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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爺的山(外一篇)

2013-04-29 16:38:26艾平
駿馬 2013年5期

艾平

呼倫貝爾人。中國散文學會理事,內蒙古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現任呼倫貝爾市文聯主席。著有散文集《長調》《在五星級賓館流浪》;主編紀實文學集《呼倫貝爾往事》等。曾獲第五屆冰心散文獎、2012年度華文最佳散文獎、在場主義散文獎、內蒙古文學創作“索龍嘎”獎、內蒙古“五個一工程”優秀圖書獎等。曾榮獲“內蒙古德藝雙馨文藝家”“內蒙古十佳本土作家”稱號。

姥爺的馬場在大興安嶺西坡,是個有森林、沼澤、河流、草原和灌木叢的好地方。從馬場走出去三十里就是原始森林。那里夏日青山綠水,冬天白雪皚皚,是動物和植物的家園。冬天是林業采伐旺季,需要很多馬套爬犁,從森林里往外拉原木,姥爺的馬場是專為林業局養馬馴馬的。姥爺是馬場的場長,馬場的工人們都是他的兄弟,因此姥爺令我一律稱呼他們為姥爺,哪怕和舅舅年齡一樣大的小馬倌和眼圈總是紅瞎瞎的小伙夫,我也得叫他們“小老疙瘩姥爺”和“哭巴精姥爺”。

馬場里還有姥爺的狗和馬。狗是小狼青、黑藏獒四眼兒;馬是大青子、老查干、黑剪子、小花馬。他們都是姥爺從小養大的,姥爺要是從外面回來,一里地之外它們就知道了,狗撒著歡蹦跳,汪汪汪地叫個不停;馬也不吃草了,抻著脖子往路口張望,不停地打著鼻響,要不是腳底下有馬絆,早就沖出去迎接姥爺了。

姥爺可真有勁,沒等瘸姥爺“吁——”一聲停下馬車,他就像騎著馬從草地上撈起一只小兔子似的,把我從馬車上托到了老查干光溜溜的脊背上。姥爺的馬,有的用于拉雪爬犁,有的用于穿山林打獵,有的用于跑快道兒。這匹老查干是姥爺套爬犁的駕轅馬,“查干”是蒙古語“白”的意思。其實老查干不太白,更不老,只因為溫順聽話又壯實,而且有后勁兒,讓人感到很可靠,偏得了一個“老”字。我的手里只有一根韁繩,兩只腳空懸著??墒俏也⒉恢篮ε?,姥爺輕輕一拍馬屁股,我的身子就向前俯去,兩條腿自然地收緊在馬肚子兩邊,隨著馬的起伏,漸漸就跑快了。我不愧為姥爺的大外孫子,絕對是一個天生的騎手,一上去就找到騎馬的感覺了。馬的速度一點點加快,我的信心就一點點增強。草地潮濕,馬蹄落地不起煙塵,只是留下悅耳的聲音。我心中激情陡漲,只覺得自己像旌旗一般迎風飛揚……這就是驏騎。驏騎的感覺真好,讓我骨子里的那種征服欲,一瞬間爆發出來。什么叫“一往無前”?我是在光溜溜的馬背上輕輕一抖馬嚼子的那一刻體會到的。我那文質彬彬的舅舅就不行了,一上馬背身子往旁邊斜,口中還直喊“掉了、要掉了”,不論多老實的馬都不聽他擺弄,最終磨爛了褲襠里的皮,也沒有學會驏騎。

我在姥爺的馬場玩得瘋狂,但是可不像別的姥爺家的孩子,來了就知道掏沙半雞窩、剝樺樹皮,再不然就是往狼洞扔石頭砸狼崽兒,招得母狼一夜一夜在馬場房后哀嚎,到底將幾個小馬駒兒咬斷脖子,放倒一地。我不僅學會了騎馬,學會了套狍子、釣魚,看著姥爺擦得锃亮的獵槍也曾小試身手。我這人就是有悟性,第一次端起槍就知道穩的重要性,第一槍打了8環,第二槍就是9環。盡管姥爺心疼子彈,給我實彈射擊的機會不多,然而有悟性的人,學東西不靠簡單的重復,我很快成了一個毫不二五眼的射手,說打狍子的屁眼兒不打它的白屁股!我是誰呀?我是李大個子的外孫子??!馬場的姥爺們老是夸獎我,說是莫日根(鄂溫克語,獵人)有尿兒,從小看大。我不由得有點飄飄然。我不知道那是姥爺們說得輕巧,其實當李大個子的外孫子,哪有那么容易!李大個子站在風里頭發絲嗡嗡響,熊瞎子見了他打立正——我這個初生牛犢要歷練的還多著呢。

記得是在一個深綠色的夏季,姥爺牽來老查干,套上“赫道克”(俄語,膠輪馬車),往車上扔了一根長繩子、一把斧子,又在褡褳里裝了點犴肉干和一盒火柴,對我說:“咱爺倆今天過山。”過山就是要翻過大興安嶺,到東坡密林里的獵場去。姥爺的鄂溫克朋友果列剛剛回到馬場,他在山里打了一頭鹿,剔出骨頭和內臟,把肉用鹿皮包好,掛在了林子里的樹上,告訴姥爺派車去取。那時候林子里沒有開荒種地這種事兒,缺糧食,獵物就是馬場人的口糧,大家伙盼著呢。鹿肉掛在林中,如果不馬上取回來,即使是在風口上也會腐爛,要是讓鼻子好使又會爬樹的熊給聞著味兒,就保不住了。

我聽說過那段路,即使早上四五點鐘出發,緊趕慢趕也得天黑前才能到。那是一條在密林里若隱若現的小路,平日里只有打獵的和采山的人走。途中要經過一個叫五頭山的地方,在那里走路只可低頭看路,不可抬頭四面張望,更不能來回轉身,因為周圍的五個山頭一模一樣,你一轉身就再也搞不清楚自己是從哪里來的,該往哪里去了。人像動物似的麻了爪,只能在原地打轉轉。深山老林,險象環生,后果必定兇多吉少。

