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忠：十年反腐看五年

陶衛華

在中國研究反腐的學者中，要找到一位貫穿體制內外，對中國反腐制度各個部件既能精密體察剖析，又具前瞻規劃宏愿的專業研究者，唯李永忠莫屬。30 多年來，從軍隊紀委到地方紀委，從縣紀委、市紀委到中紀委，再到中國紀檢監察學院，幾十年的紀檢監察工作經歷使他熟稔我國反腐敗的歷史和現實，因之成為制度建黨、制度反腐領域最重要的專家。

作為中國紀檢監察學院副院長，國家行政學院等院校兼職教授，李永忠長期執著于制度反腐、制度監督、制度建黨等領域的研究。他對中國反腐的觀察和改革的時間一樣長，而且與反腐中樞部門的聯系十分緊密，又使得他的反腐建議具有極強的現實性、針對性。

目前到了三個關口

《中國民商》：十八大后新任領導人以反腐開局，一批貪官被查，網絡反腐蔚為聲勢。改革出現新的歷史機會之下，我們面對的反腐局勢是否也面臨新的時機？

李永忠：十八大以來，改革和反腐敗都出現了一個好的時機，從我的角度來看，我認為是有五個前所未有：一、中央領導特別是總書記認識的清醒程度前所未有。過去沒有任何一個中紀委的處長說過反腐愈演愈烈，更不用說司局級和部級干部等領導同志了?，F在總書記第一次提出來是愈演愈烈，這個認識的清醒是過去沒有的；二、重視的程度前所未有。從很多舉措可看得出來高度重視。在很短時間內習近平總書記六次談到腐敗問題，講話的重視程度是過去所沒有的；三、直面問題的勇氣前所未有。中央看到權力如果不關進籠子里的話就會出來傷國、傷人、傷黨，這就要有很大的勇氣來解決問題；四、破除難題的決心前所未有?？倳浭舜蠛笠陨碜鲃t，八項規定就是針對政治局委員首先帶頭的。他本身的行動也給我們留下很好的印象，包括輕車簡從、住標準間、到軍隊去吃士兵餐等；包括今年春節期間的吃喝風，大家都感覺到很大變化，茅臺酒原來是買不到現在是不好賣了；五、網絡反腐呈現井噴現象。這五個前所未有從上述情況反映出來，其中網絡反腐更加突出，這就讓我們感覺到民心可用，黨心可用。

《中國民商》：在此形勢下，您如何研判下個十年的反腐趨勢？

李永忠：我個人而言，對下個十年有這樣幾個判斷，主要是到了三個關口：政治體制改革到了不得不改革的關口了；兩極分化到了不得不解決的關口了；反腐的困境也到了不得不突破的關口了。這三個關口都是已經到了“不得不”的程度。

而解決這三個關口，我有一個初步的想法，對于第一個關口，政治體制改革到了不得不改革的關口，我認為政治體制改革必須要通過黨權三分路線圖：

第一是黨內分權。讓黨員成為黨的主體?，F在黨員的主體地位不突出或者說根本就還沒有形成，就因為現在各級黨委決策、執行、監督集中于一體，又集中于黨委書記一人。因此黨內民主就沒有存在的空間，黨內監督就沒有發展的時間，黨員的主體地位就無從體現。因此，“民主是黨的生命”這句話就無從體現。所以黨員不再關心黨的建設，因為他游離了，自己都不是主體了，他覺得自己的權利不能行使，盡義務的積極性也就慢慢消失了，而黨委書記一把手犯錯誤的比率高于同級別的其他黨員，一般都占40%，個別地區甚至超過了50%或60%，一把手就成為一個高危崗位，所以黨內分權勢在必行。

第二是黨政分工。黨內分權進行得比較好以后就要黨政分工，目的是還權于政府，讓政府成為我們依法執政的主體?，F在我們政府表面上在執政，其實是黨委在執政，不是政府在執政。政府不能依法執政就降為二等機關，一級機關就由黨委機關包辦代替了。這就是由于黨政沒有分工，黨委沖在了行政日常工作的第一線，就成為各種社會矛盾的焦點，這樣黨的公信力、政府的公信力都因此而下降。黨政分工，就是使政府成為能履行自己職責的政府，依法行政管好自己的工作。讓政府在日常工作一線，黨不要處處沖在一線。

第三是黨政分開。當黨政分工做得比較好就可以做第三步，在此條件下我們原來所設想的黨政分開就可以實行了。我們八十年代想一步走黨政分開是不行的，黨的自身建設沒搞好，一旦分開以后，就沒人理你這個黨了，因為你自然就被改革的潮流所淘汰了。而現在走了這樣一個三分路線圖以后，完成第三步黨政分開以后黨就可以集中力量管黨，同時還權于民，讓民眾成為國家政治生活的主體，黨的領導、依法治國和人民當家作主這三位一體就能實現了。如此黨就能實現自己的政治領導，而不只是日常工作和事務性的領導。

上述三分路線圖就是我認為政治體制改革需要解決的問題。這個制度通過分權制衡、還權于黨員于民眾、還權于政府來實現。這樣黨員的主體和人民群眾的主體地位得到體現，民主就能得到存在和發展，監督就能得到加強并強化。無論是黨內的權力還是國家的權力，都會受到黨員和人民利益的制約。而黨權三分也就實現了把黨內的權力和政府的權力關進制度籠子里的目標。

