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明 賈慶超
摘要 戰后日本文壇興起了描寫戰爭的“戰后文學”,這些作品具有偏重描述戰爭給日本帶來的創傷,卻忽視日本對他國侵略造成傷害的傾向。與這些文學作品相比,日本女作家加藤幸子通過作品《夢墻》如實地描繪了戰爭對中國造成的侵害,態度鮮明地表達了其對日本侵略戰爭的批判和反省。通過分析作品中的“夢”與“墻”的寓意,不僅可以看出作者對戰爭的態度,也可以看出其對中國民眾受害的同情以及對中日和平友好的期待和向往。
關鍵詞:夢 墻 戰后文學 反戰精神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一 引言
二戰后,日本國內興起了“戰后文學”。大岡升平和野間宏等著名作家的作品大多基于其親身經歷創作,展現出戰爭對人性的摧殘。然而,這些作品中體現的“反戰”過于強調戰爭給日本帶來的創傷,而忽視了日本對他國侵略造成的傷害,具有狹隘的民族性。王向遠先生認為,“把日本士兵作為戰爭受害者,而不是加害者來寫,是日本戰后文學中的一個值得注意的偏向。”
加藤幸子在名氣方面無法與大綱升平、野間宏等戰后文學派作家相比,在中國也并不廣為人知。不過,她的作品筆調清新自然,具有獨特魅力,特別是她對戰爭的態度和觀點與大多數戰后派作家顯著不同。她旗幟鮮明地批判戰爭,特別是日本的對外侵略戰爭。這些真正反戰的觀點體現在她的一系列作品中,其中,在其影響力最大的作品《夢墻》中體現得尤為明顯。
《夢墻》是加藤幸子根據1941年至1947年在北京的生活體驗創作的,獲得了1982年第88屆“芥川獎”。這部作品如實地描繪了戰爭給中國以及中國民眾造成的傷害,態度鮮明地表達了其對日本侵略戰爭的批判和反省,以及對中日和平友好的期待和向往。
但是遺憾的是,我國國內對這部作品的介紹和研究還很少。本文將通過解讀文中出現的“夢”與“墻”,來探究加藤幸子對戰爭的反省和批判,使我們能夠全面、客觀地了解其反戰的態度和觀點,認識到戰后日本文壇存在的一種強有力的吶喊與呼喚。
二 《夢墻》的簡介以及創作背景
《夢墻》主要講述了戰爭結束后,日本女孩佐智和寄居在其院子門房處的人力車夫“老高”的兒子午寅之間的故事,表現出戰爭對兩個孩子傷害。戰后佐智受到中國孩子的孤立,希望與午寅發展友誼,卻遭到父親“不能和中國人真正要好”的告誡;而午寅雖然也非常希望和佐智保持友誼并親切地稱之為“大姐”,但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日軍暴行以及來自中國孩子的排斥,使他不能與佐智公開交往,陷入深深的困惑與矛盾之中。最終,佐智回國時沒能看到午寅來送行,她帶著遺憾離開了中國。
文學源于生活體驗,生活體驗是文學的主要內容。正如加藤幸子本人所說:“芥川獎作品《夢墻》是根據蘊藏在心底幾十年的素材而嘗試進行的創作。”佐藤幸子1941年來到中國,在北京度過了童年時光。日本戰敗后,加藤幸子未能立即跟從父母回國,而是繼續在中國生活了兩年后,于1947年離開北京。從戰前“一等國民”跌落為遭人孤立的戰敗國國民,這種落差使她能夠更為客觀地認識到戰爭的本質,對戰爭的反思也更深刻。
三 作品中“夢”和“墻”的解讀
作品題為《夢墻》,“夢”和“墻”的意象在文中反復出現,二者具有很深的寓意。下面我們將通過重點解讀作品中的“夢”與“墻”,來對該作品進行深入探討和研究。
1 作品中的“夢”及其解讀
在作品之中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夢”,既有生理上的夢,又有寄托著美好祝愿的夢。在此,我們重點分析兩位主人公午寅和佐智的“夢”,并進行解讀。
(1)午寅的“夢”
午寅的“夢”是縈繞在腦海里揮之不去的噩夢。戰爭期間,日本人的殘暴行徑給中國人民造成了巨大傷害。午寅的父親遠在北京,午寅和母親生活在一起。悲劇發生了,日本兵強奸了他的母親。而午寅在不經意間目睹了這一幕,形成無法忘卻的噩夢。
“男的在說些聽不懂的話,午寅聽起來像是罵人話。母親沒有回答只是閉著眼,雙腳在空中掙扎著。午寅的目光無法從母親那隆起的胸部離開。雖然現在母親不怎么抱午寅了,但午寅一直認為那柔軟的胸部是屬于自己的。午寅感覺自己的心被蝎子蟄了一般疼痛。”
