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建立起來的大一統國家和皇帝體制在中國歷史上影響深遠,經過漢代的傳承,秦的王朝體制延綿達兩千年。學界把秦漢之間的制度傳承概括為四個字——“漢承秦制”。從國家管理的角度看,漢代的各項制度規范多數出自秦朝。然而,強調漢承秦制者往往忽略了秦與漢的差異性。西漢王朝的開國者,多來自楚地,在骨子里滲透著楚人的不羈血性。漢繼楚風,從而扭轉了漢初國家的價值取向,如果沒有漢人對秦制的調整,秦制就可能延續不下去。從秦到漢,我們既可以看到制度的延續性和國家管理的路徑依賴,又可以看到文化的變異性和社會風俗對國家管理的重大影響。學界有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在史學領域,往往對漢承秦制較為重視,而在文學領域,往往會首先感受到漢人身上的楚人習氣。漢代的制度框架是秦制,而漢代的精神狀態是楚風。或者說,漢制即秦制,漢韻即楚韻。把握大漢文明的特色,這兩者不可偏廢。
在秦制與楚風之間,漢代走出了一條國家管理的新路。在這條路上有兩個人值得重視,一是告誡皇帝不可“馬上治之”的陸賈,二是以秦為鑒提出“治安策”的賈誼。他們的思想,不僅在漢初影響到當權者執政風格的變化,而且對以后的王朝體制如何治理社會起到了探路作用,最終走向以儒術治國。
陸賈是楚人,不過,他的學問來自儒家。清朝唐晏在校注陸賈著作時說,陸賈是荀子的學生,而且是谷梁學的祖師,排在漢代公認的谷梁學大師申公之前。正是這種儒學功底,為他扭轉西漢治國方向奠定了基礎。在秦末天下大亂中,陸賈追隨劉邦,鞍前馬后,以口才著稱,戰爭中陸賈表現出來的不是儒家學問,而是縱橫捭闔的游說才能。他曾經在劉邦進軍關中時游說秦將,在楚漢相爭時與項羽談判。在劉邦建立漢朝后,陸賈列在首位的功績是出使南越說服趙佗臣服漢朝。不過,就管理思想而言,陸賈的最大貢獻,是促使劉邦立國后由武功向文治的轉化。
按照司馬遷的記載,劉邦在打天下的過程中是看不起儒生的,而陸賈難免顯露出儒者本色,同劉邦談話時常常引用《詩》《書》,所以遭到劉邦的叱罵:老子的天下是馬背上打下來的,憑什么要遵循《詩》《書》?陸賈正色回答說:“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且湯武逆取而以順守之,文武并用,長久之術也。”從歷史經驗看,吳王夫差,晉國智伯,都是崇尚武力的強者,結果卻亡在了武力上。秦朝嚴刑酷法,迷信暴力,結果卻斷了自家香火。如果秦朝建立后改弦易張,“行仁義,法先圣”,陛下還能得到天下嗎?劉邦說不過陸賈,就下令道:“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敗之國。”于是陸賈寫出十二篇治國鏡鑒。“每奏一篇,高帝未嘗不稱善,左右呼萬歲,號其書曰‘新語。”(《史記 · 酈生陸賈列傳》)可以說,陸賈在扭轉漢初的治國方向上是有所貢獻的。
陸賈之后,在治國理論上進行系統思考的還有不少人,沿著儒學路徑向前走的代表是賈誼。賈誼是河南洛陽人,少年聰穎,“以能誦詩屬書聞于郡中”(《史記·屈原賈生列傳》)。18歲時,就被河南郡守吳公看中,網羅于門下。漢文帝時,吳公升遷到中央當廷尉,向朝廷推薦賈誼,于是賈誼被征召到首都任博士。
