2007年10月;丁文江、趙豐田:《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卞僧慧:《陳寅恪年譜長編》初稿,中華書局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