這一噩夢久久纏繞在午寅的心中,看到父親給的白饅頭時,“他眼前浮現出母親的乳房”。聽爸爸說,“在北京和日本人住在一起,他腦子一片混亂,想起日本人對死去的媽媽所做的……”。這一噩夢使他從內心深處對日本人產生了強烈的反感和仇恨。正是因為這一噩夢導致他盡管知道佐智并非壞人,但始終無法忘記佐智身上的“日本人”這一標簽,“即使戰爭已經結束,但大姐還是日本人。爸爸有些想變為日本人,而我絕對不愿意變為日本人”,“雖然我很想忘記大姐是日本人,但我忘不掉”。直到最后一刻,午寅也未能擺脫這種矛盾心情的困擾,最終沒能走出屋子去為佐智送別。
(2)佐智的“夢”
文中出現的最頻繁的“夢”是佐智的噩夢。日本統治期間,日本人無疑享有巨大特權,過著優越舒適的生活。然而,佐智關于日本統治期間的記憶,則一直定格于反復出現的噩夢。
佐智難以忘卻的噩夢起源于日本孩子用石頭扔車夫的事件。放學后,“雛鷹班”班長“孝雄”帶著同學們走在槐香彌漫的胡同里。突然在胡同口與一名等客的年輕車夫相遇。這位車夫衣著破爛渾身骯臟,“與其說是人類,倒不如說是從石灰堆下爬出來的奇妙生物”。孝雄想驅趕其離開。但車夫“肯定是三天都沒吃什么東西了”,為了有所收入,他“只是翻了翻白眼,并沒有絲毫離去的意思。”這幫孩子就搬來一堆石頭,一邊罵著一邊向車夫身上扔去。
“被石頭命中后車夫只是‘哎呀小聲地叫一聲,依然沒有絲毫保護自己的樣子。”“突然,不知道誰扔的較大的磚塊命中了他的額頭。他踉蹌了一下,抹凈污垢,血如同朱紅色的筷子一樣飛濺出來。難以置信的鮮艷而美麗的顏色。”
目睹這一幕,“雛鷹班”瞬間崩潰了。號稱“日本軍絕不后退”的班長孝雄“不顧其他成員率先脫離隊伍逃走了”,而“佐智也牽著文明,哭著逃跑了”。
戰爭結束以后,這一噩夢開始不斷浮現在佐智的腦海中,不僅在黑夜,甚至在白天也會不斷出現。當她在北海公園被兩個中國孩子扔杏核的時候,腦海中不禁浮現出“那張滿臉是血的臉,朝她冷笑著”。當午寅送給她的小鳥被貓吃掉后,耳邊回響起年輕車夫的怒喝,“這是你注定要做的一場空夢”;將要回國之時,佐智感到“那個夢將會繼續浮現”。因此,用石頭扔年輕車夫使其頭破血流的這一噩夢始終縈繞在佐智的腦海里,令她恐懼不已。
(3)午寅和佐智的“夢”的解讀
午寅和佐智無法忘卻的噩夢其實都描述了戰爭期間日本人對中國人所做的惡。日本士兵強奸中國婦女,一旦反抗便會家破人亡;而殖民者的小孩居然也認為“年輕車夫出現在槐香洋溢的胡同明顯是不合適的”,用石塊將他扔得頭破血流。加藤幸子將日本人所做的惡如實地展現在讀者面前,充分表達了她對戰爭的憎惡以及對日本侵華戰爭的批判。
佐智之所以一直被這一噩夢困擾,其實是因為她對這種“惡”心懷愧疚與自責。因此,當中國孩子拿杏核扔自己的時候,當鄰居孩子見了自己就躲得遠遠的時候,當午寅在大街上裝作不認識佐智的時候,佐智對他們的行為表現出充分的理解,把此當做這一惡的報應以及自己的贖罪。這些又表現出了作者對日本人所做惡行的懺悔和反省。
與此同時,作品還展現出了中國人民的反抗精神以及作者對中國受害民眾的同情。血流如注的年輕車夫毫不畏懼,面對殖民者二代的暴行流露出了輕蔑的神態。盡管日本孩子扔的石塊襲來,“他也絲毫沒有抬起車把離開的意思”,也“依然沒有保護自己的舉措”,直到最終“血像朱紅色的筷子飛濺出來”,他始終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妥協。他的這種氣概嚇倒了心虛的施暴者,使這幫孩子落荒而逃。這些都表現出了受侵略者寧死不屈的反抗精神以及侵略者的色厲內荏。另一方面,也表現了作者對年輕車夫的同情。其實,年輕車夫以及午寅等人都是戰爭中受到日本人迫害的中國民眾的縮影。對于他們所受到的苦難,作者表現出了同情和悲憫。
2 作品中的“墻”及其解讀
(1)作品中的“墻”
作品中的“墻”也反復出現,既有真實存在的墻,也有人與人之間的墻。當然,后者的墻是作品描述的重點。
文中首先敘述了佐智和父母之間的“墻”。佐智的父親清醒地認識到日本在中國犯下的罪行,認為中國和日本絕對不可能真正實現友好,于是就告誡她:“絕對不能和中國人真正交好!不然肯定會有苦頭吃。我是為你好。”而佐智非常希望與午寅交往。佐智深刻感受到午寅等中國人對她的善意,也得到曾對日本人無法釋懷的中國孩子“麗麗”的寬容,因此對父親的告誡不以為然、也無法理解,她感到“漸漸地在心里與父母之間建立起一堵無法逾越的墻”。
