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聞道
四川省散文學會副會長,眉山市文聯副主席、作家協會副主席。漢語寫作第一個自覺的散文流派——在場主義創始人和代表作家。先后獲得孫犁散文獎、首屆(1979-2009)中國西部年散文獎、四川文學獎、新散文獎等。
本來是要親臨的,走近大興安嶺北段西坡,走近那片蟄伏于鄂倫春、額爾古納、牙克石、漠河和塔河之間的神秘土地。一個突如其來的身體不適,竟改變了一切,莫名奇妙地。
我說的是根河之旅,就在這個孟夏。
似乎恍若夢幻。行李早打理好,除了簡單的衣物,主要是心情;機票也已買定,那個叫CA4111和MU2891的接力航班,將搭載我的夢與向往,從成都出發,經北京直達海拉爾,再驅車根河;甚至已經換好登機牌,經過安檢,登上飛機。旅程既然啟動,心情早已抵達。展開的想象之翅,已超越時空,遨游于那片遙遠的草原。內容主人已經安排好,一切只是依序而行。先要探訪探訪鄂溫克族使鹿部落,親吻親吻根河源濕地的水草,品嘗品嘗地道的好里堡山珍;再看一臺原汁原味的《敖魯古雅》;然后,在草天一色的呼倫貝爾草原撒撒野,摘幾朵金蓮花,或格桑花、苜蓿花之類,貼近大地,深深吸一口帶著草腥味的空氣;再然后,帶著一副怡然,帶著些微的不舍,乘興而歸。
然而,一切都幾成泡影。
確實,世間有許多意想不到,一次簡單的旅程,就是一段濃縮的人生。只是,人出發了,可終止旅程;心情出發了,卻覆水難收。走近是不可避免的了,不是身體,而是靈魂;不是借助飛機汽車等現代交通工具,而是幾張紙,和紙上的文字。這些業已發黃,卻仍然鮮活的文字,不僅記載著一個古老民族的滄桑史,而且見證著根河的前世今生,或者說根河之根。
神思被絆了一下。我知道,那是一種敬畏,對根的敬畏,本原的敬畏,對一個偉大民族歷史的敬畏。
又想起在場主義的發現:“命名即是創世,說出就是照亮。”盡管,專家們說,“根河”一詞,是由漢語和通古斯語交融生成的,“根”是通古斯語,直直的,沒有分叉的之意;“河”則表河流,自然是漢語。我還是認為,事情可能不是那么簡單,何況對一方水土的命名,一定有比表象更深的原因。什么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到命名背后的文化之根。然后,循著一根生命的臍帶,走進一個民族的精神之魂。
去路和來路,都是一條河,根河。
盡管這里有很多河,除根河外,還有激流河、金河、烏魯吉氣河、額爾古納河等等,但我的目光,還是一下聚集在了根河。不因別的,只因那個根字。據說,根河是蒙古語“葛根高勒”的諧音,意為“清澈透明的河”。我相信,這里的清澈透明,不僅僅指河水,還包括一條河與一個民族的品質。資料介紹說,根河發源于東經122°37′、北緯51°16′,海拔1241米的大興安嶺伊吉奇山西南側。河長427.9千米,自東北向西南,流經根河市、額爾古納市和陳巴爾虎旗,在四卡北12公里處,匯入額爾古納河。好一個額爾古納河,一個多么熟悉而神圣的名字!去年我才去過,對那里的歷史人文略知一二——那可是蒙古民族的發祥地啊;而匯入,則表明了根與主干的關系。原來,根河與額爾古納河,本就是一體,擁有共同的根系。
并不是每一次尋根,都是一次輕松快樂之旅。此刻,我的感覺正是這樣。比如蒙古,比如根河。
