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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林中狩獵的日子

2013-04-29 00:44:03烏熱爾圖
駿馬 2013年5期

烏熱爾圖(鄂溫克族)

烏熱爾圖

鄂溫克族,呼倫貝爾人。20世紀80年代初,短篇小說連續三年獲得全國優秀文學作品獎。代表作品:短篇小說集《七叉犄角的公鹿》《琥珀色的篝火》(日文版)《你讓我順水漂流》;文史類圖書《述說鄂溫克》《呼倫貝爾歷史地名》《鄂溫克族歷史詞語》。

1

在1969年初夏的那一天,我扛著行李出現在敖魯古雅村頭。

那一年我17歲出頭,像個逃荒避難的人,前途茫茫,走投無路。我不記得當時的心情了,記憶早已變得模糊,我當時的心情肯定是麻木的,帶著擺脫不掉的恐懼,就像一只被夾住后腿的小松鼠。

當時,敖魯古雅還算不上正式的村子,她不太大,藏在一片密樹林里。這片樹林以落葉松為主,還有不少樺樹和零星的灌木,二十多棟木刻楞房子像地上長出的蘑菇,一棟一棟散落在林子里;只有當你站在村邊,才會發現這些木刻楞房都是新的,散發著削皮原木的清香。

敖魯古雅是個新地名,啟用也就四年多時間,她的正式稱呼叫:敖魯古雅鄂溫克族獵民定居點。這個定居點建于1965年,是國家下撥專項民族事業費,由我父親和他的同事一起為鄂溫克獵民興建的。在那之前,大約在1964年,父親接到上級調令,把他從莫力達瓦旗政府調至這里,參加了獵區社會主義教育工作隊,之后又留下來擔任滿歸鄂溫克民族自治鄉黨委書記。父親算是被委以重任了,我們全家也隨之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向,從大興安嶺南部嫩江畔的尼爾基小鎮,移居到大興安嶺北部林區腹地——滿歸。說起來,我們居住在嫩江畔的“涂可敦”姓氏鄂溫克人,與森林里這部分鄂溫克人屬于不同分支,但講同一種語言,有同樣的信仰和習俗,都是地地道道的鄂溫克人,讓父親去為自己族人工作、為他們服務,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2

當年,出現在我面前的這個獵民定居點,總共有四十多戶人家,雖然鄂溫克獵民們把家安置在這里,獵手們還是按不同季節上山游獵,放養自己的馴鹿。這個定居點選擇的位置恰好在兩條河的交匯處,距離滿歸鄉大約有十七公里,她的周圍就是鄂溫克人的獵場,他們祖祖輩輩在那山嶺里游獵。

從定居點兩側流過的河流,一條是激流河,另一條就叫敖魯古雅河。激流河是一條大河,這是她的漢語稱呼,最近才改動的,之前叫貝爾茨河,地圖上也是這樣標注的?!柏悹柎摹笔嵌碚Z音譯,意思是說這條河水流湍急。其實,這兩種稱呼都源自古老的鄂溫克語。這條河原本叫牛耳河,原意是指射出的箭頭,這是鄂溫克人在提醒你:這條河流速很快。相比之下,敖魯古雅卻是條小河,河名原意是“河岸有片楊樹林”。不過,這一切都是在很久之后才被我弄清楚的。

3

領我進村的人叫何林,這是他的漢名,他的鄂溫克名字叫訥卡,他姓“卡爾他昆”。在解放后盛行模仿漢姓,“卡爾他昆”就簡稱為“何”,不過在敖魯古雅河邊定居的鄂溫克人中姓“卡爾他昆”的人并不多。

何林有30歲,還是個單身漢。他個頭兒不高,不喜歡多說話。那時候,我還不會講鄂溫克語,我倆只能用漢語三言兩語地交談,大體上能明白彼此的意思。對于何林的身世我知之不多,父親對我說:“他人很好。”我覺得有這句話,就夠了。

何林的父母是當地獵民,早已離世,他是單傳獨子,在外人眼里是響當當的“貧下中獵的后代”。在文化大革命之前,何林當上了滿歸鄂溫克民族自治鄉團委書記,是為數不多的年輕本地干部?!班l革委會”成立后,他又被結合在新班子里。有他這樣忠厚老實的人來關照,我覺得心里踏實了。

4

鄂溫克獵民定居點生活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

說真的,那時我對自己的民族身份還很含糊,從小生活在多民族文化渦流當中,可是一點不自覺。我的童年,是在嫩江邊的尼基爾鎮度過的,兒時的伙伴不分彼此,天南海北,哪兒來的都有,其中有不少是達斡爾族孩子。之后,我在草原小城海拉爾讀了幾年初中,班里的學友還是漢族占多數。

現在,重新估量17這個數字,覺得它輕飄飄的,我在17歲的時候,也的確是一個毛頭小子。當年,讓我刻骨銘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的父親是涂榮,我是他的兒子。也許這根本就不能成為問題,但在那些日子里,對我來說這可是天大的事兒,“涂榮的兒子”既是我的政治身份,也是貼到我腦門上的灰色標簽。

1966年之后不久,滿歸這樣林區腹地的小鎮,也卷入了文化大革命的浪潮,而且在當地很快出現了兩派,出現了極端的對立,父親被造反的一方說成是“烏蘭夫反黨集團黑爪牙”“民族分裂分子”“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內人黨反革命集團骨干分子”,這還不夠,他還被劃入“投修叛國的黑幫”。短短幾年,父親頭上戴了一頂又一頂帽子。這些黑色標簽像利劍架在父親的脖子上,變成了打上叉的血紅色符號。

1969年冬雪融化時,我在海拉爾二中再也熬不下去了,大多數同學下鄉插隊到了農場,政審條件好的,還分到了鐵路。唯有我們幾個父親“有問題”的同學,被孤零零地撇下了,但別的人都呆在自己家里,同母親和兄弟在一起,只有我一人,在空蕩蕩的大宿舍中苦苦地等了將近一年。

我扛著行李上火車那天,用自行車送我去車站的同學叫孫杰,他說那天我很憂傷,很低沉,看樣子是一去不回頭了。當然,我是鐵了心要回到母親身邊,該死該活也要同親人在一起。

隨后的幾天中,奇跡在火車上出現了。

火車從根河站發車后,我在擠滿乘客的車廂里看見兩個剃了光頭的人,其中的一位竟是我父親。這不是巧合,這是命運的安排。我從人群中擠過去,站在父親身旁。父親用溫暖、平和的目光望著我,他臉上露出笑容,在那一瞬間,時間在我眼前停滯了。父親示意我坐到他對面。我仔細望著父親,發現他瘦了好多,但目光還是那么慈祥,眼神還是那么明亮;當時我并不知道他渾身是傷,兩年前從滿歸押解到了根河,受盡了折磨。