需要強調的是，黨權三分必須維護和加強中央的領導權威，地方黨委政改必須先試先行，待各地成功后，中央再推行政改。因為，中國改革的成功之道就在于突破在地方，規范在中央，改革秩序，既不能顛倒，也不能并行。這是第一個關口。

《中國民商》：第二、三個關口又當如何應對？

李永忠：對于第二個關口“兩級分化到了不得不解決的關口”，怎么解決呢？我也初步設想了一個縮小差距的路線圖，因為我們現在基尼系數是很高的，用西南大學的研究成果來說是0.61，用聯合國的數據是0.55，用我們自己認可的是0.47 到0.49 之間。但是不管用哪一個基尼系數，我們都已經超過了0.4 的國際警戒線了。而要解決這個問題有三個辦法可以考慮：第一是借助第二次分配有效地有力地改善民生，向弱勢群體傾斜；第二是利用政府的調控能力調整有關稅收，減輕弱勢群體的稅賦、增加高收入的稅賦；第三是把好國門。人大應該通過一個法律，凡是從中國移出去的資金一定都要有海關的驗證，為把好國門提供法律支持。有了上述三個措施調節收入差距，也依法保護擁有財富者的收入，就能應對第二個關口。

對于第三個關口，“反腐的困境到了不得不突破的關口”我初步也有三策應對：第一、是保持立法反腐的高壓態勢。在保持高壓的同時我們一定要注意高壓鍋原理，高壓鍋肯定要有出氣閥門，否則高壓態勢太大就會爆炸。

第二、就涉及到我們必須要面對的30 多年所形成的腐敗呆賬。這不是十八大以后形成的，應該說是我們這三十年權力反腐所形成的，我們必須要妥善處理。處理呆賬的分歧主要集中在如何處理上，我的看法歸納為“四無”：明知呆賬很大卻不敢正視叫無膽；承認腐敗呆賬很大卻不愿意赦免叫無識；不給足壓力就想赦免叫無力；不給前提條件的赦免叫無知。我認為這是處理呆賬上的“四無”。

第三、反腐敗的問題一定要搞異體監督。我們三十多年沒走出困境就是因為搞的都是同體監督，就像再鋒利的刀鋒也砍不了自己的背，必須通過異體監督才能解決這個問題。

給我們的時間并不多

《中國民商》：反腐的任務如此艱巨。您對反腐的前景是否樂觀？值得樂觀和需要警惕的方面分別是哪些？

李永忠：整體來說有樂觀，但更要有警惕。上述“五個前所未有”都是樂觀的方面，中央開局很好，民眾熱情高漲。但是要警惕的更多，從現實來看，第一，我們目前有巨大的反腐呆賬和存量。在反腐存量很大、呆賬很多的時候一定要講究策略，怎么解決考驗政治智慧和勇氣；第二，解決腐敗問題一定要有群眾的有序參與，這是動力所在，但是有序參與才可以引入到可利用的渠道里，動力才不會變成危害，如果無序參與的話，腐敗肯定反不好。第三個問題就是贏得時間問題。

《中國民商》：王岐山最近提出新的反腐策略說“要以治標為主，為治本贏得時間”，對此您如何解讀？

李永忠：“以治標為主，為治本贏得時間”既新穎也務實，同時還是我們下一個時期反腐敗的短期規劃。為什么說是短期呢？因為當前反腐要以治標為主，指的是當前不是以后，更不是將來，“為治本贏得時間”就是說將來長遠要治本，而且當前的努力是為治本贏得時間。治標是權宜之計，權宜就在于贏得時間，當我們贏得了治本的這個時間和機會以后，就必須轉到治本上來。

為什么又要說當前以治標為主呢？因為當前沒有全國性的全黨性的政治體制改革相配合，我們以前講治本為主、講源頭治理，但是你源頭治理找不到源頭，沒法治。所以注重治本也注重不了，為什么呢？這個期間的改革沒搞，想都做不到。

這一短期規劃也有幾層意思，第一是為長遠的治本規劃贏得時間；第二是為長遠的反腐方針調整贏得時間。第三是為設立政改特區同時也是反腐特區贏得空間；第四是為解決腐敗呆賬和存量贏得空間。我認為這就是“當前要以治標為本，為治本贏得時間”。

《中國民商》：那通過目前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相結合的反腐指標措施，能否為治本贏得足夠的時間？我們也擔心腐敗的嚴峻形勢下，這個時間不可能太長。

李永忠：你們的擔心也是我的擔心，因此我有那么一句話： 十年反腐看五年，我們的機會和我們贏得的時間必須要在十年內解決，贏得不了這十年的時間就不堪想象，所以說我是以贏得十年的時間做規劃的。我說“十年看五年”，假定我們還能夠贏得十年時間，那么首先要看我們這一屆的五年，這是第一句話；第二句話，最近的五年看頭三年；第三句話，三年看當年，也就是今年。我認為習總書記三天內兩談警醒，也正是從給我們的時間并不多了的角度考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