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頤武

《新編輯部的故事》正在各大電視臺熱映,這勾起了我對于《編輯部的故事》的回憶。當年這部電視劇引發的轟動是具有標志性的,也是在《渴望》之后的又一次巨大的成功,說明中國電視文化的特色已經形成,這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文化生活中具有象征性的事件。
二十多年的歲月讓這部劇和那個時代一起和我們之間有了不可跨越的距離。王朔的那自來水般流利、機敏、興之所至卻可以觸動人的對話在那部戲里彰顯得淋漓盡致。中國市場經濟開端時刻,剛剛從計劃經濟束縛中脫離出來的那種復雜而微妙的心態,那種個體生命剛剛獲得的精神空間之后的興奮,對物質的渴望和追逐,這些生動描述都讓人感慨良多,在當時這部劇能夠引發轟動效應正是它觸及了那個時代的敏感神經。
今天的《新編輯部的故事》向經典致敬,讓我們有了一個懷舊的機會,雖然有二十年的時空跨度,但當年的戈玲仍然在編輯部里,老人們還和編輯部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讓我們感受到過去對于今天的意義。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是今天社會的真正起點,當下的許多狀況其實在那個時代就能找到淵源。二十世紀的八十年代是從計劃經濟脫離的時代,那時所表現的是一種不及物的精神性。雖然有物質匱乏的苦惱現實,但大家都相似的困窘使得精神的追求變得更為重要。所以王朔早期小說中的男主角都是脫離了計劃經濟體制,沒有錢,卻對體制內的女性有一種巨大的吸引力。他們是通過一種自由的、無拘無束的姿態和充滿嘲諷的語言展示魅力的。但到了《編輯部的故事》出現的九十年代,中國的市場經濟已經發端,中國已經和全球有了不可或缺的聯系。人們開始意識到空有抽象的、自我意識的覺醒還是虛幻的,還需要有物質基礎,人們被八十年代的主體性召喚出來的自我僅僅是用頭腦站立著的,但九十年代就需要用實在的欲望給予它一個基礎,可以說是用腳站住。這是從康德的主體的抽象到黑格爾的人在大歷史中的宿命的、現實的轉變。這里的故事雖然仍然是靠著滔滔不絕的幽默語言為推進基礎,卻有了物質性的、渴望的彰顯。所以這部《編輯部的故事》的故事動力往往是“騙”,無論是正面或負面都離不開語言和現實脫節所產生的差異性,也就是“騙”的效果。既有對八十年代的精神留戀,又有對于未知未來的渴望。其中閃現的欲望和對物質的焦慮在王朔的語言中流動。
而今天的《新編輯部的故事》降臨,市場化和全球化已經是我們生存的現實,那段開端的歷史已經成為今天的源頭。當年所朦朧感知的一切都有了現實的、真切的展開。當年的不少物質渴望已經實現,但我們的精神困擾和焦慮反而越演越烈。
王朔早就淡出名利場,今天的編劇熟悉的是網絡里的一套幽默,當然不會有王朔的那種天才般的語言力量,而不過是網絡里普通人平常的幽默挖苦,王朔的風格雖然被模仿,但難以被超越。于是今天人們熟悉的情境喜劇的動作性和戲劇性成為了主導故事的風格。這里的故事都是今天已經成熟的市場之中的故事,少了當年初來的青澀,卻多了歷經滄桑的成熟。故事仍然是從當下的現實中截取,是貼近今天日常生活的段落。但日常生活已經變得被市場的新規范所驅動,年輕人的焦慮苦悶更為現實,更為具體,生活方式已經越來越確定,白領的身份、中產的定位是社會主流的現實已經沒有疑問。于是海外回來的安妮必然把當年曾經為面臨市場經濟最初歲月困惑的年輕人答疑解惑的《人間指南》改頭換面,成為互聯網時代網絡文化的附屬消費品——《WWW》。這里已經不再以語言的“騙”作為情節推進的支柱,而是靠夸張的形體動作和大膽的作秀表演。語言和現實的縫隙在這里被彌合了,“騙”變成了“炒作”。炒作不是騙,而是所有人都知道這里的一切是虛幻的,但大家都接受這個虛擬的現實,覺得虛幻比現實更有趣、更生動、更好玩。當年的《人間指南》是真想幫人排憂解難,今天的《WWW》卻只是制造諸多娛樂的笑料聊供大家一樂。人們都飽經滄桑,知道本來就沒那回事,卻還是要從中獲得一些壓力中的娛樂。因此這一切都不能說是“騙”,而只是一種公眾和媒介共同知曉謎底的“炒作”。
“騙”的時候還天真地想象某種真誠,而“炒作”就是大家都明白本來真實就不存在,然后共同逢場作戲。比如當年劇中的雙雙渴望成為明星,靠的是虛幻的騙,而今天的花無雙的炒作,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卻仍然趨之若鶩。比如袁帥要當安妮的假戀人,這都說不上是“騙”,不過是虛幻的面對所有人都知曉的現實,進行的一種滑稽的“炒作”。從“騙”到“炒作”,其實是社會變遷的真實表征。
《新編輯部的故事》是向九十年代的致敬,更是面對當下的必然反應;看起來夸張熱鬧,竭盡全力地讓我們獲得樂趣,卻仍然包含著讓我們看后感慨的某些元素。
我們還能期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