父親把我介紹給坐在他身邊穿粗布衣服的人,他也剃了光頭,他的名字叫小八月,是敖魯古雅的普通獵民。幾年前,小八月因酒后過失殺人蹲了大獄,這時候剛剛從保安召勞改農場刑滿釋放,而父親也是剛走出根河“群?!钡拇箝T,兩個鄂溫克人在車廂里相遇,相識了。父親用鄂溫克語不緊不慢地同小八月攀談,我覺得周圍的聲響消失了,只有那鄂溫克母語平緩的音調帶著一股甜味,在我耳邊飄蕩;父親和我,也包括小八月,都罩在這聲音編織的光環中,不再懼怕任何威嚇與欺侮了。那一刻,有股暖流朝我涌來。

5

敖魯古雅靜悄悄的。記得當時我站在村頭,最先看見的是一只大黃狗,它從遠處狂叫著沖過來,這讓我有點害怕,緊緊跟在何林身后。大黃狗在十幾步外聞到了熟人的氣味,它晃著腦袋,搖著尾巴,又蹦又跳,顯得十分興奮。這只獵犬并沒難為我,顯得很懂規矩,用鼻子聞著我的褲角,想記下我這陌生人的氣味。

眼前這個村子要收留我了,這與幾天前的情景形成反差。就在幾天前,滿歸鄉革委會給我開出一份公函,把我分到當地的農業生產隊去插隊。那時候,鄉鎮革委會已經合二為一,滿歸本地的農業生產隊為其下屬,它以“倒套子”為主業,幫滿歸林業局搞木材短途運輸。干“倒套子”這個行當的人,收入挺高,但他們不是本地人,大部分都是外地來的,山東河北的什么人都有。我把公函交給生產隊的頭頭,第二天得到一個答復:“涂榮的兒子,我們不要!”這個斷然的回絕,讓我震驚,我竟在家門口遭到當頭棒喝,被剝奪了勞動的權利。父親聽到這個消息一聲沒吭,他還沒平反,也沒落實政策,呆在家中養傷。

讓我去敖魯古雅獵業生產隊插隊的決定,最后是由趙德春鄉長、何成福部長、還有秘書杜瑞祥,這幾位在鄉革委會中掌權的鄂溫克族干部商議的,交給何林具體辦理。趙德春鄉長、何成福部長,都是父親的老同事,他們都是土改前后參加工作的鄂溫克族干部,同父親一起從大興安嶺南坡調到這里。這幾年,他們也程度不同地受到審查和沖擊,但是已恢復了在鄉政府中的領導職位。我要說的是,在我人生最關鍵的時刻,是這幾位讓我終身難忘的鄂溫克長輩,在我身后托舉著,把我送上一條寬敞的生存之路。

6

何林是那種在心里替你著想,一聲不吭地幫你做事的人。

記得那年秋后降雪前,獵民婦女建莎在村里喊住了我,把我叫到她家中,取出一套新獵裝塞給我,并用鄂溫克語對我說:“這是特地為你縫的?!边@套獵裝真是齊整,有一件鹿皮短外套,是米黃色的,質地就像上等的呢料;還有一副皮套褲,套褲正面用的是厚實的犴皮,背面縫著帶毛的鹿腿皮,褲角上綴著長長的皮條,是用來綁緊腳踝的;另一件是軟底犴腿靴,這雙軟底靴也是用鹿筋線縫的,散發著皮質的味道。

這套獵手的冬裝,正是我渴望得到的東西,沒想到它從天而降,由一位勉強叫得出我名字的獵民婦女一針一線地縫制,并親手交給我。當時我無法用語言表達心中的感激,甚至連一聲謝謝都沒說,就捧著獵裝興沖沖地跑了?,F在想起來,這獵裝一定是何林早在入秋前為我訂做的;一套獵裝從準備獸皮,加工皮料,手工鞣制,直到用鹿筋線縫制成型,起碼要兩個月的時間。當時我不懂得如何來酬謝他人的勞動和付出,不懂得答謝的規矩和禮節,只是把這件事牢牢地記住,在心底埋下一顆感恩的種子。

7

我清楚地記得,是何林領著我,到獵業隊倉庫里挑選獵槍的。那年入冬前,隊里發給我兩支獵槍:一支是剛拆包裝的小口徑運動步槍,槍身還抹著油,顯得黝黑瓦亮;另一支是帶三棱刺刀的蘇式步騎槍,也叫7.62步槍,是一支有銹漬的老槍。當我意識到自己將要成為這兩只獵槍的主人,一種幸福感一下子從心底升起。我把一大一小獵槍摟在懷里,心跳不由得加快,那種快感真是無法言說。我肩挎兩支獵槍走出倉庫,腰板挺直了,個頭兒也覺得長高了許多。

在我上山前,父親的叮囑我記憶猶新。父親說:“冬天上山,必須要帶一把小斧和一把獵刀;還要在懷里揣好火柴,不能讓它受潮;初次出獵要踩著自己的腳印回來,這樣不會迷路;在山里走累了,不能坐在雪地,要坐在干枯的倒木上,不然腰腿抽筋,會讓你站不起來。”父親一字一句地說得嚴肅認真,言語中對我很有信心,而母親卻在一旁抹眼淚,好像我是在別人威逼之下上了戰場。

何林為我選中的獵點在大聯合河邊,離滿歸有一百多公里,那是一個被稱為“伊那間吉獵點”的游獵小組。這個游獵小組中的馬嘎拉格家就是我的落腳點。

記得那天很冷,氣溫在零下三十多度。我搭乘的是一輛帶廂板的解放牌汽車,汽車穿行在氣壓很低的雪霧中,我迎風站在敞篷的車廂板上,對路邊白茫茫的雪景感到新奇和神秘。有人拽我一把,讓我快點背過身去,這時我才覺察,面頰上出現了兩塊慘白的凍斑。