我們走的時候已經下午四五點鐘了,這就意味著我和姥爺將在山林里度過一個夜晚。

姥爺的重用叫我十分揚眉吐氣!事前舅舅也想跟著去,姥爺搖了搖頭沒言語,他的意思我是這樣理解的——別扯了你,你不行。舅舅比我大不了幾歲,平時在我面前端足了架子,他畫畫兒或者沖洗照片的時候,根本不讓我靠前。他的口頭禪是——小孩兒一邊玩兒去。只有當我幫他到西井臥子,給他們班的一個大辮子女生家拉水,把褲子浸濕又凍成了硬片的時候,他才會眉飛色舞地給我講起“列賓、列維坦、列夫·托爾斯泰”之類的問題,往往最后還要不無得意地加上一句——“這你就不懂了吧!”

哈哈,這回該你一邊玩兒去了!

不過留在馬場的舅舅,一點兒都沒有虛度光陰,到我們回來的時候,他又畫出了好幾張水彩寫生。他畫的馬很有意思,你剛入眼的時候感覺并不怎么像,慢慢看下去,就會發現每一匹馬都是筋骨傳神,率性天然。舅舅現在已經獲得中國工藝美術大師的稱號了,他用牛角雕塑的馬,中國無人可以出之其右。我想這絕對和他是我姥爺的兒子有關,和他是呼倫貝爾草原最厲害的大馬倌、大興安嶺山林里智勇雙全的老獵人的兒子有關。

雨后天空放晴,微風就像水在流動,山林猶如仙境,真是好。直至今天,我也找不到可以形容那景色那空氣的語言。反正一進山我就仿佛走到了一個清涼涼的、有一萬棵樹手拉手圍起來的大氧吧。不過“氧吧”這詞兒,那時的我可不會說,只覺得每呼吸一下,心肺就像注入了馬奶酒那般舒暢。夕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放出無數條金蛇爬進林地,把灌木和花草都染上了金輝。我的眼睛明鏡似的,把每一片葉子的葉脈、每朵山花的花瓣都看得清清楚楚。幽深的山林璀璨而透明,溫煦的氣息在地面上彌漫游移。我嗅到一種十分親切又有些遙遠的氣味,對了,正是平日里姥爺帶回家的氣味!那是由陽光做酵母,將松樹油、樺樹蘑、山花、野果的醇香和幽香,還有腐殖層的腥洌味兒和野獸的膻味兒統統釀在一起的氣味。

下午的行程快樂無比,我逍遙地坐在馬車上,不停地向姥爺提出各種與山林有關的問題。沒想到姥爺一掃往日的沉默,流水似的打開了話匣子。平日惜語如金的姥爺,只有進了山,才變得愛說話。

“姥爺,黑瞎子不是狗熊嗎,你們為啥叫它黑瞎子?”

“因它近視眼,但是那家伙的鼻子好使,順風能聞出半里地去?!?/p>

“姥爺,你為啥不坐在樹墩子上歇腳?”

“那是山神坐的地方,姥爺可不敢坐?!?/p>

“姥爺,山神在哪里???為啥咱們看到那么多樹墩子,卻見不到山神呢?”

“山神就在后面跟著咱爺倆兒,聽咱們說話呢?!?/p>

“姥爺,山神就是鬼吧,會不會出來吃人???”

“不好聽的話不能說,山神不高興了,就會出來擋道?!?/p>

天漸漸地黑下來,四周的落葉松樹林很快和大山融合成巨大的黑色,仿佛從天上重重地往我們身上傾壓過來。馬車似乎越來越慢,馬蹄和車輪發出空曠的回音,真像有人跟在我們后面冷冷地說著話,我不由得往姥爺身邊靠了靠。

姥爺說:“大孫子,別怕,山神爺不為難孩子,他要是出來也是找姥爺還賬的?!?/p>

這話我聽得懵懵懂懂,心想姥爺怎么會欠山神的賬呢?

“姥爺,那你出來為啥不帶槍呢?”

“派不上用場?!?/p>

“要是遇到黑瞎子和狼可怎么辦?”

“謙讓些,給它們留條路。”

我想起了學過的課文《東郭先生和狼》《農夫與蛇》,不知道該說什么,漸漸沉默起來。

姥爺還在說著話:“我知道你在……我給你賠個不是不行嗎,見面的時候我給你磕頭不行嗎,我知道我欠你的,我也不想吃你喝你,你心疼,我的心也疼啊,你的孩子是孩子,我的孩子也是孩子啊……就到了,就到了,你也歇歇腳……”

姥爺的話云里霧里,好像是跟山神說的,又好像是跟老查干說的。在我的感覺里整個山林漸漸地成了一個巨大的空洞,姥爺的話漸漸變成了一種無名的聲音背景,只有姥爺溫熱的脊背是真實的,在支撐著我,庇護著我。就像平日熄了燈聽姥姥講故事時一樣,我緊緊地依偎著姥爺,不同的是,那海水一般的睡意沒有襲來,我聽得越發懵,就越清醒。姥爺或許有點疲勞,閉上眼,坐在車轅子上打個盹兒,復又叨咕起來,聽憑認道兒的老查干慢悠悠地走著路。

空山無語。

我在自己的心跳中發現了山里隱藏著的細節——松鼠把樹葉撞得簌簌而落,貓頭鷹的眼睛于暗中無聲地猙獰,還有不知什么野獸在垂死般地嘆息……我想起了姥爺說過的話——遇到一點兒事就塌架子,那哪是爺們兒,是爺們兒到啥時候也得像樟子松那樣站著!我也想起了舅舅說過的話——一個男人要長腦子琢磨道理。

姥爺人在山林,靠山林生存。多年的狩獵生活,使他對生命有著更深刻的理解?,F在想來,姥爺那時是心懷歉疚,又無可奈何。

姥爺停車的地方背靠一個小坡,那里碼放著一堆干爽的樺樹皮,好像有人早知道我們的來臨,特意準備的。能是誰呢?會是姥爺剛才跟他說話的那個山神嗎?

