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死亡是文學創作的永恒主題,也是貫穿法國作家圣埃克蘇佩里作品的一條重要線索。圣埃克蘇佩里通過對死亡主題的探索,表達自己對人類命運、存在價值、行動哲學的關注和思考。在探索過程中,其死亡主題表現出了多重審美價值。本文從美學意義、文學意義和哲學意義三個角度出發,闡述了圣埃克蘇佩里作品死亡主題的多重價值,為其文學研究提供新的視野。
關鍵詞:圣埃克蘇佩里 死亡主題 多重價值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一 引言
縱觀整個人類文學史,死亡以多變的面目成為一個永恒不變的主題,或溫柔、或殘酷、或悲壯、或凄美。在哲學范疇,生和死呈現出一種二元對立的關系;而在文學領域,生和死緊密聯系在一起:作家意欲呈現出人物的生存狀態,往往通過其直面死亡的態度來體現。死亡作為生命的終極體驗,在文學作品中,有著其他生命體驗無法比擬的藝術表現力和情感沖擊力,往往也成為文學戲劇沖突的中心和最高潮。正如詩人里爾克指出:把生與死結合在一起是詩人的使命,“誰正確地理解并慶祝死,誰也就同時弘揚了生”。
安東尼·德·圣埃克蘇佩里是20世紀初法國最偉大的作家之一,其飛行員兼作家的雙重身份使其作品在法國乃至世界文學史上獨樹一幟。圣埃克蘇佩里將自己的航空經歷與文學創作相結合,以獨特的視角記錄了飛行員出生入死的航天事業以及自己屢次面對死亡,對生與死所做的思索。死亡主題是貫穿圣埃克蘇佩里文學創作的一條隱形線索,而其身份的雙重性又賦予其作品死亡主題以獨特的審美價值、廣泛的文學影響以及深刻的哲學意義。
二 死亡主題的美學意義
從第一部作品《飛行員》直至遺作《要塞》,死亡主題作為一條隱形的線索,貫穿圣埃克蘇佩里的創作。值得關注的是,在他的筆下,死亡從未展露過其猙獰恐怖的一面,而是呈現出前所未有、與眾不同的面貌:平靜、超脫、甚至甜蜜。死亡意象蒙上了一層溫柔的面紗,以獨特的形式反復表現,不斷地激發讀者的審美感受。圣埃克蘇佩里根據自身的生存體驗、心路歷程及精神反思,達到對死亡的理性認識,并通過對死亡意象的藝術加工,將死亡意象延伸到文本的深層次內涵,準確地傳達出死亡主題的美學價值。
當《夜航》中的飛行員法比航行在危機四伏的夜空遇到奪命的暴風雨時,他憑著對光明的渴望,暫時鉆出烏云,欣賞著密密匝匝珠寶堆似的群星,他已經戰勝了對死亡的恐懼,感到無比的喜悅和輕松。“他仿佛一個囚徒被松了綁,準許獨自在花徑上散一會兒步。”(圣埃克蘇佩里,1991:54)在死亡面前,法比經歷了由恐懼到坦然再到超脫與神往的心理過程。他心理活動的演變過程,恰好完成了一次死亡審美體驗。在與死亡的抗爭過程中,死亡意象逐漸弱化、消解,主人公完成了對死亡的精神戰勝,實現了對死亡的超越,達到了精神上的終極自由。
小王子為了回到自己的玫瑰身邊,把自己交予蛇口,他安慰“我”說:“我的樣子像死,這不是真死……像蛻下一層舊的外殼。蛻皮,沒什么好傷心的”(圣埃克蘇佩里,1991:402)。小王子從狐貍身上學到愛的真諦,他的“死”,帶著對玫瑰的愛,對未來的憧憬,是感情的升華和生命的涅槃。同樣,小王子與“我”的告別也是充滿詩意。小王子離開了,卻沒有告訴“我”去往哪一顆星,于是,每看到一顆星,“我”都像是又看到他。這里,死亡不是永訣,更不是生命的終結。它是愛的歸宿,是為重逢訂立的約會。死亡意象在此處竟然以如此溫情的面貌展現在讀者眼前,不能不說是圣埃克蘇佩里死亡審美的絕妙之筆,為讀者帶來耳目一新的深刻審美體驗。
《人的大地》中,梅爾莫茲歷經無數次與沙漠、高山、風雪和黑夜的搏斗,最后安息在了南大西洋,猶如農民完成收割躺倒在田野上。圣埃克蘇佩里認為,飛行員身歸大海,正是功成身退、死得其所。作家的筆墨看似平淡無華,卻準確傳達出死亡意象的從容超脫,將死亡審美的價值觀凸顯出來。