博士是秦漢設置的顧問應對官職,沒有編制限制,沒有具體職掌,以議論朝政為業。所以,博士能不能發揮作用,主要看皇帝是否重視。秦始皇時,“天下事無小大皆決于上”,雖有幾十名博士卻“備而弗用”。漢文帝時的博士就不一樣了,文帝由藩王入主朝廷,在朝中缺少親信,急需得力輔佐。而賈誼在博士中最為年輕,頭腦敏捷,應對得當,在一群老朽冬烘先生中脫穎而出。“是時賈生年二十馀,最為少。每詔令議下,諸老先生不能言,賈生盡為之對,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諸生于是乃以為能不及也。孝文帝說之,超遷,一歲中至太中大夫。”(《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賈誼的思想很雜,其少年的知識基礎當以儒家為主,欣賞他的吳公又從李斯之學,賈誼有可能會受到其影響,司馬遷說賈誼和晁錯“明申商”,即對法家學說比較熟悉。他還跟隨御史大夫張蒼學習過《左傳》,在漢代率先對《左傳》進行文字訓詁研究,漢代《左傳》的流傳實際是從張蒼和賈誼開始的。另外,賈誼還受到當時流行的黃老之學的影響。所以,盡管劉歆稱文帝時“在漢朝之儒,唯賈生而已”(《漢書·劉歆傳》),但賈誼帶有漢初儒者不同于先秦儒者的明顯特色,即雜糅百家,兼習道法。這一過程,到董仲舒方告完成。
賈誼少年得志,意氣風發,渴望在政界施展才能。文帝也確實欣賞賈誼,很快就把他由比六百石秩級的博士提升到比千石秩級的太中大夫,相當于今日由副處一躍而進入司局。級別倒是小事,關鍵是他因為皇帝的重視而進入了決策核心。政策的變化,法律的修改,對諸侯管理策略的調整,都出自賈誼的提議。于是,文帝打算把賈誼進一步提拔到公卿之列。但是,朝中的反對意見越來越大,一批元老大臣擔心賈誼得寵,開始攻擊他。中國的政治體系有個特點,欲速則不達。如果賈誼停留在太中大夫的層次暫時不動,盡管元老仍然會討厭新貴,但多半會看在皇帝的面子上容忍他。現在皇帝有意讓他進入三公九卿行列,這就危及到開國元勛的地位。于是,以丞相周勃、太尉灌嬰、東陽侯張相如、御史大夫馮敬為代表,下決心要把賈誼拉下馬。他們對賈誼的評價是“雒陽之人,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政事”,必欲除之而后快。文帝的帝位又是這些元老與呂氏爭斗而得來的,朝中幾乎沒有文帝的親信,他只有表現出對周勃等人的高度尊敬和信任,皇位才可穩當。所以,文帝只能犧牲賈誼,把他外派為長沙王太傅。長沙王是當時唯一的異姓王,經過漢初的權力紛爭,其他異姓王都已經被鏟除干凈了,只剩一個根本掀不起風浪的長沙王,這個王爺自己都提心吊膽,何況輔佐他的太傅。把本來在權力中心的賈誼派給長沙王,幾乎同流放差不多。賈誼自己也灰心到了極點,憑吊屈原,寫《鵩鳥賦》,擺出一副人生道路走到盡頭的架勢。這個時候的賈誼,已經淡漠了儒家的進取理想,沉湎于楚風騷韻。如果當時有現在的醫療檢測手段,恐怕能給他檢驗出抑郁癥來。
天無絕人之路,文帝思念舊情,召見賈誼。時值文帝正在祭祀,便在未央宮的宣室詢問賈誼鬼神之事。賈誼對答如流,再次給文帝展現了他的才能。詩人李商隱曾感慨文帝“不問蒼生問鬼神”,給世人留下一個文帝對賈誼用非其才的印象。其實不然,在漢代,祭祀是政治行為中相當重要的活動,鬼神與國家安危大有關聯。但是,文帝受制于大臣,不能把賈誼直接用到中央關鍵崗位,也是實情。這次召見后,賈誼的命運明顯改觀,他被改派為梁懷王太傅。同原來的長沙王太傅相比,這兩個太傅大不一樣。在長沙王那里,等于政治生命的終結;而在梁懷王這里,等于政治生命的重新開始。梁懷王劉楫是文帝的小兒子,聰穎好學,深得文帝喜愛。讓賈誼輔佐梁懷王,無疑等于明示:好好干,總有出頭之日。賈誼對此當然心領神會,于是,在輔佐梁懷王之馀,又開始上書朝廷,暢言國事。根據學界的考證,賈誼最重要的政治論述《治安策》,就是這一時期寫出來的。