8

“伊那間吉獵點”選在一片避風的密林中,離公路還有十來里地。獵點共有四座“撮羅子”,也就是說,這里搭建了四頂鄂溫克人的簡易帳篷,每頂圓錐形帳篷里住著一戶人家,在每戶人家的名下都有數量不等的馴鹿,由他們自己來照料和喂養。獵手們就住在這帳篷里,有的是臨時借住,有的就是帳篷里的主人。

有人把我引向一頂帳篷,我掀開單薄的門簾彎腰進去,這是馬嘎拉格家的帳篷。帳篷里一股嗆人的煙氣撲面而來,把林中的寒氣隔在了外面。在這昏暗的帳篷里,我從主人謙讓的動作中感到了熱情,顯然這家人對我的到來有所準備。帳篷里最顯眼的,是閃著光亮的火堆,整座帳篷以它為中心,火堆的東西兩側,是家人的鋪位,北側略顯寬敞,是敬放“瑪魯神”的位置,凡有尊貴的客人都要讓到那里。我雖然年紀輕輕,也被當成貴客讓到了正位。這座由木桿和獸皮搭就的尖頂帳篷很難御寒,它全靠帳篷中心的火堆供暖,圍繞著這堆火,在冰冷的地面上鋪滿松枝,又在這層松枝上平鋪獸皮,白天用這獸皮當坐墊,到了晚上它就成了睡褥。而在平時,人們一屁股坐在上面,都是席地而坐。

馬嘎拉格一家三口人。戶主馬嘎拉格五十歲上下,個頭兒不高,身子骨有點弱,能結結巴巴說幾句漢語,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獵手,沒有什么名氣,他也姓“卡爾他昆”。我從馬嘎拉格的面容、眼神上觀察,認定他是一個性情憨厚、心地善良的人,不然何林不會讓我借住在他家。馬嘎拉格妻子過世多年,身邊只有一個兒子,他叫舒日克,年齡大約十三歲,個頭兒有點矮,體格發育不是太好。應該說,馬嘎拉格的姐姐大巴拉杰依,才是帳篷里的當家人,她年紀在六十開外,臉上皺紋挺多,口中的牙齒大多已經脫落,兩眼被煙火熏得不停地流淚,眼神中閃動著溫情。大巴拉杰依終身未嫁,與他的這個弟弟及侄子相依為命。

9

到了獵點我才發現,在這里沒人給你派活,沒人對你指手劃腳,也沒人對你解釋和開導什么,你若想整天呆著,或者你想動手干點什么,就全靠你自己了。

最初的幾天,我對獵點的一切都感到新鮮,也帶著幾分戒備。最讓我頭疼的是,這里的八九只獵犬把我當成外人,它們根本不聽主人的呵斥,無論我走到哪兒都緊緊跟隨,還把我團團圍住,就像在林子里圍住了一頭小鹿。好在,它們的主人及時把那幾個性情暴躁的家伙,都已經牢牢地拴住,這才使我以馬嘎拉格的帳篷為中心,一步一步地向外擴展活動范圍。對于那些頭頂尖犄角、脖子上掛鈴鐺的馴鹿,我也感到幾分畏懼,因為沒有人告訴我,這些家伙發起脾氣來是使蹄子踢,還是用嘴巴咬。

記得小時候,我和小伙伴去旗政府馬圈里偷剪馬鬃,想用自己剪的馬鬃做毽子玩,好到同伴中去炫耀。沒想到那天晚上,我的小伙伴殷捷就被一匹大青馬狠狠地咬了一口。

林子里的馴鹿非比尋常,它們全都散放著,三五成群地在林子里跑來竄去,在我看來,它們個個帶著野性,尤其是當我離開帳篷,朝林子里走動的時候,它們會一起向著我奔來,看那股猛勁,是想把我整個人掀翻在地,我左右躲閃,怎么躲也躲不開。

過了幾天,我才明白,其實這是個誤會。這些馴鹿不管它頭上犄角大的,還是犄角小的,其實都對我沒有惡意,它們真正喜歡的,是我撒在雪地上的尿,這些家伙在我面前爭啊搶啊的,用嘴巴一口一口地舔凈雪地上的尿液,真是旁若無人。馴鹿是脾氣很溫和的動物,獵人們正是利用它們喜歡舔食鹽堿的食性,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管理方式,隔三差五,我就看見獵民婦女搖動皮鹽袋,在給那些戀家的馴鹿喂鹽,而大群的馴鹿也從遠處的林子里跑回來,在營地里覓食鹽分。

10

在營地里,馬嘎拉格是離我最近的人,他自然成為我每天觀察的目標,也是我偷偷模仿的對象。我想早一天成為山里人,一個不再被獵犬東追西攆的人,當然,我內心最渴望的,還是成為一個有名氣的獵手。馬嘎拉格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他在帳篷里的動作變得頻繁,不是取出磨石磨獵刀,就是磨他那把老舊的斧頭,這時我也會取出自己的獵刀和斧頭,照著他的樣子去做。另外,他還常到林子里找“站桿”,用斧頭將它砍倒,再一骨碌一骨碌地扛回來,這弄燒柴的本領,也很快就被我學會了。另外,去封凍的小河床取冰塊,是獵點上的男人和女人都干的活兒,我也學著他們的樣子,用刀尖戳碎冰塊再裝在容器里,或者用斧頭砍下一塊厚冰,直接把它扛回來,以備融冰化水。

那天,馬嘎拉格穿上外衣,戴上帽子,著裝整齊地朝林子里走去,我覺得有什么事情就要發生,趕緊跟了上去,沒想到他根本就不是去出獵,而是找片僻靜的林子蹲下來拉屎,這真讓我失望。從那以后,我讓自己記?。撼霁C的人沒有一個不帶獵槍的。

11

下過一場小雪之后,馬嘎拉格終于要領我出獵了。那天太陽升上樹梢,我倆才動身。這時候林子里不再凍得嘎巴嘎巴地響,馬嘎拉格挎著獵槍走在前面,我扛著小口徑步槍跟在他身后。走了不遠,他在樹上砍個圓形標記,讓我倚著樹墩打靶校槍,我打了幾槍,成績還說得過去。在一片松樹林里,他指著地上新鮮的痕跡對我說,要學會分辨松鼠的印跡,先要弄清它往哪兒去。他說,松鼠的印跡前面敞口大,后面敞口小,雪花被拖著往前沖,這說明這只松鼠在朝前蹦呢。我看了一下,松鼠留在雪地上的印跡很清晰,就像一個倒寫的“八”字,這些倒寫的“八”字有一定間隔,在雪地上畫出一條曲線,從這棵松樹通到那棵松樹。那天,我倆瞄著雪地上倒寫的“八”字,跟蹤了一個多小時,最后終于在一棵松樹枝叉上發現了它。馬嘎拉格讓我來開槍,當時我有點激動,打了三發子彈才擊中它。松鼠是獵手冬季獵取的小毛皮動物,獵獲的松鼠皮要晾干、捆扎好,上交給獵業生產隊,然后生產隊按獵手上交松鼠皮的數量記工分。聽說,這些松鼠皮都是由外貿部門收購,出口賺外匯去了。