川端康成在《臨終之眼》中提出:“沒有比死更優美的藝術,死即是生。”死與美相伴而生,死亡審美是文學審美的一個重要表現手段。它將死亡虛化為一種意象,藝術化地描摹死亡,弱化了面對死亡的不安、恐懼,消解死亡的悲劇感,將死亡升華為一種終極審美體驗。圣埃克蘇佩里對死亡意象的描繪采取了淡化處理,看似未著重墨,恰恰因其“輕”與“柔”,點到即止,而更有著震撼人心的力量。死亡是人的最終歸宿,是任何人無法逃脫的命運。在圣埃克蘇佩里筆下沒有文學描寫中常見的生離死別的悲慟,而是恬淡、平靜,甚至超然。他將死亡美學的悲劇意蘊予以弱化和消減,正是意欲追求價值的永存和精神的不朽,凸顯死亡的永恒價值。
三 死亡主題的文學意義
圣埃克蘇佩里以自己的飛行經歷為明線,死亡主題為暗線,創作出了一系列以航空為題材的作品,描繪了驚心動魄的飛行生活,展示了波瀾壯闊的空中圖景。20世紀初,航空事業剛剛起步,圣埃克蘇佩里作為第一個飛上天空的作家,以自己親身體驗的、前所未有的俯瞰大地的視野將文學領入新的領域,在生與死的較量中,給20世紀法國文學帶來新的視角和前所未有的審美體驗。正如馬爾羅一樣,他給文學帶來了新的維度,新的異國情調,不是大地的,而是天空的異國情調。(鄭克魯,1998:327)天空的瑰麗雄奇第一次在圣埃克蘇佩里的筆下得到了展現,這在文學史上無疑是具有開創意義的。
其次,米歇爾·萊蒙在其編撰的《法國現代小說史》中將圣埃克蘇佩里列入“人類處境小說家”之列:人類境遇小說家們關心的不是使讀者得到消遣娛樂,而是企圖去影響他們的思想。他們筆下的人物成為種種價值的具體化身,小說就是一種行動。而圣埃克蘇佩里的創作關鍵,是通過自己的行動向讀者傳達自己對生命價值的感悟,進而引導他們去探尋人生的真正意義,思索人類的存在方式。圣埃克蘇佩里通過對死亡主題的闡釋,表達了對自己對人類命運的深切人文關懷。
第三,江伙生、肖厚德在《法國小說論》中認為,圣埃克蘇佩里提倡的是為適應時代的要求而創造一種英雄主義。“在面臨大自然(暴風雨、死亡)的挑戰時,面對情誼和行動之間的矛盾時,他們都會為了人類征服大自然的事業而團結一致,向大自然作斗爭。”(江伙生、肖厚德,1994:322)這是對人類命運的沉思,對人類生存方式、存在價值的拷問,對人生意義、行動價值的探索。這種探索和嘗試,開存在主義之先河,為二戰后這一文學流派在法國的盛極一時做了鋪墊。圣埃克蘇佩里的思想是參照人的生存而形成的,他關注的是人,他是存在主義作家的先驅,而他的作品則是存在主義的濫觴。
最后,圣埃克蘇佩里系列作品所彰顯的死亡主題及其獨特的生死觀,也為戰后西方文學中的死亡主題帶來了啟迪。戰后西方文學常常借死亡主題表達作家們對理性與非理性思考、生存的悲劇感與荒誕性、人的存在與異化、生與死的價值觀等等。如加繆的《局外人》,貝克特的《等待戈多》,無不用自己的方式探尋著生的真諦、死的價值、存在的意義。這種對死亡的探索是希望能夠超越死亡,達到一種非理性的自由存在。這與圣埃克蘇佩里對生命價值和行動意義的表達有著一脈相承的關系。
四 死亡主題的哲學意義
進入20世紀,尤其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整個歐洲經歷了戰爭的浩劫,陷入了經濟的大幅倒退以及精神的迷惘與惶惑之中。1900年,安德烈·紀德提出:“當今文學土地的面貌可以說是一片沼澤。”20世紀的文學領域,出現了一股“死亡主題熱”。東西方著名作家諸如弗吉尼亞·伍爾夫、海明威、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都對死亡進行了深刻的思索,并在其文學創作中予以不同形式的表達。在他們的創作中反復出現了死亡主題,描繪戰爭給人類帶來的創傷和生命的無常,關注人在面對死亡時所產生的迷惘和精神虛無。
面對這種迷惘和虛無,新一代的作家尋求人類思想的救贖,探尋新的人生價值和人道主義,其中引起較大關注的有蒙泰朗的《獨身者》、馬爾羅的《人的命運》,還有塞利納、貝爾納諾斯、阿拉貢以及圣埃克蘇佩里。圣埃克蘇佩里在《給人質的一封信》中提到,昨天的真理已經死了。我們在群星中尋找真理,在這里,不管怎么說,都是死得其所。因為,為之而死的東西叫人為之而生。這與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的觀點不謀而合。海德格爾認為:“死亡作為存在的終結乃是存在最本己的、無所關聯的、確知性的,而作為其本身則是不確定的,超不過的可能性。”為此,海德格爾將存在稱為“向死而生的存在”,從人的向死性中發掘生的意義。只有真正懂得了死,才能真正領會生。