姥爺掏出火柴點燃樺樹皮,攏起篝火,把大白瓷茶缸子遞給我,讓我弄點水來。我說:“河在哪里啊?”他說:“你聽?!蔽夜宦牭接秀殂榈乃?,可是四處望遍,還是找不到河流。姥爺說你到草窠里找。我撥開草叢,果然見到有一條半尺寬的山泉正源源不斷地流淌著,青蛙在旁邊跳,花倒在水里依然開著,原來草甸子這塊軟軟的大地毯下埋藏著好多秘密呢。那山泉十分甘甜,我一口氣喝了半茶缸。姥爺說夜里得喝熱乎的,便折了幾根枝椏點燃,把茶缸子坐在火上,不一會兒就燒開了水。他掏出小酒壺,敬天敬地,又在我的腦門上涂了一滴。這時候烤著的犴肉干散發出香味,我們開始了野餐。姥爺用大塊的樺樹皮鋪在篝火前,跟我說:“大孫子,不要加柴火了,把鞋脫了擺在旁邊,踏實睡吧,沒事兒?!?/p>

接著姥爺把吃剩的肉干和饅頭搓成小塊兒,在我們旁邊撒了一圈兒,隨即躺下,發出均勻的鼾聲。

我看著漸漸暗淡下來的篝火,嘴上說著不怕,心中還是有幾分膽怯。我知道野獸見火就不敢靠前,可是火已經燒落架了,姥爺卻說不用添柴火了,還讓我脫鞋睡,這是為什么呢?萬一有點什么事,穿著鞋跑也方便啊。我想了想,還是照姥爺的吩咐辦了,在山上姥爺總是有道理的。

我躺在姥爺的身邊怎么也睡不著。姥爺沉沉地睡著,好像把我給忘了。不一會兒,我聽著拴在旁邊樹上的老查干不安靜了,它急躁地來回踱著步,掙著脖子,鼻腔噴出不安的粗氣。我趕緊推了姥爺一把,姥爺翻了個身說:“有東西來了,你點塊兒樺樹皮搖一搖它就走啦?!?/p>

我搖了搖燃燒著的樺樹皮,果然馬就不鬧騰了??墒俏疫€是覺得這種安靜在預示著將要發生什么事情,根本就合不上眼睛。果然,馬又開始躁動,我連忙又點起一塊樺樹皮搖晃搖晃,周邊復又安靜下來。越睡不著,就越覺得到處都潛伏著危險,我索性抱來一堆樺樹皮,想把篝火點燃。姥爺一個翻身起來說:“艾虎子來了,用不著火了,你快睡吧,明天還要趕道兒呢。”

我靜躺在姥爺身邊瞪大眼睛等待著??纯瘩R,它佇立著紋絲不動,我知道那是睡著了??纯刺欤切请x人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來。山里的夜晚亮如白晝,柞樹清晰地顯現,覆蓋山泉的草叢閃著銀輝,蜜蜂、小鳥、蚊子和蝴蝶不知隱于何處,灌叢中野玫瑰紋絲不動。

這時候艾虎子出現了。原來這艾虎子并非什么龐然大物,個頭比松鼠大,比狐貍小,行動起來如松鼠那般輕盈。它們有一大一小,我至今弄不清它們是夫妻還是母子,只見它們棕黑色的毛皮涂了油一樣發亮,頎長的脖子的毛硬硬地向后聳立著,給我的感覺像狂風中的大黑貓。它們的四腳踏在火上那般,一跳一跳地過來,簌簌地嘬食著姥爺丟在地上的饅頭和犴肉渣,對我用樺樹枝條往旁邊地上的抽打動作毫不畏懼。更有意思的是,它們邊吃邊撅起尾巴哩哩啦啦撒了一大圈騷味濃重的尿,正好把我和姥爺畫在了圈里。這兩只艾虎子把肚子吃得鼓鼓的,一轉眼就沒了蹤影。

姥爺一夜睡得安穩。第二天上路,姥爺告訴我,我們爺倆兒鞋里的腳汗味兒吸引了艾虎子。艾虎子的騷尿還有黃鼠狼的臭屁,是山里的特種毒氣彈,別的動物一聞見就被熏得要死,于是躲得遠遠的。艾虎子就這樣把剩下的吃食給自己留了下來。和人間的弱者相同,艾虎子這并不強大的動物,為了在險惡的百獸國中生存下去,進化得如此怪異。

事實證明姥爺的山林經驗是不可顛覆的。

天越來越亮了,星星的光芒一點點慘淡。想著明天我們還要趕路,我再一次叫醒姥爺。姥爺睜開眼睛看了看天說:“早著呢?!本陀珠]上了眼睛。

我被自己山林第一夜的體驗折騰得毫無倦意,瞪著兩眼仰天而臥,心想天都亮了,怎么說還早呢?可誰知就在這時天又飛快地黑了下來,像是誰用一塊大大的黑幕突然覆蓋了我和我所能看到的一切。周圍漆黑如墨,佇立在身旁的老查干看不到了,連近在咫尺的“赫道克”車的影子也看不見了。如果這時有一只黑瞎子把熊掌放在我的鼻子上,我也看不見。

記得在返回海拉爾的火車上,舅舅告訴我,因為天要亮的時候,地球與太陽光線的交角最小,反射太陽的光線最少,所以那時會出現比深夜還要黑暗的片刻。這就是黎明前的黑暗,只有短短的十幾分鐘。