馬嘎拉格帶我在林子里轉悠了一整天,獵獲物只有綁在我“背夾子”上的這只小松鼠。這一天收獲雖然不大,但是我最輕松、最快樂的一天,是一個很好的開端。馬嘎拉格說,他明天還要帶我去轉轉。我搖搖頭,對他說:“我要自己去!”

12

對于之后的初獵,我的記憶刀刻般地清晰。

那天一大早,大巴拉杰依就起身點火了。

到了后半夜,火堆熄滅了,帳篷里的溫度同林子里一樣低,相當于零下四十多度,不論誰來起身生火,烘暖帳篷都是件麻煩事,也是個技術活兒。我發現,大巴拉杰依動作很利落,在一個短瞬間,就把火堆點燃了,她用的是一塊樺樹皮、一把昨夜用獵刀削好的干木屑,一切都是事先備好的。等我穿好獵裝,把自己收拾停當,她已經把地桌擺到我面前,在上面放了一杯紅茶、一罐白糖,還有昨晚特地趕制的烤餅,這張隔夜的烤餅也在火堆邊重新烤熱了。帳篷里的煙氣熏得人兩眼難受,大巴拉杰依不時抹著眼淚,示意我用烤餅蘸著平鍋里的“油吱拉兒”吃。這些“油吱拉兒”,實際上是一坨冷凍的獸油,已經放過鹽,放在炭火上熬了一會兒,在平鍋里直冒氣泡,散發著一股香噴噴的味道。我估計自己要走一天山路,所以蘸著獸油,嚼著烤餅,把肚子撐得飽飽的,還把她遞給我的半張烤餅綁在“背夾子”上,以防萬一。當我走出帳篷時,太陽還沒露臉,林子里還挺黑。

這次獨自出獵并不是想象的那么輕松。

那天一進林子,我就找到了新鮮的松鼠印兒,可跟了半天就是不見它的影兒,后來我發現,是自己弄錯了。我是照著雪地上“八”字形印跡向前追蹤的,而不是倒寫的“八”字,結果整個弄反了方向,越追離松鼠越遠,白白浪費了大半天的時間。而且,在回來的路上,我又犯了一個錯誤:以為就要到家門口了,聽得見營地獵犬的叫聲了,就找了一條捷徑,橫穿一片沼澤地。這片封凍的沼澤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表面上看挺平坦,實際上里面高高低低滿是溝壑,時常的,積雪一下子就沒了我的腰,等我用盡氣力一步一個跟頭地爬過去,頭頂上已是繁星滿天了。

走進營地的時候,我的肚子癟了,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棉衣、棉褲、套在上面的獵裝被汗水濕透,變成梆硬的盔甲,上面還凍了一層白霜。大青狗跑過來迎我的時候,一下子把我撲個跟頭,它以為我在逗它玩,其實我已經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在帳篷外,我好歹讓自己站穩,摘下獵槍把它戳在門外,掀門簾時攥緊門框不讓自己摔倒,終于跌跌撞撞地走進帳篷。帳篷里,火燒得好旺,茶也熱著,馬嘎拉格、大巴拉杰依一直在等我。

多少年過去之后,我回到帳篷那一刻的情景,永遠最值得回味——他們倆,是我在雪地里掙扎時最想見到的人,但倆人的表情和神態比我想象的要平靜,這種平靜當時曾讓我感到不解。說實在的,在那個寒冷的冬夜,我并沒有馬上領悟馬嘎拉格、大巴拉杰依靜默神態下深藏著的情感,但還是有什么東西觸動了我。想想看,一個山外來的毛頭小子,冒著零下四十多度的嚴寒,獨自在林子里轉悠,起早貪黑,兩頭不見太陽,等天黑透了才從雪地里冒出來,難道這不讓人擔憂嗎?

相聚的那一刻,我們只用眼神交流,語言變得多余;默默地遞給你的,還是那個地桌,還是那杯冒著熱氣的茶,連大青狗也溜進了帳篷,一聲不吭地趴在你身邊。在無聲的對視和漫不經心的一瞥中,我似乎悟到了什么。我敢肯定,在我決定獨自出獵時,他們就把我當成真正的鄂溫克人,難道一個鄂溫克小伙子回到家(雖說不是他自己的家),他要去獵場轉悠(雖說不是他熟悉的獵場),還用家人替他擔憂嗎?我敢說,在這靜默中隱含著一種信任,那是無需用語言來表達的信任!

13

“見習”一個多月后,我得到確切消息,獵點要進行一次規模較大的狩獵活動,我被作為新獵手列入其中。這個獵訊讓我十分興奮,我一直期盼著這樣的行動,渴望加入獵手的行列。這次狩獵,在醞釀初期就帶有神秘色彩,因為沒人告訴我要去什么方向,要走多遠的路,要去打什么東西,具體的狩獵內容和細節一直秘而不宣。為什么要弄得這樣神秘?我想不明白,也許只有我一個人被蒙在鼓里。

這次集體狩獵,除了我這“見習獵手”外,還有獵點上的阿力克謝依、瓦尼、瓦西里三名獵手。阿力克謝依四十多歲,臉色黝黑,不喜歡多說話,他只身來到獵點,與我一同借住在馬嘎拉格家,他姓“索羅共”,應該說是一名出色的獵手。瓦尼姓“布利托天”,他要比阿力克謝依年輕一些,無論走路還是干活都顯得利落,已經是小有名氣的獵手。只有瓦西里在這幾個人中年紀偏大,雖然他兩條腿挺長,可惜上身有個拱起的駝背,個頭兒也就顯得矮了一大截;他說話的聲音有點怪,帶有幾分神經質,好在大家都還尊敬他,他姓“固德林”。這幾位獵手究竟是親屬關系,還是單純的合作關系,我說不清楚。出獵的準備不緊不慢地進行,男人們去林子里找馴鹿群,女人們在帳篷里忙著做干糧,也就是烤我喜歡吃的那種大餅。我也給自己找了活兒干,一連氣砍倒了好幾棵“站桿”,把它們扛回來,砍短、劈開,在帳篷前摞成一堆。我還磨了獵刀,擦了槍,準備借這個機會練練身手。阿列克謝依對我說,你不用帶小口徑槍了。這可把我樂壞了,這就是說,我有機會使自己的大槍了。