其次,作品中著墨最多的是阻隔在佐智和午寅之間的“墻”。開始時,午寅和佐智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佐智像對待弟弟一樣把自己心愛的口琴送給了午寅;午寅也把佐智稱為“大姐”,并把自己捉到的小鳥送給佐智。然而,隨著午寅的成長,特別是入學之后,周圍同學對佐智的敵意和孤立,使他開始感受到無形的壓力。更重要的是,他始終無法忘記日本人的暴行,于是午寅的心態“開始發生變化”,在大街上看到佐智也裝作不認識。就這樣,在午寅和佐智之間,形成了一道阻隔兩人友誼的高“墻”。
(2)作品中的“墻”的解讀
作品中談及的佐智和父母之間的“墻”代表著人類純真本性與戰爭扭曲下的人性之間的矛盾和沖突。兩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本應真誠交往,建立一種純真的友誼。然而受到戰爭摧殘的佐智的父母卻粗暴地阻止兩個孩子的交往,由此產生了“一堵無法逾越的墻”。
而佐智和午寅之間的“墻”,則象征著戰爭所帶來的傷害以及對人性的摧殘。天真無暇的兩個孩子之間本應建立的友誼也被由戰爭構筑起來的“墻”無情地隔離開來。這些都鮮明地表現出了作者對戰爭的憎惡和批判。
另外,作品結尾處的描寫又表達出了作者對中日和平友好的向往和期待。當佐智回國的時候,午寅最終沒來送他。那么,他們能否穿越這堵“墻”實現友好呢?作品最后是這樣描寫的:
“在移動的反光鏡上,映現出倒塌的墻。堆積的灰色瓦片上,坐著一個正在吹口琴的小男孩。佐智堅信,他是‘午寅。”
這一幕應該是出現在作者心中的風景。這里的“倒塌的墻”,其實就是阻隔佐智和午寅友情的“墻”。而“墻”的倒塌則象征著兩人之間隔閡的消除。這里的“午寅”加著引號,應該不僅僅指老高的兒子午寅,更指遭受戰爭迫害的中國孩子。“午寅”吹的是佐智送的口琴,體現出作者期望中日消除隔閡,共筑和平。
四 結語
《夢墻》被芥川獎評選委員會認為是“一部坦率而正統的作品”。與戰后派作家片面強調戰爭對日本造成的傷害不同,加藤幸子深刻地認識到日本人在中國所犯下了罪行,并表現出對戰爭的深刻反省、批判以及對中日和平友好的憧憬與向往,“在日本文學界對戰爭責任、對侵華戰爭的罪惡,還沒有形成普遍的悔罪意識,對侵華戰爭的普遍正確的認識還遠遠沒有形成”的現狀中,這種精神極為難能可貴。
“加藤幸子女士是一個道法自然的悲天憫人的作家。”加藤幸子一直主張超越人種差別,實現真正的和平相處。她在后記中說道:“人種的差別,有的時候被無限放大,而在有的時候則局限于自我和他人之間難以逾越的一道線而已吧。在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這都將是賦予我的命題。”
不論是國內還是國外對加藤幸子及其作品的研究還不多見。今后我們將繼續向國內讀者推介其作品,探討其精神內涵,解讀其人格魅力。
參考文獻:
[1] 葉渭渠:《日本文學思潮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2] 王向遠:《戰后日本文壇對侵華戰爭及戰爭責任的認識》,《北師范大學學報》,1999年第3期。
[3] 加藤幸子:《夢の壁》,講談社,1983年版。
[4] 柴紅梅:《故鄉與異鄉的悖論:日本作家清岡卓行的“大連文學論”》,《東疆學刊》,2011年第3期。
[5] 張鵬:《森林的誘惑 加藤幸子的生態寫作》,《閱讀與寫作》,2011年第3期。
[6] 本多秋五:《 後文學の作家と作品》,冬樹社,1971年版。
作者簡介:
陳建明,男,1976—,河北定州人,博士,講師,研究方向:日本語言文化,工作單位:西安工業大學。
賈慶超,男,1988—,山東菏澤人,大連外國語學院2011級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日本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