我躺在姥爺的身邊望眼欲穿地捱著,看著一絲一縷的晨光穿透大森林,引來百鳥啼鳴,萬物復蘇,開啟了一個嶄新的早晨。

其實我們宿營的地方離獵場已經很近了,要緊的是如何越過前邊一片布滿草墩子的沼澤地。

沼澤地里水深齊腰。老查干在水里一步一陷,怎么也使不上往前拉車的勁兒。姥爺讓我坐在車上別動,自己下了車,卸下馬,牽著馬,蹚著水走到對岸的硬地上。這時候車上的長繩派上了用場,一頭系在車轅上,一頭套在馬身上。馬踏著硬地拽車,果然能使上勁兒,很快將車從沼澤地里拉了出來。

接著我們要下一個足有六七十度的大陡坡。我問姥爺這回怎么辦呢?如果原樣走下去,車和馬還不得一起倒栽蔥下去?姥爺讓我想個主意。我不甘示弱地想啊想,急得腦門子冒汗,也想不出什么主意。后來姥爺抽出斧子,砍了幾根鎬把兒粗的樺樹桿,往車轱轆里一別,車輪就不往前滾了,老查干半曲著腿,拖著身后的車像坐滑梯那樣平平穩穩地下了山。

獵物在哪里呢?姥爺似乎并不著急向遠處的林子遙望,他牽著馬車,低頭看著林間的草地,好像在找靈芝草一般。啊,原來他在濕地上尋覓著動物的腳印。他說:“你看,鹿的腳印像個鳥窩;狼的腳印好像是圓一點兒的人手巴掌;熊的身子重,腳印深深往下陷。”

姥爺這一招兒可真靈,碼著動物的腳印走著走著,我們就迎頭遇到了掛著鹿肉的那棵樹。樹下有一尊被小動物啃得白森森的大鹿頭骨,一只眼睛殘存的血肉組織還在眼眶外耷拉著,把我嚇了一大跳。只有一對漂亮的鹿角昂然兀立在雪白的頭骨上,保持著永恒的悲劇美。

姥爺又開始念叨:“你們來得早啊!該給你們的都給你們了,別再聞著肉味兒跟著我了。”

姥爺告訴我:“鹿頭和下水是果列姥爺故意給散仙們(指食肉小動物)留的,講究的獵人收獲之后都會這樣做。

姥爺的動作十分迅速。他把馬車停在樹下,用刀子割斷吊著鹿皮包的皮繩,鹿皮包“砰”一聲,正好落到了車上。那個鄂溫克姥爺真是技藝高強,把剔了骨頭的鹿肉包得嚴嚴實實不露一絲氣味兒。

我們的馬車很快離開了獵場。我太困倦了,上車就靠著柔軟的鹿皮包睡著了。到了我們宿營的地方,姥爺烤肉的香味四溢,我才從夢中醒來。不知道什么時候,姥爺已經從林間的倒木上剝下一堆樺樹皮,正在篝火旁邊整整齊齊地碼堆兒。姥爺說,山里人要想著給后頭的人留個方便。

打鹿的鄂溫克獵人果列是姥爺的好朋友,他沒有家,天氣好的季節宿營在森林里,大雪封山時來馬場住。果列不會說漢話,喝了酒愛唱一種讓人聽著想哭的歌。馬場的姥爺們私下里有點嫌乎他白吃白喝白住,連句謝謝也不說。姥爺說,你們懂啥,果列是誰呀,那是能跟山神爺說上話的人,山上的事情他是大拿。姥爺一輩子敬慕英雄豪杰,但不刻意與人交朋友,他的朋友從官員到草民,干啥的都有,皆因打獵馴馬而來。

姥爺的犴

姥爺屬于那種無論在多大的人群里都能讓你第一眼看到的人。作為一個即將長大的男子漢,我對姥爺無比崇拜。姥爺高大英俊,臉部輪廓粗獷又細致,眼睛不大卻清澈如水,在濃眉之下閃動著刀鋒般的明亮,鼻梁和嘴角猶如雕刻而成,有棱有角,透出不可更改的堅毅。如果說姥爺身上有什么不完美之處,就是由于常年的馬背生活,使他的兩條長腿略呈O型。恰恰是這樣兩條腿,能像手銬一樣把自己的身體固定在馬身上。姥姥說過,別笑你姥爺的羅圈兒腿,那是不用現備的馬鞍子。

在我的記憶中,姥爺一天到晚都在忙著,不是在草原上收拾馬,就是吆喝著馬爬犁在山上運木頭。即使得了空坐下來,也是在各位姥爺們喝足了酒的神侃中,用銼刀慢慢地打磨一塊黑樺木,使之成為一把好獵刀的刀鞘。他手中的黑樺木作品最終會在一個獵人腰間顯示身份的尊貴,也可能掛在一個牧人的身上成為榮耀的標志。而那刀鞘上通體的木紋更像是刻意鑲嵌的金絲,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現光澤,仿佛年代悠久的老物件一樣令人浮想聯翩。得到姥爺饋贈的這個人一定是姥爺最鐵的哥們兒。成為姥爺鐵哥們兒的人一般都非同凡響,不僅武藝過人,還得仁義厚道。

我看見過姥爺一個人從一百里外把二百多匹的馬群趕到莫日格勒河邊的夏營地;我看見過姥爺把樺樹皮一張一張地釘在兩只翹起的木頭架子上,變魔術一般地做成一只船;我看見過姥爺在篝火上烤彎了潮濕的松木,硬是用手彎成圓圓的大車轱轆;我看見姥爺唱著一支古老的歌曲,用雙手從母馬的身體里托出濕漉漉的小馬駒,又輕輕地分開小馬的粘連的四肢,小馬駒便栽栽歪歪地站了起來,從此加入了一眼望不到邊的世界。