14

我們出發的那天早上,大巴拉杰依起得很早。她燒好茶,抓來馱東西的馴鹿,把它們牽來拴在門口,然后為獵手備鞍子、馱炊具和口糧。獵手中數我拖泥帶水,我的行李卷捆得不合規矩,這讓我有點著急。大巴拉杰依一句話沒說,過來解開我的鋪蓋,重新捆成兩份均等的馱子,然后拴在一起,將它馱在馴鹿背上,系緊馴鹿的肚帶。

出發時,阿力克謝依走在最前面,他將大槍豎著挎在左肩,槍口朝上,左手攥著馴鹿韁繩。他身后跟著五頭脖子上掛鈴鐺的馴鹿,馴鹿背上馱著口糧和雜物,還有他的小口徑步槍,而獵手必備的手斧,則綁在背夾子上,挎在他后背。我牽著一頭馴鹿緊跟在他后面,除了肩上的大槍外,我也把手斧綁在背夾子上,將它挎在后背,獵刀則插在褲腰帶上。跟在我身后是瓦尼,他牽的馴鹿好像也是五頭,他的馴鹿大多空著馱子。在后面壓陣的就是瓦西里了,這位瓦西里大叔牽的馴鹿也要比我多。另外,大青狗也跟來了,它跑前跑后興奮得不得了。

在前面蹚雪開路的人最費力氣。阿力克謝依右手攥著砍刀,上下揮動,在橫七豎八的密林中砍開一條通道,讓馴鹿馱子順利地通過,他還每隔一段距離朝路邊的樹干砍上一刀,這一刀時而砍在樹干正面,時而砍在樹干背面,砍在正面的刀痕是讓后面的人看的,砍在背面的刀痕,是為返程預留的標記。我還注意到,獵手們在林中行走時盡量壓低聲響,他們忌諱任何人大聲說話、喊叫和喧鬧。

15

我對頭一天的雪地露營記憶猶新。

那天,一直走到太陽落山,馴鹿隊才停下來。阿力克謝依在一片避風的樹林中繞了一圈,他左看看,右瞧瞧,然后將砍刀插在一片空地上,大家隨即摘下獵槍,開始卸馴鹿馱子。這樣的野外露營點,鄂溫克人叫“阿吐”,選擇的條件,是要看附近有沒有燒柴,所說的燒柴,是指那些枯死風干的松樹,而水源則是必須要有的,近處要有條小溪,在冬天就指望冰塊了,如果找不到積冰,只好融雪化水。最后要考慮的條件是,看看附近有沒有馴鹿吃的苔蘚。

阿力克謝依插刀的地方成了“阿吐”的中心,大家用腳踢開地上厚厚的積雪,清理出一塊圓形的空地,瓦西里取出從路邊扯下的樺樹皮,找來帶松毛的干松枝,在空地中央點燃了篝火。

走了一天山路的人都累垮了,但誰也不會停下手腳,因為在林子里呆著不動,人就會凍僵,不是凍硬你的手指,就是凍掉你的腳趾,這是沒什么好說的。到了這個關口,大家都在拼命地干,不是忙著尋找“站桿”,把它放倒,扛到火堆邊,就是支起吊鍋,融化冰塊燒開茶水。在我忙著找燒柴的時候,阿力克謝依為馴鹿弄妥了木絆,解開籠頭讓它們去林子里覓食,這些上了木絆的馴鹿不會跑遠,明天一早就能找回來。

回到火堆時,我已經累得頭重腳輕。這時我才意識到,要想成為一名獵手,需要磨練怎樣的意志和耐力。阿力克謝依在火堆邊的空地上鋪了一層松枝,獵手們把自己的鋪皮墊在上面,圍著火堆坐了一圈,我也選個位置坐在其中。這時,我發現獵手中少了一個人——瓦尼。他去哪兒了,什么時候走的?他的馴鹿由誰牽了?一路同行的我竟然什么也沒察覺。

16

在我們圍著火堆喝茶的時候,有個黑影在我身后晃動,我急忙抓起獵槍,阿力克謝依摁住我的手臂。原來是大青狗,它全身披著白霜,帶著一股寒風從林子里竄出來,它晃著尾巴,繞著火堆,逐個聞著每個獵手。阿力克謝依捧住它的嘴巴,在火光中瞧著,并與瓦西里交換眼神。我也緊盯大青狗的嘴巴,原來它嘴巴上粘有血跡。

等瓦尼走近火堆時,他就像一個刷白的雪人,冰冷的寒氣包裹著他,片片白霧從他身上不斷升騰。他摘下獵槍,甩下背夾子,那背夾子上綁著野獸的肋骨,原來他打了一頭駝鹿。阿力克謝依接過新鮮的肋骨,用斧頭將它砍斷,再使獵刀分解成碎塊,扔在吊鍋里,然后掛在火堆上燉了起來。

在火堆邊,當瓦尼脫去他的犴皮外衣和鹿皮套褲的時候,我發現他貼身穿的,只有秋衣和秋褲,在這樣的天氣穿得如此單薄,真使我驚訝。我注意到,他說話的語速明顯變慢,甚至變得有點磕巴,烤了一會兒火,他才恢復常態。

瓦尼僅僅比我們晚到兩個小時,在分手的這段時間里他打到了一頭駝鹿,獨自完成了將這野牛般大獸分解的一系列作業,然后從沒有任何標記的密林中橫插過來,一步不差地找到我們的火堆。如此迅捷的動作,如此清晰的方位感,如果不是我親眼所見,是無法相信的,我覺得他掌握了在森林中生存的秘訣,或者說他練就了一身特殊的技能,這一點深深地吸引了我。

