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蘊哲
近日拜讀了陳心想先生的著作《明尼蘇達札記》(以下簡稱《札記》),頗有感悟,特寫就這篇小文與大家分享。
陳先生對于我,是一位亦師亦友的兄長。我倆雖素未謀面,但幾次通訊后已感未見如故、氣味相投。陳先生的這本集子是他在美國“逍遙游學”數年的思考結晶,其中很多文章已發表在《讀書》、《書屋》、《二十一世紀》、《茶座》等,廣受好評。如今讀罷此書,掩卷深思,心頭不禁涌起一股豪情,我輩當“以思考為業”!
陳的這本《札記》有三個特點:關注和探討的領域十分廣泛、時時體現的中美比較視角以及純粹的智識旨趣與悲憫眾生情懷的結合。
陳關注的領域之廣,從本書目錄即可看出。社會諸象、教育文化、政治經濟三篇,篇篇都有上乘之作。陳不僅對房奴、小沈陽等熱點話題作了深入分析,還綜合自己的觀察、思考,提煉出了引人深思的人生觀,比如《“八字”與人生》、《戲與擬劇人生觀》等文。教育學出身的陳對教育問題很有見地,《學社會學從身邊生活開始》、《社會學家的兩幅筆墨》、《敘事·理論·數理統計》三文可作為社會科學初學者的必讀。陳早年有篇討論村莊政治的論文,受到了其導師鄭也夫先生的“多次稱贊”、認為是“有材料,有分析”。《札記》中陳對政治經濟問題的分析依然是一針見血,比如《成王敗寇的終結》,其概括性和現實性令人拍案叫絕。
陳旅美多年,再加上自身善于觀察,其對美國社會的洞見絕非一般。中國知識分子多少都有些“美國情結”,這是正常的,因為人家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實在太多。陳的可貴之處在于不僅揭示了美國體制的精妙之處,也毫不諱言其問題。如在《制度設計與不平等的再生產:從中美教育的一點比較談起》一文中,陳指出美國教育體制使得人受教育水平“對初值敏感”,沒生在好家庭,就住不進好社區,也就進不了好小學、中學。由于美國院校錄取主要看平時成績,因此,沒上好中學的人,也就難進好大學,這對于哈耶克曾提出的“頭腦糊涂型”人才非常不利。美國“路徑依賴”式的教育體制,是其社會結構保持穩定的根源,這也是陳用“再生產”這個詞的含義。
鄭也夫曾指出,“一個思想者應該有兩個支點,一個是對智力生活的熱愛,一個是對社會正義的關懷”,陳作為鄭先生的學生踐行了這兩點。《不平等加劇傷害了誰?》、《我反對了那次“校園改革”》諸文不僅展現了陳對問題的準確把握,更體現了一名出身底層的思想者對民眾命運的深切關懷。陳引述蔡美兒的“著火的世界”:那些不顧實際情況,生硬套用自由市場和民主的國家所發生的種種悲劇性的“非預期后果”,證明不平等加劇傷害的是所有人。最后,陳提出建設福利國家的“拯救之手”。陳引用的案例和提出的解決之道都可進一步探討,但對于“著火的世界”,是每個負責任的中國學者都應該關注的問題。
陳文的風格是說理嚴謹,但最吸引我的并不是這一點,而是潛藏在文字與分析中的那種對思考的迷戀。陳在后記中也說道,“寫這些文章的主要推動力還是來自我對思考問題的熱愛”。我與陳的接觸再加上對其著作的閱讀,讓我堅信,這個世界上,有那么一類人,當“以思考為業”。
“以……為業”(as a vocation)句式的流行起源于馬克斯·韋伯。他的兩篇講稿《以政治為業》、《以學術為業》曾指導了無數年輕人對職業的選擇。從德文和英文原文可看出,這里的“業”是指職業。那么“以思考為業”似乎不妥,因為政治、學術的確可為職業,而思考怎么會是職業呢?對此,我有兩點解釋。
首先,對“業”不必拘于職業的理解,可理解為事業。思考是我們的事業。喜愛思考沒有理由,沒有明確的目的,它源自于對世界和人生的本能好奇與關懷。我們可能從事不同的職業,但對問題的關注可以是一致的,對試圖找到謎題答案的熱情是共同的,對深度思考的迷戀是相同的。因此,職業讓我們養家糊口,但事業,以思考為業,才讓我們的人生充滿熱情和光彩。當然,如果職業與事業能夠融為一體,就再好不過了。
現在看,這種融合并非不可想象。現代社會的一些職業現象已顯露出端倪。著名社會理論家佛羅里達就描述了一群以創造性思維立足的職業群體。他們可能是科學家、設計師,也可能是畫家、作家或音樂家等等,他們的共同特點是“從事著旨在‘創造有意義的新形式的工作”,他們被稱為“創意階層”(creative class)。他們的工作核心是創造,而創造離不開思考,因此,思考就是他們工作的核心。如果你成為創意階層的一員,以思考為職業,似乎并不遙遠。我們的目光還可放得再長一些。鄭也夫認為,在“后物欲時代”:游戲是我們最好的選擇,很可能也是我們最終的依賴。它是良性的刺激;被一個有深度的游戲俘虜,或者說對之上癮后,就不必再去尋找膚淺的刺激了,因此游戲是可持續的刺激。游戲要有深度,智力游戲無疑是首選了,而智力游戲都需要思考。當游戲在我們未來生活中占有越來越重要的地位,職業與游戲的界限也會越發模糊。工作即是有深度的游戲,而游戲的核心在于思考,我們說以思考作為職業,就是這個意思。
