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百年孤獨》是哥倫比亞著名作家馬爾克斯的代表作,閻連科的《受活》則有“中國的《百年孤獨》”的贊譽。這兩部小說都反映了現實生活中人們對理想所進行的努力,傳達出真實的內心世界。但在對非理性因素的態度、對現實的批判力度和包容性上,二者又存在著差異。
關鍵詞:現實 虛構 想象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閻連科的《受活》,引發了我們對文學真實性的思考。李敬澤稱之為“狂想現實主義”,李陀認為是一種“超現實寫作”,也有評論將《受活》譽為“中國的《百年孤獨》”。本文并不是要去判別諸種說法的正確與否,而是試圖去探究這部中國當代小說與文壇經典《百年孤獨》的異同。
一 失樂園和復樂園
現實主義是《百年孤獨》和《受活》這兩部作品創作的基點。無論是馬貢多小鎮,還是耙耬山的受活村,都是作者對他們所生活的國家、歷史現實的藝術投射。
開篇時,二者都采用了烏托邦敘事:馬貢多和受活莊在建立之初,是按照人們對美好生活的理想運作的,與世隔絕卻幸福寧靜。之所以稱為烏托邦,是因為這是一種打破現存秩序,從原則上不可能實現的超現實情景。馬貢多小鎮因為吉卜賽人的到來,在現代文明的沖擊下陷入混亂與喧囂的泥淖。同樣,當受活莊入社后,承受了強權政治帶給他們的哭天無淚的悲涼。
正是出于一種對自在生活的懷念,兩部小說才有了為復樂園所付出的巨大而徒勞的奮斗。歸納看來,馬貢多人和受活人的奮斗都是從革命和經濟兩條途徑努力的。
先說革命。革命的動機可以是單純而崇高的,革命的愿望也可以是美好的,然而暴力血腥的爭斗會毀滅一切?!栋倌旯陋殹分?,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發動的革命是對哥倫比亞內戰的影射。這個方式不僅不能給生活帶來良性轉變,反而使上校本人變得異常冷漠,也使他的侄子阿卡迪奧成為當地最兇殘的統治者?!妒芑睢分械母锩鼩q月,是新中國史上那段讓人驚恐的歷史。沒完沒了的挨斗和沒完沒了的任務讓受活人只好以死來解脫,干革命最終被革命干掉,荒謬至極。二位作家對革命都持反對態度。
再談經濟途徑。馬貢多小鎮經濟的繁榮實質是西方強勢的經濟入侵。美國資本的滲透,使這里淪為原料輸出地,并建立傀儡政權來鎮壓工人運動。泡沫般的香蕉熱潮過后,馬貢多瀕臨貧困、墮落和崩潰的邊緣。小說中關于香蕉熱和屠殺工人的情節,是馬爾克斯依據1928年12月發生在謝納加的真實的政治事件寫成的。他說:“香蕉園的故事完全真實?!抢锏那闆r是那么悲慘,那么殘酷,無論如何也不能令人相信……現在人們在小說中讀到了它,卻以為是夸張。”這是因為人們在刻意地扭曲歷史。受活人的“洋日子”揭示了經濟振興下的瘋癲狀態。成立“絕術團”是柳鷹雀縣長為了籌集“購列款”想出的點子。受活人掙來了錢卻被圓全人訛詐,他們是一群在振興經濟、發展致富的主流思想下處于瘋癲狀態的人,滿腔壯志地為富裕生活奮斗,經濟成為生活的全部重心,這也是對時下社會真實狀態的揭露。
在復樂園的道路中,革命與經濟兩條奮斗途徑終歸失敗。為了理想的生活,兩部小說中的人物步履維艱地繞了個圈子,最終滿身傷痕地回到原點。他們嘗過經濟繁榮的甜頭,也吃了革命的苦,最終被外面的世界一腳踢開時,心里卻都還惦記著往日的“輝煌”。小說充分發揮了現實主義作品關注現實的特點,將真實的歷史融入小說的世界,反映出現實中的弱者在弱肉強食的歷史中的掙扎、迷亂與沉淪,為讀者呈現出現代版的失樂園與復樂園的故事。
二 越界的真實
兩位作家似乎并不滿足于通過影射真實的歷史事件而營造真實之感,而是不約而同地探尋更深層的心理真實,推進現實主義的批判性。