說到馬,我的話題得在這里拐個小彎兒。你說這上天的造物,真是各有千秋。唯有馬出生的時候,前后兩條腿是各自并攏的。落地時被分開,每條腿的內側就露出一塊眼睛大小的黑皮,永遠不長毛。我曾為之反復思忖而不得其所以然,便將姥爺所說的馬可以在夜間認路,可以在不低頭看路的情況下飛奔,并不為坑坑洼洼崴腳失足,理解為馬有夜眼,認為夜眼就是它們膝蓋內側的這四塊黑皮。我想過問問姥爺自己的猜測是否正確,可是多舛的歲月給我留下了太多的遺憾,直到從崗位退下以后,通過查閱資料,才了解到馬腿上那塊眼睛大小不長毛的地方叫附蟬,并沒有什么實際用處。馬走夜路還是靠騎手精湛的駕馭,例如姥爺使用的馬匹,就沒有一匹在夜間或荒道上失足受傷。

姥爺馴馬的第一步,是近乎殘酷的征服。姥爺先用黑樺木的套馬桿,將生個子馬套住放倒,然后用膝蓋和雙手緊緊地抵住并勒緊馬耳朵下的大動脈,使馬感到窒息和疼痛,因此懂得忤逆的后果十分可怕。第二步是策馬飛馳,窮追前面的快馬,不聽指揮就打,只要有一次那馬豁出性命,終于實現了主人意圖,姥爺立刻把這匹馬放開,絕不重復訓練。姥爺說馬的記性最好,它已經懂得了只要追上了前面的馬,主人就會給它自由,于是總是一蹴而就。然后,姥爺會與馬日夜相伴,喂食洗理,安撫調教,達到人與馬的相濡以沫。所以每當看到某些小說家把馬與人的關系描摹得溫情脈脈,似乎那野性的牲靈,只需果腹之恩,就會服服帖帖,忠心耿耿,我便十分想把姥爺和馬的故事講給人們聽聽。

在我到了比姥爺當年的年齡還要大幾歲的時候,珍藏在大腦溝回深處的童年記憶,就會被歲月一遍遍揩拭得更加清晰。姥爺的人生故事就是我記憶中的一本畫冊,濃墨重彩,熠熠生輝。多少年來我在心中一遍遍翻閱,每一個細節都不能忘記。這其中有一個姥爺臉上掛滿霜雪,騎著馬從初冬的山上走來的鏡頭——漸漸地姥爺寧靜的臉由驚訝到憤怒,最后淚水漣漣。我曾經和姥爺一起經歷了那個殘忍而血腥的曠野黃昏,目睹了一場人與駝鹿的廝殺大戰,這個鏡頭于是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底。那個時刻姥爺臉上的神情,無疑寫照出了他驍勇強健的體魄之內無比柔情的傷懷。

大興安嶺西麓的初冬,是那樣潔凈,白雪替代了原本覆蓋著大地的綠色植被。尚未結冰的小河黑龍般盤旋流過,留下漸漸消弱的挽歌。昔日濃蔭密布的山林由于樹的休眠,變成了風的通道,空曠的山野讓人盡收眼底。

我當時已經長成翩翩少年。我想你們通過我現在的容貌和個頭,絕對可以回溯出我當年英俊挺拔的樣子。我像姥爺一樣高,只是尚處于長身體的年齡段,身子骨還很單薄,好比森林里一株沖著陽光瘋長的針葉樹,細高細高的。但是由于我是李大個子的外孫子,常年在天人合一的自然環境里生長,我就像林間的小鹿一樣機靈淘氣,身上散發著不可遏制的好奇和沖動。為了規避我不要卷入當時學校里的造反運動,姥姥又一次把我打發到姥爺的馬場。豈不知馬場這個世外桃源也很快就被“文革”的巨浪弄得人仰馬翻,此是后話。

有一天姥爺被通知到林業局開會,我在馬場里看書,間或幫著姥爺們看馬。馬場養著很多狗,大約每一位姥爺就有一兩只,用于保衛馬場的牲畜。山林里的狼群無時不對馬場虎視眈眈,獵狗們各司其責,練得英勇機智。我還記得姥爺那只五六歲的小狼青,身量矮小,機警靈敏,叫聲尖厲,每天會自覺地跳上大門口的草垛站崗放哨;還有一頭藏獒,碩壯高大,俗名“黑四眼兒”,其爪如碗,一爪曾被狼夾子夾住,這家伙自己活活硬撕下來,從此丟去半個腳掌,跑起來一拐一拐的,但絲毫不失勇猛,專門對付大獵物,是森林狼的老冤家。

吃中午飯的時候,小狼青突然發出一串尖叫,繼而引來獵狗群吠一片。

有大的東西來了!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姥爺們紛紛起身上馬,就著坐騎下蹲之勢,順手操起了立在馬廄墻上的黑樺木套馬桿。那黑樺木套馬桿是姥爺的發明,比草原上牧羊人常使的套馬桿更重更結實。只見雪地上瞬間白煙四起,十幾匹駿馬在十來只獵狗的簇擁下呼嘯如風,直沖山下的沼澤地而去。我自不甘示弱,騎上姥爺給我的小花馬馳于其中。

馬場山下那條小河的兩岸是布滿塔頭的濕地,濕地周邊是疏密不同的灌木叢。遠遠地我們就看到了那頭大動物,正從一條自己在灌木叢中踏出的小道上走來。它碩大的四蹄可以踩倒所有的灌木,可是由于身材魁梧高大,它在灌木叢中只能前行,不能轉動身軀。入冬以后它常常出山尋覓河水,不知道這次為何失足走進了人類的地盤。它踩出的林間小路,獵人們稱之為犴道。

它的學名叫駝鹿,姥爺們叫它憨大犴。它的確可謂林中大漢,但并不憨笨。碩壯的頸子穩穩地支撐著頭上一對葉狀的犄角,高聳的脊峰不偏不倚,身姿、步履盡顯穩健從容。除了入冬時節會因為久久期待的愛情,動用自己頭上俊俏堅硬的大角和情敵拼死一搏外,它平日食野之蘋,在森林這個大都市里,恪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生存原則,毫無非分之想。