草原浩瀚,天地相接,牛羊為星,蒼鷹不過是穹宇中的一顆塵粒。惟有追溯是狹窄的,幾乎每一次的追溯,都難免追溯到慘烈的爭奪、廝殺和刀光劍影。叢林法則和叢草法則,都是一個道理。本是同根,相煎何急?原因很簡單,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何況那時草原資源稀缺,人們常常食不果腹,衣難遮體。弱肉強食下,可能有你就沒我。道德疏離,秩序迷亂,仇視瘋長下,弓箭就是法治。一切都是為了生存和擴張,爭奪,廝殺,征戰,血腥,因人性而毀滅人性,沒有什么正確與錯誤之分。“饑寒起盜心”,這些古老而殘酷的遺訓,與地域和族群無關,只與人性的劣性相聯。說不定,有的類似古訓,就產生于這樣的背景里。蒼鷹飛過,天空沒有留下翅膀。無論勝者還是敗者,個體都是渺小的。草原只記住了成吉思汗,記住了綿延不斷的族姓,蒙古族,還有與之同生共在的鄂溫克、漢、回、藏、苗、彝、壯、朝鮮、滿、土、錫伯、達斡爾、鄂溫克、鄂倫春、俄羅斯等民族。
好在,根是最大的黏合劑,總是把對立連接在一起,讓其若即若離,相生相克,爭而不奪,奪而不滅。
最大的消解對立仇視之力,就是根。
面前有一本書——《鄂溫克族簡史》,紙頁已經微微發黃,作者為鄂溫克族歷史學家烏云達賚。作者以古地名為經,以不同時期的稱呼,如鄂溫克、索倫、烏素固、弘吉剌、安居、沃沮等為緯,然后經緯交織,將歷史的碎片拼接成網,鎖定了自己的判斷。我背上行囊,隨著作者認定的軌跡,從根河出發,一路追根而去,順著哈拉哈河、洮兒河、松花江西岸、長白山北麓、圖們江流域、綏芬河、烏蘇里江、錫霍特山脈南段,一直追溯到西漢河平元年之前(公元前28年)烏蘇里江上、中游流域的“沃沮”人,追到外貝加爾湖和貝加爾湖沿岸的土著,追到公元前2000年的銅石器并存時代,那遙遠高寒地帶的游牧民族。
事實上,早期的鄂溫克人和蒙古人,都同屬于北方游牧民族,同屬阿勒泰語系;而直至元代以后,“蒙古”二字才固定下來。換句話說,對于這片土地,鄂溫克族祖先的到來,比蒙古族的正式命名,至少早了一千多年。另有考證,在公元9-13世紀,根河地區居住的弘吉剌部鄂溫克族人,原本就是蒙古族人,或蒙古化的通古斯人;在他們中有一個daayil(daakil)部落,很可能就是后來的達斡爾族源。
一切似乎都清楚了,關于根,根河之根。
同根當相惜。什么原本不原本,同根的血脈與包容,才是真正的原本。其余都是流動的,交融的,變化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誰能否認,當年游牧于廝殺于這片草原的部族,從毛割石、蒙兀室韋、篾劫子、毛揭石,到孟瓦室韋、萌古子、梅古悉,等等,本身就很難按后來劃定的族姓一一對接。他們有的可能成了后來的蒙古族,有的也許成了后來的鄂溫克族,或者草原的其他民族。開放的鄂溫克族人本身,就禁止族內通婚,倡導異族通婚。誰能否認,在成吉思汗強大的金戈鐵馬面前,部族間的征服、統一、歸順,甚至通婚、融合,壯大與削弱,已超越了以族為界的秩序。誰能否認,分分合合是歷史,草原,才是大家唯一永恒的母親;而根河文化,則是一脈相承的地域人文之魂。