然而,世上不如意事總十有八九,意外往往會打亂事先的籌劃。梁懷王墜馬身亡,對賈誼的打擊太大。史稱“賈誼自傷為傅無狀”,哭泣歲馀而死。很明顯,賈誼既為梁懷王的夭亡而哭,也為自己的命運而哭。但一切都無法挽回,梁懷王死后僅僅一年光景,賈誼也郁郁而亡,年僅33歲。
秦王掃六合,睥睨天下,建立了大一統的秦制。外表十分威猛的帝國,卻被不讀書的項羽劉邦推翻。高唱《大風歌》的漢高祖,以楚風的豁達消解了秦制的戾氣,卻未能改變自身的赳赳武夫形象。此后西漢的變革,開始于秦制和楚風之間的儒學復蘇。這一儒學復蘇過程,同叔孫通、陸賈、賈誼、晁錯都有關系。叔孫通最先以禮儀形式為儒術見用于朝廷做了鋪墊,然而這種鋪墊并不具有思想史意義,僅僅是讓劉邦感受到儒術對維護皇帝的尊貴有用而已。陸賈真正開啟了漢代儒學之端,他以縱橫家的口才留下了“馬上得之”不能“馬上治之”的名言,并提出了取守異勢的基本思路。賈誼實現了儒家學說與帝制關系的改造,使仁政王道與中央集權融合,同時又在具體治國方略上吸取了法家的具體舉措,把國家制度與風俗文化結合起來,形成了以儒術為主的治國方向。晁錯在賈誼的基礎上,向法家靠攏,在儒術的外表中更多地注入法家的內涵。到了董仲舒則以諸家滲透的方式完成了儒家學術的大一統修正,漢制由此確立。漢宣帝所說的“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深得漢制的精髓。給漢制奠定儒家基礎和王者形象的,以賈誼最為著力;完成這一演變過程的,則以董仲舒最為出名。
儒學復蘇和儒者從政是一個硬幣的兩面。陸賈和賈誼的政治命運,是儒者從政的一個范本。嚴格來說,從陸賈開始,儒者從政面臨著嚴峻的挑戰。先秦儒者不少,孔門弟子有的在政壇相當出色,然而,他們面對的是列國紛爭,在秦完成統一后,儒者還能不能在政壇上有一席之地,誰也難以斷言。人們所熟知的焚書坑儒,給從政的儒者敲了一記警鐘。叔孫通為此不惜放棄儒家的思想內涵,可以用諛言奉承秦二世,可以用楚服換掉儒袍討好漢高祖,進而可以用古禮夾雜秦儀設計出朝賀儀式取悅皇帝。在叔孫通導演的朝賀儀式中,劉邦發出“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的感嘆。這不是儒家從政,而是儒者在政治面前的屈膝,所以,堅守儒家信念的人鄙視叔孫通。陸賈則觸及到了以儒術治國的本質,但是,陸賈的形象,更多地偏于策士和辯士。同賈誼相比,陸賈要幸運得多,這種幸運,正是來自于陸賈對儒術的變通。以陸賈獲取極大名聲的出使南越為例,在游說南越王趙佗時,陸賈說服趙佗的觀點,來自儒家的夷夏之辨和孝悌之道,而打動趙佗的方式卻是王國安危和利害關系,顯然,儒家式的道義觀念,法家式的利害算計,縱橫家式的危言聳聽,被陸賈糅合為一體。陸賈的這種策略,使他既能做到要求劉邦“下馬”,又能確保自己安然無恙。當他給劉邦提出“下馬”建議時,既強調“行仁義,法先圣”,又推崇儉約,要求人主無為。陸賈的聰明,還表現在對待呂氏上。當呂后把持朝政時,陸賈稱病引退,悠游享樂。但他又私下給陳平出謀劃策,讓陳平結交周勃以對付諸呂。文帝能夠當上皇帝,也有陸賈一份功勞。文帝即位后,陸賈又擔任太中大夫,后來再度引退,“竟以壽終”。班固在比較陸賈和酈食其、朱建、婁敬、叔孫通等人后贊曰:“陸賈位止大夫,致仕諸呂,不受憂責,從容平、勃之間,附會將相以強社稷,身名俱榮,其最優乎!”(《漢書·酈陸朱劉叔孫傳》)可以說,陸賈以其靈活變通,為后代儒者從政提供了一個榜樣。如果說叔孫通是內圓外滑的“識時務”儒者,那么,陸賈就是內方外圓的“善變通”儒者。
