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和

中國人最喜講“緣”。不獨大陸的中國人如此,港臺及海外華人一般無二。
而在西方文化中則很難找到完全對應的概念。據說不少翻譯家曾為此大傷腦筋,其準確詮釋的難度幾可比肩“道”、“氣”之流。
“緣”之一字,在中國的傳統文化與社會生活中,可說是用途極廣而又內涵極為豐富的。
若干年前,在北京的商廈店鋪和酒肆茶坊之中,乃至人們居室的壁間案頭,隨處可見張掛著一首名為“莫生氣”的歌謠,其開頭的兩句是“人生好比一場戲,因為有緣才相聚”。歌謠的大意是說遇事不要過于較真,人在不如意時要善于自我調節寬解。這雖然有類似阿Q 的“精神勝利法”之嫌,但在時下競爭激烈的社會里,倒不失為一種自我心理調適或如社會心理學中所說“自助”的辦法。至于實際上是否有效就因人而異了。
有意思的是所謂“有緣”,這種說法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經常可以聽到。
你看,民謠俗語之中,常常涉及“緣”字。如:“相見即是有緣”、“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有因必有緣,有緣必有因”、“同船共渡,便有五百年的緣分”如此等等。生活中談及的“緣”如:男女二人相識,便是“有緣”;因此而結成夫妻,就叫“姻緣”;倘若將來又離婚了,則叫“緣盡”。朋友之間也是如此,故而有“緣至則聚,緣盡則散”的說法。
不同的緣又因過程和結果不同而有不同的名稱:過程和結果好的稱作“良緣”、“善緣”。所以美滿的婚姻又叫“金玉良緣”。和尚募化則稱“結個善緣”。過程和結果不好的則稱作“孽緣”,例如結局悲慘的婚姻或愛情便被稱作“孽緣”。還有以“緣”作書名或文名的,古代如《醒世姻緣》、《啼笑姻緣》、《再生緣》等等;現代小說如《塵緣的感念》、《鄰居是緣》、《隨緣》等等。還有以“緣”入詩的,如謝靈運詩“長與歡愛別,永絕平生緣”、杜甫詩“繡羽銜花他自得,紅顏騎竹我無緣”,諸如此類。
現實之中所用的緣就更多了,幾乎在各種場合都能聽到人們把“緣”字掛在嘴邊。大抵來講,眼下的人際交往,無論是相識相遇相聚相會,但凡只要感覺愉悅快樂,便往往會說一句:“緣分吶!” 緣的意義和應用,由此可見一斑。
那么,究竟什么是“緣”或“緣分”?我曾就此問題向很多朋友發問求教,答案也是形形色色。比較多的一種說法是:該有的自然會有,不該有的怎么努力也沒有,這就是緣。
如此說來,細細品味這諸多的“緣”字,便不難體會出:我們日常所說的“有緣”、“緣分”之“緣”,倘若從哲學的意義而言,其實指的是一種“必然的聯系”。有這種“必然的聯系” 便是“有緣”,沒有這種“必然的聯系”便是“無緣”。
這種必然的聯系多是指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但有時也指人與事物之間的關系。記得在《聊齋》之類明清時的筆記小說中看過這樣的故事:某人自幼喜游佛寺,愛聽梵唱,高僧因而斷言其“夙有慧根,與佛門有緣云云。
不過,多數情況下“緣”還是指的人際關系。人與人之間倘若由于某種原因而發生聯系,而又把這種聯系視為必定會有、不可避免的,則往往將其歸之于“有緣”。同樣,倘若關系斷絕或聯系不再,則將其歸之于“緣盡”。以這種解釋去看待“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其意義便不言自明了。而“同船共渡,便有五百年的緣分”更無異是說:任何看似微不足道的偶遇,其實都是前生注定的。
由此不難窺見中國人的人生態度。
我們中國人對于人生的遭際遇合往往抱有兩種不同的態度和認識,看似截然相反,實則相輔相成。
一方面,有時會把人生的際遇看作是一種偶然的隨機的過程。古詩有云:“人生到處何所似?恰似鴻爪印雪泥。”鳥兒飛來飛去,這里停一停,那里站一站,雖然留下了停駐的痕跡,卻完全是隨心所至,并沒有預先的規定。人生也是如此,到過哪些地方,認識哪些人,都是由很多偶然的因素造成的,不存在命中注定的必然性。
但另一方面,有時又把人生的經歷看作一種帶有宿命色彩的必然過程。古語有云:“相見即是有緣。”由此去認識,則人與人之間的任何聯系都不是偶然的,而是有著其必然的原因。所謂“絮果蘭因”、“有因必有緣”,講的就是這個道理。這種人生態度看似消極,實則是啟示人們應從追究原因的方面去認識結果,暗含著“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意思;以鼓勵人們去多結善緣、良緣,少造惡緣、孽緣;具有反省的味道。由此看來,其中未必沒有積極意義。
所以,我們中國人的人生態度真是十分耐人尋味,可以說是既重天道,又重人為。倘若用哲學的語言來歸納,便是“由偶然中看到必然,由隨機中看到規律”。
“緣”之真諦,或許即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