在《百年孤獨》中,馬爾克斯以一個作家的敏銳,洞察了拉美落后的內因——孤獨,并將這種氣質賦予書中的每一個人,使之成為布恩地亞家族成員的主體性格。這種先天缺乏積極的追求精神和內在交流欲望的歷史文化形態淡化了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聯系,使馬貢多每個人都缺少了愛的激情。愛的缺乏或者說沒有去愛的能力,使每個人都無法被理解,于是就孤獨百年。當這種內在的孤獨氣質遇到西方勢力的滲入,便幾乎沒有抵抗的能力??v然馬爾克斯用羊皮書設定了小鎮徹底消失的結局,但其間包孕著的是他對打破束縛拉美發展的獨裁統治、經濟侵略等因素的強烈愿望?,F今的狀態注定會導致消失,于是懷念之情便油然而生。而懷念恰恰是出于一種對國家、民族質樸的、本能的愛。馬爾克斯將愛設置為擺脫孤獨的鑰匙,《百年孤獨》的深刻性在這種表面絕望而深蘊希望的復式構設中得以體現。
《受活》的心理真實建構在一種畸形的恐懼之上。權力的集中與崇拜,膨脹了為權者的權力與野心,同時也制造了無權者的恐懼與被動。閻連科的恐懼感深深浸入到他的血液中?!拔蚁胛医陙淼膭撟?,都與恐懼有關。直接的、最早的構思與創作的原因都是來自恐懼,或者說驚恐?!毙≌f中提到了“大躍進”、三年災害和文化大革命,這段歷史是整個中華民族心靈上的瘡疤??謶衷谶@瘡疤下擴散,以至成為一種共性。人們恐懼著形形色色的事情和人物,原因卻簡單到只希望自己能“好好活著”。求安、求穩導致了接受、墮落,滋生了奴性與媚氣和無原則的退讓,尊嚴在恐懼面前無足重輕。經濟的發展固然是美好生活的基本保障,但是倘若一味地迷戀經濟的力量而失去人文關懷,生活也會因此而異化。在經濟的遮蔽下,為官者和民眾都處于近乎瘋狂的狀態。對人的自我意識匱乏的生活樣態,閻連科感到厭惡,這也正是《受活》在恐懼情緒后的深層情感。
這種將現實主義深入歸結到心理情感層面的處理,是兩位作家對現實主義進行超越的一個方面。而另一種超越,則體現在寫作技法上。
首先,從理念上說,閻連科反對軟弱無力的現實主義寫作,他敬仰30年代對“勞苦人的命運”進行書寫的作品,認為現今的寫作充滿了庸俗的、粉飾的、私欲的現實主義,現實主義失去了它的莊重、嚴肅和深刻。而馬爾克斯要逃離的則是西方理性語境的統治。馬爾克斯堅持用拉美自身的話語發言,“如果用別人的圖表解釋生活,就只能導致更可怕的誤解,使人們越來越陌生,越來越孤獨,越來越不自由。”他希望用小說來警醒迷霧中的拉美人民,抵制西方語境和意識形態,反對獨裁,用自己的聲音和方式,走出自己的路。
其次,從方式方法上看,兩位作家充分利用了文學的虛構性特質?!罢翘摌嫽袨榈囊I,現實才得以升騰為想象,而想象也因之而走近現實。在這一過程中,虛構將已知世界編碼,把未知世界變成想象之物,而由想象與現實這兩者重新組合的世界,即是呈現給讀者的一片新天地?!爆F實與虛構截然對立,不僅有悖于文本中二者互融互通的特性,更把現實主義引上了歧路。不排斥文學的虛構性,則能將它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反現實姿態置入文學作品,這種對現實主義的越界行為,達到了預期設想的逼真效果,實現了被現實遮蔽的真實,更增添了現實主義的深度和廣度。在馬爾克斯筆下,虛構的小鎮馬貢多轉化成了一種符號化的真實?!拔易钪匾膯栴}是打破看來是真實的事物和看來是神奇事物之間的界限。在我試圖表現的世界上,這種界限是不存在的?!倍愡B科的《受活》,則通過虛構的受活莊和奇崛吊詭的故事設計,在亦真亦幻的藝術世界中,使現實主義發生了越界。虛構性行為再造的現實是現實的再現,同時又超越了現實本身,而無邊無際、自由自在的想象在虛構性行為下反倒被誘入真實的形式之中。于是,“文本的真實性中包含著想象的色彩,而想象反過來也包含著真實的成分”,這就是對現實主義的越界所形成的美學效果。
三 越界的差異
在《百年孤獨》與《受活》中,都有與傳統現實主義不同的非理性成分。
