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一年前,湖南教育出版社資深出版人龍育群先生請客吃飯,順便向我索要“講義”,他正在組織一套“名校名師名課”的書,已出鄧曉芒教授的《中西文化比較十一講》等,口碑不錯,希望我添磚加瓦。
回家后,翻箱倒柜,把自己近年來使用的講義拿出來,看有不有可以鋪張成文而不至于貽笑大方的錦繡篇章,結果很失望,我的講義多是一堆完全不可能奇貨可居的普通“材料”,取自各種典籍,而那些在課堂上把這一堆“材料”串聯起來的屬于自己的“思想”和“學問”,則完全不見了蹤影。想一想,原來它們都像口水一樣揮霍在我曾經上課的地方,如果沒有學生因此稍稍受益,對于我自己來說,就算白費心血了。
吃了人家的嘴短,終究不敢辜負龍先生的美意,于是想到電腦里留存的一些演講稿,它們的來歷是:或者因為有學生受“師道尊嚴”訓誨,恭敬地整理了我在某個場合的講話,或者因為自己一時勤奮,居然在某次演講后把演講的內容梳理成篇,還或者,干脆就是論壇主辦者在我演講前要求看稿,所以不得不有所交代。如此,便成就了這本如今可以為自己年終分配“掙工分”的“學術專著”《何處是歸程——現代人與現代詩十講》。
這自然不是我作為所謂教授以來的全部演講,但大體上是我講了之后覺得還可以繼續講下去的部分。
重新閱讀這些曾經從自己嘴里吐出來的文字,不免恍惚。
“這原本是你們的天性”,是應《瀟湘晨報》編輯部黃瑩之請,為師大附中的一群高中生說的話。記得在那次由中學生自己主導的活動中,他們似乎有意回避了學校的領導,也回避了他們的老師,以便讓我可以暢所欲言,也讓他們自己可以沒有禁忌。我說的話缺少講究,也未必高明,而他們真的暢所欲言了,把他們在這所名牌中學所感受到的驕傲,把他們在老師、家長和自我期待之間的應對糾纏,把他們外表的乖巧與內心的困惑,把他們清純熱烈的向往,幾乎沒有保留地袒露在我面前,讓我無法裝逼偽善,也無法顧左右而言他。那是怎樣的一群孩子,聰明、美麗、率真、英氣逼人,你恨不得光陰倒轉,自己可以化身其中。
“‘和諧家園的現代理解”,是為永州、衡陽、郴州三市“和諧邊界行”活動做的演講,應楊忠亮之邀,還在株洲市政府主辦的干部讀書會上講過一次。對于官員們來說,我的觀點自然不免激進,演講過程中,我分明能夠感覺到他們對于我的信任、懷疑、冷漠乃至敵意。當他們從一個平常百姓的角度傾聽的時候,他們也許會有一種同情的理解;當他們以作為“父母官”的姿態看時,他們顯然認為我書生意氣,站著說話不腰疼;而當他們中的個別人完全被所置身的利益立場主宰了思維時,我的話也許就是不堪忍受的“反對的噪音”。但是,我樂于相信,就算是“反對的噪音”,而可以在領導經常做指示的地方說出來,豈不正是這個社會的機體逐漸變得健康的證明?