17

圍在火堆邊,獵手們聽著瓦尼慢聲細語地敘說,他在這一天中看到了什么印跡,在哪條河邊,在哪個山梁上,發現了什么動物,他是怎么跟蹤的,在多遠的距離開的槍,如此等等。這是十分詳盡的描述,獵手們在烤火的過程中、在進餐前后的這段時間里,分享著彼此的狩獵信息,敘說者不會遺漏任何微小的細節和特征,所以傾聽者會有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在馬嘎拉格家,阿里克謝依每次獵歸之后,他都要這樣清晰地復述自己的獵程,我總是待在一旁似懂非懂地傾聽。

在火堆邊要做的事情還很多,其中最緊要的,就是每個人必須把自己被汗水浸透、凍硬了的衣褲和鞋帽,放在火堆邊烤干,同時也把自己的身體烤暖,不然明天就會遇到大麻煩。

在雪地里露營,應該說屬我的鋪蓋最厚實也最保暖,但是整整一夜,我都在狍皮被里打哆嗦,沒能闔上眼。熬過這漫長的一夜,天亮時候,我發現火堆邊的獵手身上,蓋的只有舊毛毯,他們側身而臥,背對著篝火,有的竟然露著脊背。這讓我嚇了一跳,因為晨雪已經把我們的“阿吐”整個埋住了。林子里死靜死靜的,要不是聽見瓦尼躺在雪窩里打鼾的動靜,我還真以為除了我之外,所有的人都凍僵了。

18

真正的狩獵從第三天開始。

那天,等太陽升上樹梢,林子里的溫度開始慢慢回升,阿力克謝依才領著我們動身。這一次,獵手們都很沉著,甚至顯得情緒低沉,我想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我踩著前面獵手的腳印,扛著獵槍走在最后,不知道前面將會發生什么。

走到一處背山坡,阿力克謝依停住腳步,用手指著前面的林子,頃刻間氣氛變得緊張起來,大家不約而同地取下獵槍,推上子彈,進入隨時準備擊發的狀態。但獵物在哪兒,它在什么位置,我什么也沒發現,前面的山坡上滿是橫七豎八的松木。這時,傳來大青狗急促的叫聲,它站在一處土堆旁,低頭盯著地上的什么東西。獵手端槍瞄準了那個方向,我也學著他們的樣子瞄準大青狗腳下某個地方,但我一直沒有找到目標。阿力克謝依對瓦尼做了一個手勢,瓦尼轉身朝我們身后奔去,他的動作很快。我猶豫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阿力克謝依示意我跟在他身后,只見他徑直朝大青狗側后方跑去。

我的動作慢了一點,等我從離大青狗十幾步遠的地方跑過時,看見了一個比鍋蓋要大的黑洞,大青狗站在那洞口不停地朝里面狂叫,從那洞口里傳出嗡嗡的低吼。這是一個大獸的動靜,很恐怖,很有威懾力,使你身子骨發軟,讓你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我一下子就明白了,這是一頭蹲倉的大熊。

我們快速迂回到大青狗的側后方,然后朝目標逼近。阿力克謝依搶先在前,我和瓦西里緊隨其后,現在是三桿獵槍瞄準前方,隨時準備擊發。在距離目標幾步遠的地方,我發現洞口朝山下敞開,我們已經位于它的上端,處于相對安全的位置。在大青狗的挑逗下,洞里的大熊變得躁動不安,它吼叫著伸出前掌,撓了一把,隨即又縮了回去,沒給我們留下射擊的機會。這樣僵持半個小時以后,我裸露的雙手已經攥不住獵槍,手指凍得發僵、變硬,眼看就要失去血色,我咬牙堅持著,生怕取手套的當口貽誤戰機。

一聲清脆的槍聲響了,大青狗急得連蹦帶跳,動作更加暴躁,這時大熊忽地一聲從洞里沖了出來,它露出大半個身子,撲向大青狗,大青狗急忙閃到一旁,緊接著阿力克謝依的槍響了,瓦西里的槍響了,我在匆忙中也開了一槍。大熊應聲倒下,軟軟地癱在那里。

后來我才明白,是瓦尼在洞口的正前方爬上一棵大樹,朝熊洞里打了一槍,激怒了這頭大熊,將它引了出來。變成僵死之物的大熊被拖出洞口,拽到山坡下的一片空地,獵手們將它仰面朝天放平放穩,然后從它的前掌下刀,剝開毛茸茸的熊皮,割下裹在皮肉間一層厚厚的油脂,前后有序地將其肢解分割。在操刀過程中,瓦西里喃喃自語,不停地嘮叨著什么,他擔當了長者的角色。肢解這龐然大物的整個過程,都帶有儀式的味道。

讓我感到意外的是,這蹲倉的大熊竟如此肥碩,它的肉體包裹在厚厚的脂肪中,這足有七八公分厚的脂肪如同羊脂玉,白得清透、白得潔凈,在低溫下竟然難以凍結,我覺得它一定是御寒的上品。果然,獵手們特別珍惜這頭大熊的油脂,他們先剝去熊皮,再將熊油切割,分成大小均等的方塊,用事先備好的馱布包裹好,同熊皮、熊肉一起捆綁成若干個馱子,然后牽來備著鞍具的馴鹿,將獵物全部馱上。

三天之后,我們返回了營地。

19

熊在鄂溫克人心目中占有特殊位置。我聽到一個傳說:在古老的過去,熊也是人,它能像人一樣站立,它的力氣要比人大得多,可是由于它犯了錯誤,上天就讓它少了一個大拇指,還罰它吃野果和松籽。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傳說,鄂溫克人才敬畏熊,崇拜它,并規定了好多與它有關的禁忌。鄂溫克獵人崇拜熊,同時還要獵殺它,在我看來是一對明顯的矛盾,可我一時弄不清里面的緣由。不管怎么說,是蹲倉過冬的熊,為鄂溫克人提供了御寒的油脂,在過去,特別是在那饑寒難捱的日子,一定是這些熊油讓營地里的人渡過了難關。

20

獵熊的后續之事并不簡單地結束?;氐綘I地的第二天,我得到邀請,其實營地所有的男獵手都受到邀請,大家一同去依那間吉家中做客。那天傍晚,我們陸陸續續走進主人的帳篷,帳篷里面熱氣騰騰,依那間吉的老伴牛拉、他的女兒林克、小巴拉杰依,還有格拉,都在忙碌,老人一家為獵手們做好了豐盛的熊肉大餐。