首先,對于這些用來對現實主義進行越界的非理性因素,兩人的態度是不一樣的。閻連科是“知其無”。故事的整體構設近乎于荒誕,讀者容易采取俯視的眼光旁觀情節的發展。閻連科“知其無”的觀念,實質上可以解讀成一種懷疑態度:不僅是懷疑受活人通過購買列寧遺體致富的可能性,而且也懷疑真切發生的歷史——“大躍進”、“文革”的必要性及其夸大的政治意義;懷疑當今過分集權的制度對民族整體心理建構的影響;懷疑任由泡沫經濟盲目發展的勢頭。閻連科雖然采用了非理性因素,但是他的“知其無”的態度,決定了他并不認同這種非理性,而是把它當成反面素材,呼吁理性世界的重建。
相比較來說,馬爾克斯則是“信其有”。“看上去是魔幻的東西,實際上正是拉美現實的特征;……這不僅是我們的現實,而且也是我們的觀念和我們的文化。”馬爾克斯主張簡單地相信現實生活,取消議論,一反理性,返歸到人類原初狀態天真的相信。相信拉丁美洲超自然的情境,相信安達盧西亞人的想象力產生的特別的觀念,相信現今的所有不公正和壓迫、相信自己的落后與貧窮,也相信被操縱、被欺凌的事實。馬爾克斯強調相信,認為在拉美的狀況下強調民族主義是消極的。民族主義的膨脹,會更加自閉,更為孤獨,還很容易滑入意識形態的程式之中。相信一切,包括非理性因素,就是要面對現實,正視歷史,這是強者的理智選擇。
其次,兩部作品的批判力度是有差別的。閻連科《受活》中的弱者全部都是殘疾人,這是一個在現實世界中也很特殊的弱勢群體。對于制度批判的宏大主題而言,這樣的人物設定過于弱小和特殊,使讀者的情感由被制度壓抑的恐懼轉換成對欺凌弱者的憤慨,降低了作品的藝術震撼,也并未體現出作者一再強調的現代人普遍的焦灼心理。他所寫的和理想有差距,并沒有完全把心里的想法表達出來。小說中將不滿的矛頭一齊指向茅枝婆,她成了作者想要批判的制度的替罪羊。這是文學面對意識形態的尷尬,也是閻連科在本質問題上怯懦、纖弱的表現。
馬爾克斯把文學看成作家革命的方式,以知識分子的傲氣游離于主流意識形態之外,警惕地保持批判的態度。“沒有為既定的社會價值唱頌歌的好文學。我總是在好文學里發現有這樣的傾向:摧毀既定的、被承認的東西,為創造新社會作出貢獻,最后去改善人的生活?!崩赖奈膶W是與獨立革命同時誕生的,離開玻利瓦爾、切·格瓦拉、卡斯特羅,就無法理解拉美文學。拉美很多作家都把寫作看成是一種革命實踐,身為左翼知識分子的馬爾克斯,曾經以十年的文學罷工對抗皮諾切特的政權,認為文學志趣就是一種政治志趣,而兩者都是對現實的關心。
最后,兩部作品在越界后的包容性上也存在著差別。閻連科通過《受活》傳達出現有體制造成的集權和畸形地重視經濟,給人們生活帶來的巨大壓力、異化和恐懼,充斥的是對現實狀況的厭惡和憤怒。對現實的批判淹沒在感情的洪流中,雖然小說有呼吁理性的聲音,但整部小說還是缺少了一種反思因素。
馬爾克斯的深刻處在于他寓言了孤獨的滅亡,也就從反面指出了重新壯大的途徑——團結。拉美有一種包容性極強的整合精神,“我們接受了各個地方的影響,正如有人說的,我們是用全世界的渣滓構成的,我們的視野寬闊得多,我們的接受能力也寬廣得多”。突破民族主義的禁錮,以一種“立足本土,放眼世界”的思想面對現實。馬爾克斯對待寫作亦是如此。由此,也可以解釋馬爾克斯為何要使馬貢多消失而又深深懷念。一個民族用極強的整合精神去抵御暫時的失敗,蓄勢待發。正是由于植根于這樣強烈的自信,《百年孤獨》給我們帶來的是一種沉重加振奮的雙重美學體驗,沉重是因為失敗者的忍辱負重,振奮是因為希望之光的閃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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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仲晴晴,女,1981—,陜西西安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世界文學、比較文學,工作單位:陜西警官職業學院基礎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