湘潭大學哲學系啟良教授與武漢大學哲學系吳根友教授操辦的“兩湖論壇”,我參加過兩次,可能他們也僅僅辦過兩次。野人獻曝,每次我都哇啦哇啦說一大通,說的是與信仰重建有關的事情,記得許蘇民教授、儲昭華教授曾經當場夸獎我的發言,讓我心花怒放,以為天下之道術盡歸于己。而到河南魯山參加“兩湖論壇”的奇怪旅行,至今難以忘懷。記得教授們住在離石人山不遠的山間別墅里,晚上不敢開門窗,因為一開門窗,外面的蚊子蛾子、飛禽走獸就會像洪水一樣蜂擁而入,壯觀得很,素來膽大的啟良教授居然不敢獨自享用一棟別墅,只能申請搬過來和我同居。現在想想,那哪是別墅呢?分明是荒山野嶺中的空房子,不知道是那個老板抽瘋置辦出來的。
尤其不可思議的是,在那樣荒僻的地方,我們居然討論中華民族的信仰問題。事關信仰,如何可以巧言令色,輕薄談論?“中原板蕩”,“王綱解紐”,禮失求諸野,我們原本就應該毫無保留地珍重個人在信仰上的自發性與自主性,而不是越俎代庖地“啟蒙”和“干預”,很多很多的事實證明,當所謂“啟蒙”和“干預”不是指向自身,不是指向自我,不是關于自我的拷問,而是以教化愚夫愚婦的姿態出現,特別是通過政治權力去完成時,結果常常是誤入歧途,離題萬里。
關于王國維,關于魯迅,關于郭嵩燾,實在有太多的話要說,也有太多說不明白的地方。他們自然早已構成民族的精神標高,他們的選擇與踐行,聯系著我們這個生生不息的族群的前世今生,在可以預見的期限內,我們依然繞不過他們,繞不過他們曾經言說的話題,繞不過他們遭遇的困擾和困境。于是,說不清卻不得不說,繼續說,接著說,總是說。
很榮幸,是驚濤、小古、戴利亞他們操持的“華人精英論壇”、“魯迅論壇”、“湘圖講壇”,讓我有了以王國維、魯迅、郭嵩燾為題大放厥詞的機會。尤其不能忘記,那一年,和張作錦前輩、丁學良教授、王紹光教授、嚴曉霖等一起從南岳到韶關到仁化到花縣到深圳的“華麗”旅行,一路享受每餐每頓由自稱美食家的丁學良先生親自點菜點酒的“高尚”待遇,口齒留香到如今。
與彭燕郊老師同臺和以彭燕郊老師為主題的兩次演講,回想起來,特別容易讓自己唏噓感傷。和一個創造性地勞作了畢生的世紀老人,一個精神父親般的長者同臺,那是怎樣的幸福和光榮?而時光流轉,造化弄人,轉眼之間你卻不得不用講述歷史的方式向莘莘學子描述曾經如此可親可近的長者和他的勞作,能不感慨系之?
創造性的精神勞動,很少是官家可以安排的,甚至不是理論家可以召喚和規劃的,而只能成長于足夠個性化的文化水土之中,成長于“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個人選擇中,詩歌,藝術,尤其如此吧。所以,我對曾慶仁兄數十年來在孤僻之地逆時代潮流而動,心無旁騖地打磨《虛度一生》的勇氣和意志,充滿敬意,即使是一堆精神的唾沫,也是曾慶仁口里吐出來的,只能姓曾。
好了,該解釋一下,我為什么把這些演講歸置在“何處是歸程”題下?
很久以來,我們的生活一直伴隨著宏大的題旨和崇高的使命,一些萬眾一心的目標和非如此不可的理由壟斷著我們,讓我們顛顛倒倒,欲仙欲死,結果卻只得到肉體的輪回——一代一代人的犧牲,無關乎靈魂的超拔。我們總是興沖沖地出發,又一敗涂地返回,辛酸的痛苦的旅程,甚至沒有給我們留下前車之鑒的經驗和智慧,好了傷疤忘了疼,我們至今像希緒福斯一樣折騰在自以為是的遠大前程中,很少看懂深淵一樣的自我,看清眼前和足下的虛實。我們牽掛全世界,但很少反思自己,我們關心別人的罪,很少關心自己的孽,我們害怕空虛,討厭孤獨,向往廣場,崇拜潮流,一不小心便迷失了作為個體的人的初衷,遺忘了自我的立場和標準,并以此不著邊際地自豪和驕傲。
如何真實地擁有自己從肉到靈的生活?如何明心見性,洞徹從我們每一個人心底涌起的黑暗和光明?“何處是歸程,長亭連短亭”,這句按在李白頭上的詞句,有一天突然讓我讀出了類似屈子“路漫漫其修遠兮”的悲壯含義,不同的是,“何處是歸程”似乎還暗示出,路途再遠,人也只能撲騰在永遠繞不過自身的方寸之地,天下即足下,他鄉是故鄉。因此,我們對于自己以及一切身外之物的渺小與微茫,必須了然于胸,才不至于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才不至于像拋下包袱一樣如釋重負地拋下自己,揚長而去,我們必須懂得“自反”,才可以自期自許。古人云“知不足,然后可以自反;知困,然后可以自強”、“反身之謂誠”,此之謂歟?
(孟澤:《何處是歸程——現代人與現代詩十講》,湖南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