在這個營地,要數依那間吉最年長,在“卡爾他昆”家族中他德高望重。平日里,這位老人對人總是瞇著雙眼微笑,形象和藹可親。此時,他盤腿坐在“瑪魯神”前的正位,坐在他右側的是瓦西里,并且竟然把我也叫到他身邊就坐,其他的獵手你挨著我我挨著你,圍著火堆坐了一圈?;鸲焉蠠踔鴿M鍋的熊肉,帶著松籽味道的肉香從吊鍋里飄溢出來,即使你沒有嘗到熊肉的味道,也會被那獨特的氣味浸透五臟六腑。

這種集體性聚餐是鄂溫克人的規矩,是在冬季獵取大熊之后必須要完成的一個程序。這件事情與營地里對熊肉的最終分配有關。我們馱回的熊肉按照老習慣分給了營地里的每家每戶,依那間吉老人分到了熊的前半身,所以他要按照老規矩宴請營地里的獵手。

燉食熊肉也有講究。首先端上來的是擺在顯赫位置的熊頭,然后主人把熟透的肋骨分給每一位就餐者,另外,還有一鍋熊油在火堆邊翻著氣泡,等待它降到適當溫度的時候食用。

我發現獵手們并沒有操刀割肉,而是禮節性地等待著主人,依那間吉老人先割了一塊熊肉,扔到火堆中,嘴里還念叨一些祝福的話語,之后他竟然又學著林子里的老鴰“呱呱呱”地叫起來。這真出乎我的意料。這時候帳篷里的氣氛一下子變得熱烈起來,人們吃著手把熊肉,模仿著烏鴉的叫聲,一派熱鬧的景象。

我學著依那間吉老人的動作,將第一塊熊肉敬獻了火神,又為自己割了一塊熊肉,這時老人對我做著手勢,意思是讓我照著他的樣子去做,其他獵手也用鄂溫克語鼓勵我:學著叫兩聲,叫兩聲!這可有點難為我,吃熊肉還要學老鴰叫,這讓你不好張口。記得小時候,我學過小貓、小狗的叫聲,也模仿過小羊“咩咩”的叫聲,可就是沒學過黑老鴰叫。這次我是躲不過去了,看起來,吃熊肉學老鴰叫,是鄂溫克人的老規矩,在這里誰都會尊重它。我只好運足一口氣“呱呱呱”地學起老鴰叫,獵手們一下子都笑了起來。

后來我才弄明白,在林子里獵殺大熊之后,獵手用這種古老的方式為自己脫罪,他們把(山神)懲罰的目標引向喜歡啄食腐肉的烏鴉。當然,在這古老的習俗中有象征,有隱喻,也有自我約束。

接下來,依那間吉老人把一勺熊油端到我面前,示意我把它喝下去,這讓我驚呆了。這可是滿滿一勺熊油,足有一大碗,我原以為熬熟的熊油是用來蘸烤餅吃的,沒想到要把它當成酒喝到肚子里,這可讓我發懵了。多少雙眼睛在瞧著我,大家對我充滿期待,我身邊的獵手們已經按捺不住,正你一勺我一勺地開始了喝熊油比賽。我接過老人遞來的那勺熊油,咬咬牙,決心挺過這一關。我先嘗了嘗味道,然后一仰脖,一口氣灌進了肚子里。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勇敢的舉動。雖然熊油無色無味,但把它喝到肚子里還是覺得不對勁,有人遞給我一只烤熟的松鼠,讓我用它壓一壓胃里的油膩。依那間吉老人見我呲牙咧嘴的模樣,眼神中充滿贊許。他笑了,看來他認為我已經獲得了那頭大熊的力量。

這次聚餐時間并不長,卻使我終身難忘,它使我對林子里的大熊更加敬畏了。

21

那年底的最后一個夜晚真讓我難忘。

那天,一大早我就出獵了,直到傍晚才背著獵獲的松鼠回到營地。一進帳篷,看見火堆邊盤腿坐著一位來客,這是一位年長的獵手,年紀在六十歲上下,我在敖魯古雅村見過他,知道他的名字叫杰士克,是阿力克謝依的二哥。

杰士克這次是來營地探親,還是專門來狩獵,我不清楚。但我聽說,杰士克在整個使鹿的鄂溫克人中,威望很高;他有頭腦,見識廣,還有驚人的記憶力,是大興安嶺北坡原始林區最好的向導。在村子里,他又是熟練的鐵匠,自己能打刀,制作各種狩獵工具,會做木工活兒,特別是他做的樺樹皮船不用一根鐵釘,無論質量和樣式都是數一數二的。一句話,在鄂溫克獵民中,杰士克是有影響的人物。

阿力克謝依回來得比我晚一點。因有貴客臨門,大家聚首在火堆邊都顯得挺興奮,按照鄂溫克人的習俗,久別的親友相聚就是節慶,沒有理由不歡慶一場。我看見帳篷里冒出幾瓶白酒,在山里它可是稀罕東西,估計是杰士克從村里帶來的。大巴拉杰依早把熊肉燉好,沒等馬嘎拉格把它擺到地桌上,盛酒的大碗已經在人們手中遞來遞去,獵手們把65度白酒大口大口地灌進肚子里。

這有酒有肉的聚餐,開頭階段平淡無奇,顯得有點低調,無論年長的,還是年富力強的,都以日常的習慣壓低了嗓音說話。他們東拉西扯嘮著家常,一會兒工夫我就覺得困了,躲在角落里打起瞌睡。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吵鬧聲把我弄醒,帳篷里像炸開了鍋,喝多了酒的獵手大聲地爭辯著,那嗓門真高,手勢動作也很大,眼神都變得直瞪瞪的,只有大巴拉杰依保持常態,她不時起身為喝多酒的獵手倒茶續水,關心照顧著每一個人。我起身走出帳篷,把一直憋著的尿撒在雪地上,返回時抱了一摟劈柴架在火堆上,然后蒙頭睡起來。

我再次醒來時,是被一陣歌聲驚醒的。我揉揉眼睛爬起來,看見杰士克正扯大嗓門在唱歌,仔細一聽不得了,嚇得我一點睡意都沒有了——他唱的是日本歌!從他揮舞的手臂,從那曲調的節奏,我斷定這是一首日本軍歌。這可把我嚇壞了,怎么會這樣!不管在村里,還是在營地,不管你醉成什么模樣,唱日本人的歌,說日本人、蘇聯人、美國人的好話,都是要犯大忌的!