“以思考為業”是一種理念,是一個目標。熱愛思考的人們應以勇氣和智慧去踐行這一理念。我認為本書作者陳心想就是這樣做的。我們能從《札記》中學習如何更好地“以思考為業”。思考需要“觸媒”,而陳給了我們三個“利器”:讀書、學術研究、觀察現實。
書帶領我們走進一個個思想者的心靈,理解他們并激發著自己的思考,以形成我們對一類問題的看法。要完成這一歷程需要幾個必要條件。一是閱讀源于興趣,二是閱讀沒有功利性的目標,三是“搖頭讀書”,即批判性的閱讀。這三點,《札記》都有所體現。如前所述,本書涉獵較廣,但無論是社會生物學、經濟社會學還是歷史文化,都是作者的興趣所在。有興趣才會有動力,有充足的動力,才有產生思想的可能;陳的書評雖多已發表,但我相信其絕不是為寫書評而讀書的。一個證據是《札記》中不少書評并未發表,如《跨時空經濟增長的差異》等文,也都是佳作;批判性閱讀在陳的幾乎每篇書評中均有體現。其中,《〈信任論〉的美與不足》尤為典型。讀書唯有堅持以上三點,才能真正磨礪智慧,增進思考。
學術研究是學者踐行“以思考為業”的主要方式。對于這一點,我主要談談《社會學家的兩幅筆墨》這篇文章。陳以賴特教授的演講為基礎,區分了社會學家的兩幅筆墨,一副用來寫論文,另一幅用來寫書,兩幅筆墨差別很大,文中列舉了讀者對象、認知模式、培訓邏輯等方面的差異。對此,我表示贊同。但陳文似乎對兩幅筆墨之間的聯系分析較少。我認為兩幅筆墨最大的聯系在于使用它們的是同一個人,這就意味著兩幅筆墨的強弱之間存在邏輯關聯性。“論文”筆墨和“書”筆墨的強弱組合有四種:強“論文”強“書”;弱“論文”強“書”;強“論文”弱“書”,弱“論文”弱“書”。如果拋開寫作技巧,第三種情況在社會科學中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無論是論文還是書,其層次根本上取決于思考的深度和創造性。一個極富思考力的社會科學家寫出了影響學科發展的論文,卻無力為公眾社會貢獻有價值的思想,這在我看來,是難以想像的。以思考為業的學者理應兩幅筆墨俱佳。陳的《札記》可視作其“書”筆墨的展現。他的部分論文我也讀過,只因我學術訓練尚不足,故不能做專業評判。但我相信,一個以思考為業的學者,對自己的作品絕不會敷衍了事。學者作為“創意階層”的一員,本應以思考為業,努力使自己的兩幅筆墨俱佳。然而,現今的學術界卻充斥著浮躁之氣,兩幅筆墨皆弱者大有人在。這里的原因很多,不能盡表,也非本文的任務。我只是希望能有一部分學者,“以思考為業”,做真學問。
以讀書和研究為基礎培養起自己的觀察能力,鍛造出觀察現實社會的“透鏡”,揭示現象后的實質。“以思考為業”者要鍛煉這樣的能力。我以陳文《“八字”與人生》來說明這一點。這是《札記》里作者個人感情最充沛的文章之一。陳結合自身成長經歷,運用“社會學的想像力”,將自身選擇與宏觀制度、時代結合起來,指出人生發展充滿了偶然,是個人努力與環境機遇疊加的產物。從這篇文章,我們不僅看到了一個農家子弟憑借自身努力和在無數機會的青睞下,一步步走上學術道路的故事,還看到了當時社會的教育制度、時代特征,更讓我們發現了一個引人深思的命題,“是人在選擇道路,還是道路就是這樣的,人只是在走這樣的路?”每個人的生命歷程都是獨一無二的,它不僅記錄了個人的成長,更反映了時代的變遷。通過反思自己的人生,從中發現有意思的命題,就是一副好用的“透鏡”。除此之外,對身邊現實中發生的各種事情,保持高度敏感,隨時準備用思想的“透鏡”對其剖析一番,乃是“以思考為業”者的一大法寶。
踐行“以思考為業”者,無論在哪個行業,都會表現得從容淡定。因為思考是他們的唯一在乎的事情,成果并不是他們的第一目標。其實所謂成果是個很難界定的概念,因為一項研究結果是否算是成果,不僅取決于它本身怎么樣,更取決于學術社群認為它怎么樣。因此,“以思考為業”者不會急功近利,他們充分享受思考的快樂,不太在乎別人的評價,并始終保持對自己工作的熱情和信心。
借評價陳先生的書,大發了一通議論,但我相信這些討論指出了《札記》最有價值之處,也希望能得到作者的認同。很幸運結識陳先生這樣的智者,能夠共同“以思考為業”,也希望更多喜歡思考的朋友能從這本書中得到啟示。最后,用大家耳熟能詳的德國劇作家霍爾德·萊辛的一句話作為結尾,“對真理的渴望比實實在在地占有更為珍貴”。
(陳心想:《明尼蘇達札記》,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