《夜航》描寫了二三十年代,在航空技術極不成熟的條件下,空中郵航開辟夜航航線。飛行員的每一次出航,都是一次與死亡的交鋒。可是對航線負責人里維埃來說,目的高于一切。“如果說人的生命是無價的,可是我們在行動時總覺得還有東西比人的生命更可貴……”(圣埃克蘇佩里,1991:49)那是因為“我們要求的不是長生不老,而是不看到行動和事物一下子失去他們的意義。”夜航必須繼續下去,即使以人的生命為代價,以易于腐朽的軀體去換取。這比人的生命更寶貴的,就是責任。安德烈·紀德在為《夜航》寫的序言中這樣說:“我尤其感激作者的是他提出了一條不同凡俗的真理:人的幸福不在于自由,而在于對一個責任的承擔。”
《人的大地》中,吉約梅在暴風雪中迫降在冰封的安第斯山,憑借頑強的意志,像螞蟻似的一刻不停地走了五天四夜,死里逃生。圣埃克蘇佩里在小說中留下了點睛之筆:“他(吉約梅)的偉大,在于他有責任感。他對他作為其中一份子的人類社會的創造事業負責,也可以說是對人類的命運負責。”(圣埃克蘇佩里,1991:103)“只有當我們意識到我們的任務,即使是最無足輕重的任務,才會感到幸福,才會心安理得地死。因為生有了意義,死也有了意義。(圣埃克蘇佩里,1991:205)”與吉約梅同樣被圣埃克蘇佩里稱頌的,是一位園丁之死。圣埃克蘇佩里將之稱為“一個真正的人的死”。園丁一生耕作,將翻土視為一樁樂事。他對所有的土地,以及土地上所有的樹木都給予深情。圣埃克蘇佩里稱其為施主和顯貴,因為以創造的名義與死亡進行斗爭時,他算得上是一位真正的勇士。
圣埃克蘇佩里在文學創作后期,其作品中哲學思辨的色彩越來越濃,飛行的具體體驗漸漸被淡化,作家內心的聲音像“圣歌”降臨,作家窮其一生的思索寫出了一部圣埃克蘇佩里的《圣經》,表達自己的生死觀和行動哲學:行動的意義、責任的承擔。在自然面前,人類是脆弱渺小的;但當人為了改變自我存在而與自然抗爭,直至犧牲自己的生命的時候,人又是偉大的。這種偉大,唯在對責任的承擔;這種死亡和犧牲,才有意義。
五 結語
著名學者李清安在其著作中指出,圣埃克蘇佩里對人類的貢獻并不止于飛翔,他還作為一個作家在飛翔中體驗了人生,探求并且表達了由此得來的獨特的哲理。(李清安,1992:9)圣埃克蘇佩里通過死亡主題發出對人生終極意義的拷問,并用自己的行動哲學對這一命題做出了最好的回答。圣埃克蘇佩里死亡主題在美學、文學、哲學角度的多元意義賦予了其文學更豐富的視角和更高的價值。
注:本文系廣西高等學校重點資助科研項目(201202ZD037)、廣西民族大學科研項目(2011MDQN012)。
參考文獻:
[1] 米歇爾·萊蒙,徐知免、楊劍譯:《法國現代小說史》,上海譯文出版社,1995年版。
[2] 江伙生、肖厚德:《法國小說論》,武漢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
[3] 鄭克魯:《現代法國小說史》,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4] 李清安編:《圣愛克蘇貝里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
[5] 圣埃克蘇佩里,馬振騁譯:《要塞》,海南出版社,2003年版。
[6] CADIX A.,Saint-Exupéry Le sens dune vie,Le cherche midiéditeur,2000.
作者簡介:鹿一琳,女,1977—,江蘇徐州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法國文學,工作單位:廣西民族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