賈誼同陸賈有相似之處,就是在思想上都受到道家、法家的影響,其儒家基調雖在,卻已經不能回歸到先秦儒學,只能根據大一統格局調整自己的治國學說。但賈誼與陸賈的不同在于,他的行為不善變通,有點“一根筋”,這同他早年一帆風順有關。吳公的賞識和推薦,文帝的器重和提拔,使他不知什么是挫折,看不到政治的險惡。他本來要一鼓作氣,主持漢朝的制度變革,“漢興至今二十馀年,宜定制度,興禮樂,然后諸侯軌道,百姓素樸,獄訟衰息。”文帝當然樂意接受賈誼的提議,按照《漢書·禮樂志》的記載,文帝雖然高興,但周勃灌嬰等人不高興,他們本能地覺得賈誼以年輕新銳的角色沖擊著元老勛臣的地位,于是共同發力,把賈誼趕出朝廷。對于賈誼受到排擠這一事實,學界主要有兩種解釋:一種解釋源自漢代劉向,認為賈誼才高遭忌,庸臣排斥賢能。“賈誼言三代與秦治亂之意,其論甚美,通達國體,雖古之伊、管未能遠過也。使時見用,功化必盛。為庸臣所害,甚可悼痛。”(《漢書·賈誼傳》)這種說法得到后代的多數人認可,尤其是懷才不遇或者才高見棄者,很容易對賈誼產生同情心理。加上司馬遷把賈誼與屈原合傳,更會使讀者類比屈原而產生聯想。另一種解釋以蘇軾為代表,他專門寫有《賈誼論》,認為賈誼自己處置不當。蘇軾也承認賈誼是王佐之才,但不能“自用其才”。漢文帝不用賈誼,錯不在文帝而在賈誼自己。“若賈生者,非漢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漢文也。”絳侯周勃是擁立漢文帝的首席功臣,太尉灌嬰統兵數十萬與呂氏一決雌雄,他們與漢文帝的關系,要比父子兄弟骨肉更密切。賈誼一朝被重要,就不知天高地厚讓文帝“盡棄其舊而謀其新”,這不比登天還難?賈誼要想站住腳,就應該“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以高超的政治見解打動皇帝,以優游浸漬深交大臣,“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舉天下而唯吾之所欲為,不過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談之間而遽為人痛哭哉?”試觀賈誼吊屈原,賦鵩鳥,“是亦不善處窮者也”。所以,蘇軾認為賈誼是“志大而量小,才有馀而識不足也”。蘇軾之所以專門把賈誼拿出來大發議論,其目的是為儒者參政提供一種思路。“愚深悲賈生之志,故備論之。亦使人君得如賈誼之臣,則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見用,則憂傷病沮,不能復振;而為賈生者,亦慎其所發哉。”平心而論,蘇軾的議論不見得公允。例如,周勃、灌嬰與文帝的關系,并不像蘇軾說得那樣和諧。然而,賈誼不能忍辱負重,確屬其短。可以說,賈誼的悲劇,為儒者從政提供了兩方面的教訓。從與叔孫通、陸賈的對比來看,賈誼是真儒者,進取和狷介正是對先秦儒者精神的繼承,而陸賈的圓融,有可能使儒者失去自我;叔孫通的不講操守,更會以投機行為使儒者變質。賈誼的可貴,在于其守住了儒家的根本。然而,賈誼缺少了儒家通達的一面,經不起逆境磨煉,這又使其人生走向偏隘。平心而論,漢文帝還是盡可能采用了賈誼的政治主張。所以,班固才稱其“雖不至公卿,未為不遇也”。
此后歷代王朝,儒者從政,基本上不出叔孫通式的放棄操守、陸賈式的圓通和融、賈誼式的耿介狂狷三種類型。而三種不同際遇,又對儒家管理思想的發展演變形成不同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