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和雙



筆者最近因研究需要在查閱清代阿昌族的圖像史料時,有幸獲見了臺灣華文書局于1968年4月影印出版的《皇清職貢圖》(精裝二冊,扉頁鈐有“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印”)。根據封面上提供的文字介紹,作為王有立主編的“中華文史叢書之十一”而印行的這部《皇清職貢圖》署“永璇監修董誥撰”,其所復制的是清“乾隆二十六年刊本”。滇西地區的阿昌族在整個清代多被記作“我昌蠻”或“我昌”等,出于長期養成的職業習慣,我通過目錄直接翻到該“影印版”正文的第1043頁和第1044頁,找到了要重點關注的“大理等府我昌蠻”和“大理等府我昌蠻婦”。經過一番仔細辨認,我發現這不太像是先前從文字記載中認識的“阿昌族”。最初產生的疑問是圖中的男女怎么都穿著布鞋,我幾次實地調查的阿昌族至今仍不經常穿鞋子,尤其是婦女,她們從小就習慣光著腳板干農活。隨之產生的疑問便是“我昌蠻婦”的頭飾不像我親眼見到的任何一個地方的阿昌族婦女。近十年來,我曾走遍從怒江大峽谷到伊洛瓦底江上游的阿昌族村寨,甚至也接觸到很多居住在緬甸北部的“我昌”婦女,她們給我的普遍印象是“大耳環”“高包頭”和“花圍腰”,還有常年因嚼煙(材料有煙絲、蘆子、熟石灰等,嚼時各取一小部分放入口中,直到口中充滿了血紅色的混合液時再連渣一起吐出)而染得很黑的牙齒。
在清代中前期,阿昌族先民主要分布于云南大理、永昌二府,《皇清職貢圖》中的漢文題記說:“我昌以喇為姓……無部落,雜處山谷間,性畏暑濕。男子束發裹頭,衣青藍短衣,披布單。婦女裹頭,長衣,無襦脛,系花褶而跣足。以刀耕火種、畜牧紡織為生,食用儉陋,得禽蟲則生啖之?;槠赣门qR,祭以犬,占用竹三十枝,如蓍莖然。地產麻葛,輸稅。”該題記對阿昌族男女的服飾特征作了描繪,尤其是點明了婦女有“跣足”的生活習慣。相比較而言,臺灣華文書局版的“大理等府我昌蠻婦”體態優雅(耳朵上還帶著耳環),穿著的也不是“長衣”,而是對襟式連衣裙(里面則著長褲),而且看上去很像小腳女人。
毫無疑問,華文書局印行的《皇清職貢圖》是一個非常糟糕的“配本”,其對原圖的肆意改動導致了嚴重錯誤,比如將“大理等府我昌蠻”“大理等府我昌蠻婦”的圖像誤作“曲靖府海猓玀”和“曲靖府海猓玀婦”就是一例。即使其他297幅夷人男女服飾的圖像再沒有配錯的情況,至少也能夠部分地說明華文書局所依據的絕對不是一個“好本子”,不然怎么會非要吃力不討好地搞個“張冠李戴”呢?讓人高興的是,遼沈書社于1991年10月推出了影印版的《皇清職貢圖》,附在書前的“出版說明”強調:“《皇清職貢圖》是稀見的文圖并茂的中國少數民族史料,是研究少數民族風情的珍貴圖譜,它對于研究我國少數民族史、民族關系史,對于民俗學以及繪畫藝術,都有著重要的史料價值?!币驗椤按藭郧r由武英殿刻印出版以后,未曾再版,社會上今傳本不多”,故遼沈書社據“武英殿本影印出版,以饗海內外讀者”。從上述引文來看,遼沈書社可能并不知道臺灣華文書局曾于1968年4月印行過《皇清職貢圖》,不然怎么能夠得出“今傳本不多”的結論?