這頭犴是一個雄性,正像大海里的一艘艦艇那樣在灌木林里兀自前行,它留在雪地上的蹄印有小盆口那么大,挺深,像是什么機械在地上鑿的坑。

它走進黑龍似的小河中間,埋頭喝水,間或尋覓水底游過的紅尾細鱗魚和水草,水面上浮現著它駝峰一樣的脊背和兩只結實而龐大的葉狀犄角。無疑它是聽到了什么聲音,于是很快地抬起頭來,正瞥見蜂擁而至的馬與狗的團隊,當然,它也會發現那些坐在馬背上大呼小叫的怪物。由于世代先輩們所招致的獵殺,動物的生命基因里已經具有了對這種怪物的恐懼。犴的優勢是可以鳧水,可以長時間地呆在河流里以躲避危險。只見它本能地往河流深處游去。河面很窄,更要命的是河的對面也出現了一群怪物,正咄咄逼人地向它靠近。它似乎是思索了一下,馬上在河道的深處順流而下。它游得很快,在人們還沒有緩過勁兒來時已經出去了幾十米。

河的下游水很淺,它無法游泳了。人們騎著馬從兩岸進入河床,圍困著這個森林里的大漢。

我滿腔的熱血沸騰了,感到自己的眼球向前凸起,攥著套馬桿的雙手一陣陣發脹。期待已久的時刻到了!在馬場長大的我,耳朵已經被狩獵的故事磨出了繭子。雖然也曾打到幾只野雞和狍子,但是作為李大個子的外孫子,那不過是小試牛刀罷了,我是多么想臨摹一次姥爺的英雄壯舉——說打黑瞎子的肚子,那牲口就得滿林子撿自己的腸子往肚皮里塞;說打狼就成雙成對打,讓山林里的狼群記住自己身上的味兒,人到哪里,哪里的狼就躲得遠遠的。哭吧精姥爺說:“你姥爺那才叫真正的獵人,他打獵的故事多了,從初一講到十五也講不完。”

我太希望這次獵犴成為我生命中的里程碑了。

當時姥爺已經不再打獵了,他在山里多次遇到獐狍野鹿,統統放了過去,看到進了夾子的小動物能救都救下來……所以馬場有一陣子沒有動大葷了,姥爺們能吃到的不過是野雞、沙半雞、山兔子啥的。

我躍躍欲試地一拍小花馬的屁股,沖到了隊伍的前端,儼然一個刀山敢上火海敢闖的哪吒,喊道:“往岸上攆,往灌木叢里攆!”

犴是偶蹄類動物,跑得飛快,但是沒有長勁兒。它幾次試圖沖破堵截,進入犴道,那樣人們就不可能追上它了。

我的眼睛始終盯著那動物的一舉一動,自以為是地發布命令:“堵住犴道,把它往灌木叢里攆!小狼青上!黑四眼兒上啊!”

盡管我覺得自己渾身是膽雄赳赳,姥爺們可是知道我不過初生牛犢不怕虎,根本不懂此刻的危險。他們紛紛把馬橫在我的前面,一掃往日的親切,粗聲大氣地喊我:“小子你給我靠后!靠后行不行!”

姥爺們早就堵住了犴道,一隊人馬喊著叫著往灌木林里趕犴,另一隊人馬繞到灌木林對面,形成了一個包圍圈,把犴死死圍住。

一只只獵狗如一支支利箭飛射而上。藏獒黑四眼兒果然是條漢子!小狼青更是赤膽忠心,它們穿梭在犴的肚子底下狂吠著,試圖咬住犴腿……

一匹匹烈馬也毫不示弱,圍著那巨大的動物繞圈疾馳,時而俯身,時而立起嘶鳴,為的是讓身上的主人揮舞套馬桿套住犴的大犄角……

正如姥爺所說,和動物要智斗,不可使蠻力。

這時犴已經從驚恐中鎮靜下來,恢復了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從容不迫,似乎并不屑于投入眼前沒有對手的戰斗。它穩健地站在雪地上,看著黑四眼兒沖上來,置若罔聞,兀立不動。那黑四眼兒夠不著它的肚皮,便咬它的小腿。它大蹄子一抬就踏在了黑四眼兒的脊梁骨上,它那沉重的身軀傾壓得黑四眼兒口吐鮮血,直翻白眼。隨即那犴像貓戲弄老鼠一樣,輕輕一抬腿,踢開了黑四眼兒。藏獒黑四眼兒到底不辱一世英名,在雪地上滾出好遠,立刻站起來帶著一身鮮血再次發起沖刺,結果遭到了致命的一踏。這一次犴蹄踏在了它的頭顱上,繼而是連續的砸踏,戰無不勝的黑四眼兒在幾分鐘之內完了,它的眼球從眼眶里擠了出去,曾經何等犀利兇狠的下頜深深地被楔入雪下的黑土里。

小狼青膽怯了,它站在主人的馬下哀鳴著,不敢越雷池一步。

姥爺們心痛死了!平日橫掃千軍如卷席的黑樺木套馬桿此時根本派不上用處,套小,犴頭太大,又帶著犄角,不容易套上。好不容易套上,那犴一甩頭,就把套馬桿從人手里拽出去了。到后來犴往哪跑馬隊就圍著它往哪里轉,犴頭上掛著三四根重重的黑樺木套馬桿,甩來甩去地打在人和馬身上,也抽打著犴的身子。最勇敢的小聾子姥爺胳膊受了傷,叫黑剪刀的那匹馬,眼睛挨了重重一擊。