杰士克醉得一塌糊涂,他的手和腳在比劃著上操的動作,弄得帳篷支架都在抖動,外面的獵犬也叫個不停。我嚇得夠嗆,心揪得緊緊的,這個夜晚怕要出事了!

22

我聽說,在1940年,日本人在鄂溫克人的獵場里成立了“訓練營”。杰士克那年30來歲,同其他獵手一起被圈在了里面,讓日本教官訓練來訓練去的。因為這段經歷,背地里有人說他是“日本特務”,還說日本人看他手巧,專門讓他擺弄發報機。

杰士克醉醺醺地唱著日本軍歌,這讓我想起一件事,這件事我說什么也不會忘。

那是三年前,我約了小哥們金柱偷偷地去看父親。父親被關在滿歸林業局廢棄不用的招待所大院里,大院四周架設了一層鐵絲網,還有好多戴袖標的持槍民兵把守。金柱告訴我,每天十點鐘左右有人從里面出來,他們要穿過一條馬路去對面的廁所解手。我和金柱守候在離那廁所不遠的地方。時間到的時候,果真有人從大院里邊出來了,這十來個人排成一個隊列,被持槍民兵看押著一步一步走來。等他們走近,我發現走在最前面的就是我父親,他被剃了光頭,腳上銬著一副鐵鐐,那鐵鐐拖在地上嘩啦嘩啦直響,為了不讓鐵鐐影響走路,父親用左手拎起鐵鐐的一端,他看見我時用右手揮了一下,示意我抓緊離開。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場面真是像尖刀剜心一般難受,我呆在那里什么也不敢說,什么也不敢做。我記得,跟在父親身后的是副鄉長尼格來,然后是老獵民阿力克山德、老馬嘎拉、大維格德……其中也有杰士克,這里清一色都是鄂溫克人,他們戴著腳鐐,走得都挺慢,挺吃力。父親被打成烏蘭夫民族分裂集團的成員,說他是布特格其、杰爾格勒、卓利格圖的黑爪牙,其余的獵民統統被當成了“日本特務”。我還聽說,當時有個看守問杰士克,他說你要是戴著腳鐐跑出去,在林子里會不會迷路?會不會凍死?從來不說假話的杰士克先是搖搖頭,之后又點點頭,最后還是搖搖頭。到了第二天,杰士克就和另一個獵民兩人合戴一副鐵鐐了。那時,我在心里為父親喊冤,也為這些獵民抱不平。我聽說當年日本人從大興安嶺北坡敗逃的時候,鄂溫克獵人自發地組織起來尾隨追蹤,并在短短的幾天時間里,一舉殲滅了逃亡的一個日本小分隊,干掉了十三個日本大兵。在那次獵殺行動中好像也有杰士克。這些鄂溫克獵人獵殺日本兵應該算什么?這些戰績為什么不被那些戴袖標的人當回事?為什么要把他們被日本人關押的事兒當成問題?在依那間吉營地里那個迷蒙的夜晚,我解答不了這些復雜的問題,覺得眼前一直在晃動一個人影:在日本人“訓練營”里上操的杰士克;在“群?!贝笤豪锎麒F鐐的杰士克;在火堆邊高唱日本軍歌的杰士克……一句話,我不清楚杰士克究竟是在借酒宣泄,還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在吶喊、在反抗。這一類問題太復雜了,我真的想不明白,心中只有焦慮和迷惘。

23

杰士克倒頭酣睡之后,阿力克謝依變得異常興奮,他的漢語表達竟一下子變得順暢起來,他讓我坐起來認真聽他講述。他談到他的妻子,說他的妻子很漂亮,人很好,一直在扎蘭屯結核病院住院,說她在那里學會了織毛衣,學會了用漢字寫信。為了證明說的不是假話,他轉身翻騰好一會兒,拿出一副從未用過的毛線手巴掌讓我看,還從懷里掏出一張四寸黑白照片,把火堆撥亮后讓我細看上面的人影。在那張照片上,阿力克謝依顯得很壯實,臉色黝黑,而他的妻子則顯得憔悴,不過面容還是挺端莊的。阿力克謝依哼起了歌,我覺得他的歌唱得過于憂傷了,這種憂傷情緒是驟然爆發的,在平時他是不肯多說一句話的。

在火堆邊,他對我重復說著一句話,說這首歌是他妻子生前唱的,是她臨死前留給他的。我聽出這是一首憂傷的鄂溫克情歌,情歌的大意是:一個少女在阿拉巴吉河邊弄丟了金戒指,那個金戒指是她心上人送給她的。借著火光,我想看清他的臉,看他是不是在哭。在那個夜晚,我覺得這強壯的獵手好像一直在哭。

24

大約在天亮前,我的胯骨被人猛踹了一腳,痛得我尖叫著坐起來,這時我看見阿力克謝依倒在一旁,捂著胸口蜷成一團,嘴里發出陣陣哀號。這可把我嚇傻了,覺得要出人命大事了,阿力克謝依一定是心臟出了毛病,如果是心臟的事兒,這深山老林里有誰能救他?阿力克謝依喘著粗氣,好像就要咽氣了,我和馬嘎拉格真是束手無策。大巴拉杰依急忙披上外衣,她將阿力克謝依的頭摟在懷里,用手擦著他臉上的汗,輕聲地在他耳邊說著什么,那神情就像母親撫慰嬰兒。阿力克謝依臉色鐵青,眼神渾濁,迷離中下意識地用鄂溫克語喊著:媽媽、媽媽。大巴拉杰依溫柔地撫摸他的額頭、他的面頰,口中不停地重復著:我在、我在、我在呢。

這一瞬間極度緊張,可這畫面也真打動人心。我不停地在火堆上添加木柈,想讓帳篷里更加暖和一些。如果說有什么奇跡,那么奇跡就在大巴拉杰依的懷抱里、在她溫柔的話語中發生了。阿力克謝依漸漸地恢復了平靜,臉上有了血色,看來,他并不明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等阿力克謝依睜開雙眼,以異樣的目光打量四周,他很快繃起了臉,在極短的時間恢復了獵人的尊嚴和傲氣。就在那一刻,大巴拉杰依那瘦小的身影,那被煙氣熏得總是含著淚水的雙眼,那因牙齒脫落而干癟的嘴唇……一句話,那慈母的形象永遠地刻在了我的心底。

天亮時,營地里很靜,我走出帳篷,望著樹梢上的太陽,我知道這是1970年的頭一個太陽。

責任編輯 五十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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