遼沈書社影印出版的是“乾隆二十六年刊本”,并且宣稱“為保持原貌…一未作改動”,其版權頁中已注明“(清)傅恒等編著”;而臺灣華文書局版標注的是“永璇監修董誥撰”。2008年4月,揚州廣陵書社以《四庫全書》為底本出版的《皇清職貢圖》也標注“(清)傅恒等編纂”,附在書前的“出版說明”則稱“大學士傅恒等撰”。這兩種說法的并存可以證明清乾隆時期由武英殿刻印的《皇清職貢圖》沒有“版權”歸屬問題,僅從繪圖和文字題記的編撰過程來說,無疑就會牽涉到那些提供草圖和文字底稿的中下級行政官員?,F在,不同的編者會根據“皇清職貢圖??毭保ㄈA文書局版置于正文之前,而遼沈書社影印版卻放到了正文之后)中的“監理”與“總裁”而做出自己的推測。
經過認真地核對,不同版本中所見“我昌蠻”和“海猓玀”男女形象的說明文字沒有絲毫改動,但兩者分布的地域、服飾以及生活習慣等卻有明顯差異。據考證,魏晉南北朝時期活躍在滇東政治舞臺上的“南中大姓”爨氏,以及唐代以后的漢籍中很常見的“東爨烏蠻”與“西爨白蠻”應該就是“曲靖府海猓玀”的前身。在史學界曾有人簡單地將各地“烏蠻”都視作彝族先民,而將“白蠻”等同于后來的白族,方國瑜先生對此有詳細的辯駁,茲不贅述??傊?,清代曲靖府的“海猓玀”是從明代以前的“舊漢人”發展而來,其社會經濟與文化水平都絲毫不遜色于“湖廣填四川、四川填云南”而移民來的“新漢人”,這也是偏僻落后的“大理等府我昌蠻”所望塵莫及的地方。因此,在《皇清職貢圖》中疑出自地方官員之手的“題記”云:“海猓玀,惟曲靖府有之,一名壩玀玀。居平川,種水田,土人以田畝廣延者為海,或呼為壩,故得名,或云即白玀玀也。與齊民雜處,其服食、語言俱相似,惟與同類語則有別。勤于耕作,急公輸稅,間有讀書者?!笨滴酢对颇贤ㄖ尽しN人》不言曲靖府有“海猓玀”,雍正《云南通志·種人》說:“海猓玀,尋甸有之,亦名壩猓玀,以其居平川種水田而得名也。土人以平原可墾為田者,呼為海,或呼壩,故名。與漢人相雜而居,居處、飲食、衣服悉如漢人,惟與其同類仍作夷語。居家儉樸,情性和純,且知讀書。”清初的尋甸州隸屬于曲靖府,雍正《云南通志》說的“壩猓玀”被《皇清職貢圖》篡改作“壩玀玀”,很多前輩學者均不辨兩者的異同,甚至連方國瑜撰《彝族史稿》、尤中撰《中華民族發展史》仍將“猓玀”任意替換成“玀玀”,并且還推測說兩者的近古音完全相同。
可以肯定,清代曲靖府的“海猓玀”早就被視作“先進文化”的代表。因為《皇清職貢圖》中的各種“猓玀”均分布于四川和貴州兩地,而“玀玀”則僅出現在云南境內。“玀玀”之名始見于明代,似乎還有特指云南夷人的傾向,在《皇清職貢圖》所繪云南36種夷人男女圖像中,也只有“海猓玀”一種,其他的都稱作“玀玀”。相反,《皇清職貢圖》所見四川和貴州兩省的夷人種類不乏“猓玀”,而不言“玀玀”。諸本《百苗圖》常見描繪黔西北的“黑猓玀”“猓玀女官”和“白猓玀”,卻尋不到一例誤作“玀玀”的情況。因此,《皇清職貢圖》中的“猓玀”并不能簡單地等同于“玀玀”,估計二者在社會經濟發展程度上有明顯的差異。只有這樣推測,清代后期云南的“玀玀”逐漸改稱“猓玀”。換句話說,曲靖府的“海猓玀”是云南最先從“玀玀”改稱“猓玀”的族群,這也能夠從一個側面說明其在引領云南先進文化中曾經扮演的重要角色。即使不便說“大理等府我昌蠻”是清代云南境內最落后的群體,至少也不能被歸入“開化”的行列。毋庸諱言,在臺灣地區并沒有專門研究阿昌族歷史與文化的學者,即使在大陸學界常年涉足者也實屬罕見。但不管怎么說,在《皇清職貢圖》中出現的服飾和器具都成為特殊的“隱喻”,絕不能混淆。
最后還需要說明的是,若論男女圖像和文字題記的清晰度,華文書局版與遼沈書社影印版不可同日而語。華文書局將《皇清職貢圖》列入“中華文史叢書”,足以證明其潛在的重要性,但編者對相關內容的肆意篡改也要引起海內外讀者的注意,盡量避免以訛傳訛的不良現象發生。據悉,日本早稻田大學藏有一套完整的《皇清職貢圖》,從內容來看應該還是“乾隆二十六年刊本”,在每卷開頭都鈐有“早稻田大學圖書”印章,其結構完全等同于遼沈書社的影印版。今天的阿昌族人口規模雖然很有限,經濟文化水平也亟待快速提升,但其作為中華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員,任何人都沒有權力來肆意篡改歷史。作為臺版《皇清職貢圖》的收藏單位,還有海峽對岸的華文書局應該向廣大讀者傳播正確的中華文史知識,因為這不僅是每一位阿昌族研究者的責任,也是每一位炎黃子孫的期望。
作者單位:楚雄師范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