人沒了章法。

世界上怎么能有如此巨大有力的動物,活像一輛坦克,任你槍林彈雨,它穩如泰山,以不變應萬變。

黑四眼兒的犧牲無疑點燃了人們心中復仇的火焰。人們急于制服這頭大犴,卻只剩下了毫無理性的沖動。

外號“小斧頭”的那個姥爺,憤怒地抽出獵刀向犴投去,接著凡是帶著刀的人爭相效仿,幾分鐘之內,犴的身上除了套馬桿,又插上了十來把獵刀。獵刀的長度不夠,傷不了犴的要害,但是疼痛和流血使它倍感折磨。它暴怒了,將不屑變成了瘋狂的反擊,只見它后腿直立,全身崛起,就像一臺站立起來的推土機那樣轟鳴著,怒吼著,高揚著一對前蹄向人們踏過來,義無反顧,所向披靡。馬被踏傷了,人紛紛從馬上滾了下來,遠遠地躲避著那巨大而瘋狂的鐵蹄。即使是雙蹄空空地砸在冰雪上,犴也在所不辭。它踏斷了地上的套馬桿,撞倒了一匹又一匹馬,一直像打夯一樣,瘋狂地揮動著鐵蹄,砸向人群,砸向灌木,砸向雪地,把雪地活活砸出一個個大坑,仍然余怒未消,因為它身上的疼痛實在無計可以消除。人們束手無策,在遠處傻看著。犴已經知道了誰是它的對手,它向人群撲過來,順便把眼前可接觸到的一切砸爛。它大口地喘息著,嚎叫著,兩條前腿重重地落下來,再立起,一遍一遍地重復著憤怒的獨舞。我身下的小花馬在顫抖,一潑又一潑地撒尿,就像人被嚇尿了褲子一樣。說實話我的英雄豪氣已經蕩然無存,心跳也成了沒有節律的顫抖。那巨大的瘋子太強勢了,時刻都有鋪天蓋地而來的可能。

突然,我發現犴的前腿有些異樣,它那一雙鐵蹄砸下來時,不像錘子那么有力了。細看,原來犴的兩個前小腿已經骨折,雪白的骨頭茬刺破厚厚的毛皮露了出來,它的兩個大蹄子完全失控,只是吊在毛皮里不由自主地晃蕩著。

然而犴的咆哮一刻都沒有停止,它繼續戰斗,把尖利的腿骨揚起來再砸下去,掘地三尺。我感覺到有火球拋在自己的臉頰上,很燙人,用手一摸,竟是犴的血和骨髓。這鮮血、骨髓隨著白骨的律動,在天空飛揚成為一抹熾熱的彩虹,接著重重地跌落在雪地上,雪陷下,被熱血浸潤,融化,構成肆意的圖案。就這樣,雪和血的畫面在遠處垂危的夕陽下彌漫起冷峻的溫暖,漸漸暗淡。

蒼山如海,殘陽如血。這是一場壯麗的犧牲。

那永不言敗的踏打聲震動著月光初起的黃昏,擊碎了我們的復仇之夢。就在我們伸出套馬桿,偷偷地從犴的胯下往回拉黑四眼兒的尸體,準備帶著自己的烈士撤退的時候,犴似乎發現了什么,目光中出現了一絲光亮,突然停住了踏擊,將兩只大蹄子舉在空中。片刻,它身體無力地一歪,倒在了雪地上。

大家以為那犴耗盡了最后的力氣死去了,探頭探腦地慢慢向它靠近。這時候,我看見了那犴的脖頸上,掛著一個鹿筋繩套——是姥爺拋出的!姥爺總是帶著鹿筋繩套進山,以防范動物的襲擊,姥爺放下獵槍后,跟果列姥爺學會了編織鹿筋套。姥爺說在山里沒有槍不怕,鹿筋套不能離身。

犴并沒有死去。姥爺準確地把鹿筋繩套在它的大動脈上,但是沒有使勁勒,那瘋狂的林中大漢是因為突然見到了姥爺,不由得一放松,失去了自控。

在余怒未消的人們摩拳擦掌,要對那到手的獵物開膛破肚時,我滿懷崇拜地仰視著姥爺。姥爺從林業局回來途中,趕上了這場悲劇。此時的他臉上絲毫看不到勝者的愉悅和勇士的驕傲。他沉默著,揮了揮手,意思叫大家不要接近那頭負傷的大犴。

果然,犴很快靠兩只后腿支撐著軀體,掙扎著欲站起來。它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巨大的威脅,其后蹄和殘骨,隨時都可以把人屠戮如破竹。

盡管它已經知道自己再也站不起來了,但是并沒有懼怕,以向側面踢蹬后腿的方式繼續發起攻擊。

姥爺讓大家退后,徒手走向它。那頭犴看到姥爺,眼里再現一抹希望的光亮,停止了踢蹬,漸漸安靜下來。它無力地垂著頭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眼睛里榛子般大的淚珠滴落到雪地上,留下一個個黑色的小孔。

姥爺把一只手放在它的頸動脈上,那是動物的要害處,姥爺是防備犴突然起來傷人。那犴并沒有激烈的反應,只是喘息得更急促了,它腹部和尻部插著的獵刀因此加劇了顫動。

姥爺用另一只手把套在它頭上的套馬桿一一摘下,為避免犴血流如注,姥爺沒有去拔那些獵刀。他用手慢慢地捋平犴頸上的鬃毛,又輕輕地按摩犴厚厚的鼻翼和嘴唇:“你這傻東西,你這傻東西啊……”

那犴好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一動不動。

姥爺說:“都這樣了,我怎么救你啊……”

犴艱難地抬起頭,姥爺便把手伸到它的嘴上。我遠遠地看見犴的嘴里吐出一團團乳白色的哈氣,那個可憐的動物在用舌頭舔姥爺的手。

這時候姥爺的肩頭漸漸地顫抖起來,姥爺流淚了。

一個老獵人的眼淚和一頭獵物的眼淚一起落在雪地上,漸漸結冰。姥爺試圖用手撫上這將死動物的眼皮,可是那犴就是不肯閉眼,它使勁兒地睜開眼睛望著姥爺,還一次次試圖再舔姥爺的手,可是它的舌頭已經不聽使喚了,是它的頭垂在姥爺的膝前,有出氣沒有進氣地殘喘著。這個頑強的生命,始終不放棄希望。

于是,姥爺像是在撫慰自己的孩子,溫存地撫摸高高的犴脊和犴的前額,慢慢地扳動犴的頭顱。犴乖乖地順從著,把頭側翻過來,一只耳朵朝上。姥爺從懷里掏出了酒壺,把一壺六十度的老白干,徐徐灌進了大犴的耳朵。只見那犴靜靜地承受著冰冷又炙熱的液體,漸漸地迷醉睡去……我想,不知道動物是否和人一樣會有夢境,如果有,這犴的夢境一定是在柔軟的河邊草地,許多的青枝嫩葉在風中搖曳,許多的紅尾細鱗在水里漫游,一頭漂亮的小母犴帶著小犴崽從樺樹林中走過來……那是它的家,家園和親情應該是所有生命最本能的眷戀。

姥爺突然暴跳如雷,他把酒壺往地上一砸,一腳踢出去,在河床里的冰碴子上發出一連串哐當、哐當的聲響。他拿起一根套馬桿踩在腳下折斷,又拿起一根繼續折斷……他帽子上眉毛上的霜雪和淚水、汗水融化在一起,覆蓋了他青筋凸現的前額和血絲彌漫的眼睛。最后,他像大病一場似的顫抖著拔出犴身上插著的一把把獵刀,胡亂拋在雪地上。

沒人敢出一聲大氣兒。只聽到姥爺吼道:“看你們誰敢動一下犴頭,我宰了你們!”隨即揚鞭而去。

我目睹了人們對那個鮮活軀體的肢解。半個小時,一頭威風凜凜的大犴,變成了幾柳條筐碎骨和肉塊。這場驚心動魄的經歷,使慣于嬉笑怒罵的姥爺們變得啞口無言。他們的馬滿身疲憊,步履沉沉。小狼青等獵狗雖然飽食了一頓犴的心肝肚肺,依然沒有從失去黑四眼兒的驚悸中走出來,像是霜打過的柿秧子,顯得垂頭喪氣。一支雖勝猶敗的隊伍就這樣無精打采地回來了。

風刮過雪地,冬更加蕭瑟了。那頭犴最后變成了用鹽酒腌制的肉干,一條條地掛在馬架子上,風刮來的時候發出“咔、咔”的響聲,使馬場的冬夜顯得空曠瘆人。

姥爺的房間宿宿亮著燈,他在悶悶不樂地喝酒。人們傳說姥爺的酒量可以放倒幾個大小伙子,而我看見的情況是,他一夜喝下去的酒,不過三四個牛眼珠盅子,也就二兩。

山間的一切就這樣深埋在姥爺的心里。

姥爺在文化方面有點自卑,他偷偷學認字,和醫生、會計說話的時候十分謙恭,提起上大學的舅舅往往神采飛揚。但是,經過大半輩子的山野生活,姥爺保留了自己的質樸,自有另一番爐火純青。

這一次獵犴,讓從不知畏葸為何物的姥爺們悟出了一點東西,他們把那個大大的犴頭埋在草垛里,風把犴角吹露出來,又有人悄悄用草覆蓋上。大家都知道新鮮的犴鼻子最值錢,應該早出手,可是沒人敢提這個話茬兒。

姥爺不語,馬場一片沉悶。小聾子姥爺和哭吧精姥爺躲在廚房里竊竊私語,我一進去他們立刻就閉上了嘴。

姥爺終于說話了。他令人套好馬車,親自從草垛里抱出犴頭。此時的犴已經閉上了兩眼,皮肉硬邦邦地凍在頭骨上,價值千金的犴鼻子依然飽滿柔軟。

看到犴頭,姥爺的馬一驚,鬃毛聳立,眼睛躲過犴頭,膽怯地往旁邊閃著身子,不肯駕轅。姥爺給了它一鞭子,車才上路。

只有我一個人跟著姥爺進山。在上山的路上,姥爺回頭看了兩次,確認沒人因覬覦犴鼻子跟蹤尾隨才放心。走了四個山頭,穿了兩個溝塘子,到了一塊裸露著苔蘚的山坡下,姥爺下車,把犴頭端放在一塊從山坡上凸出來的石頭上,叫人看上去那犴頭像是廣場上的一座雕塑那樣醒目。這時我在林地上看到了小盆口似的犴蹄印,原來這里就是那頭犴的家園,應該還有母犴和小犴在等待著它的歸來。犴頭是死亡的警告,這個犴的家族,會感覺到危險的逼近,遠離此地。

這是1966年冬天的事情。此后許多年,方圓幾百里沒有人看到過犴的蹤跡。

不久前,我偶遇一位當年曾在依姆河邊防哨所服役的退伍兵,他說當年曾見到過三三兩兩的犴,從河岸山崖的森林里直接跳入額爾古納河,有的摔死,有的泅渡到對岸蘇聯,一轉眼就不見了。我聯想起一份時尚雜志上看到的廣告,說是俄羅斯新貴的宴席上,如今時興品意大利紅葡萄酒佐以烤小駝鹿肉??蓱z的犴啊,這個地球上還有你們安寧的家園嗎?

后來姥爺臥病在床,斷斷續續給我講起一些陳年往事。他告訴我,那頭犴他早就熟悉,在林子里遇到它的時候,它還沒有長大,一只蹄子陷進樹洞卡住了。明明是到手的獵物,姥爺還是把它救出來放了,以后姥爺再從那段路經過,時常就會遇到這頭越長越大的犴。它聞到了姥爺的氣味,像一個跟腳的孩子跟在姥爺的后面,不肯離開。姥爺丟給它幾個土豆或者胡蘿卜、小魚什么的,它便高興得四個蹄子點著地皮踱步,需姥爺吆喝著往回攆,要不然它就會一直跟姥爺下山。它遇難之前見到姥爺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又有救了呢。

責任編輯 烏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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