是的,對于母儀的草原,林林總總的族性,都只是符號,只是過客。無論是匆匆地來,還是匆匆地去;無論停留的,還是走失的,都像草原上繁盛的花草,或同一父母膝下的兒女。他們雖然綻放在不同季節,來到的時間有早有遲,擁有不同的名字和民族習俗,但都有相同的不可拒絕的血緣和根系。因此,要感謝草原。是草原的博大安靜,讓這些廝殺的部落變得包容,安靜下來,和睦而處,相依為鄰。要感謝根河。是這方純凈的草和水,讓鄂溫克族在顛沛中得以安頓,不僅繁衍生息族群,還繁衍生息美好的日子。要感謝敖魯古雅。這個具有“北極村”之稱的圣地。是這里的茂林繁草,讓這支肩負使命的戍邊之旅,能夠安下心來,開始安定的生活,一留就是300多年。鄂溫克是他們的自稱,意思是“住在大山林里的人們”。至今,在大興安嶺原始森林里,仍有鄂溫克人的腳印與炊煙。他們與世無爭,自得其樂,過著桃源式的日子。要感謝生命。有了草原上這些生生不息的生命,廝殺與共生,敵對與通婚,都是形式。重要的是存在,海德格爾“此在”式的存在,鑄就了草原的永恒之根。
無疑,爭奪、仇視與廝殺,乃痛苦之源。而包容、尊重與發展,才是安穩之根。一個馬背上的民族,遭遇了太多的顛沛戰亂,廝殺爭奪,最大的祈求,莫過于安穩。這才是最珍貴的精神之根。它植之于人心,系之于根河,浸潤于呼倫貝爾。
然而,歷史的根河,讓人怎堪觸摸。
仍是紙,就在面前。我剛從電腦上下載的文字,就篤守在紙上。我輕輕一翻,就走進了一座浩瀚而神秘的宮殿——敖魯古雅鄂溫克族獵民鄉博物館。循著紙中墨跡,我翻閱這個民族的興衰史。從戰國、秦時的東胡駐地,漢時匈奴左賢王庭的屬所,到三國、晉、南北朝時期的鮮卑部落聯盟東部轄地,隋、唐蒙兀室韋部落駐地,及清代呼倫貝爾副都統轄;從過去的遷徙廝殺,到近代的戰爭疾病。在漫長的歲月里,這個地區和這里的民族,艱難曲折地、顫顫巍巍地一路走來,沒有走失,就是最大的慶幸。到1945年,這里的鄂溫克族僅存1000余人。不斷的血脈,是不滅的生命之火,只要在燃燒,根就在,生命就要繁衍。
我走進一個獵戶人家,以文字的方式。
這是一個入贅家庭,兩老兩中一小,三代五口,棲居于一座寬敞的蒙古包里,過著亦牧亦游的小康生活。小孫孫馬上要小升初了,主人已作好打算,小孫孫一升初中,老兩口就搬進城里。為了照顧孩子學習,家里已在城里買了房,并已裝修好。這一切,與過去封建牧主式的“尼莫爾”,及漂泊不定的“撮羅子”,顯然已不可同日而語。去年和前年,我曾兩次到過呼倫貝爾,走進過一些蒙古包,只是沒有細問主人,是蒙古族還是鄂溫克族。但我知道,這里的許多牧民,都構建了這種城鄉兩棲式的生活方式。
我以同樣的方式,完成了食與觀的體驗。
食品是典型鄂溫克族式的,稀奶油、黃油、奶渣、奶干和奶皮子。主人既自食,又常常用來招待客人。最常見的吃法,是將奶油涂抹在面包或點心上,就著香醇的奶茶,一吃就是半天。據說,居住在北部大興安嶺原始森林里的鄂溫克族,則以肉類為日常主食,鹿肉、熊肉、罕達犴肉、野豬肉、灰鼠肉,及狍子肉、野雞、烏雞、魚類等,都是他們的餐上珍品。食法也與牧區略有不同,其中罕達犴、鹿、狍子的肝、腎一般都生食,其它部分則要煮食。這樣的食肉習慣,有點讓我敬而生畏。欣賞的,是舌尖上的幸福。如今,根河除了傳統農牧業,綠色食品、木材加工、礦產開發、生態文化旅游,甚至現代通用航空業等,都落戶于此,正成為區域經濟的主業。小康之根如此堅固,還愁衣食安穩?
如游客較多,主人還要進行精彩的表演。阿罕拜、愛達哈喜楞舞、哲輝冷舞,或“斡日切”。鄂溫克族人崇尚天鵝,以天鵝為圖騰。鄂溫克族婦女們閑暇時,喜歡模仿天鵝的各種姿態,自娛而舞,動作拙樸自信,富有生命的質感。宗教式的崇拜與勞動中的歡愉結合,逐漸演變成一種民族獨有的舞蹈——天鵝舞。如果要追溯,可能追溯到族源中那個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讓我們走進那場王子齊格弗里德成年之日,宮中為他舉行選妃的那場舞會,追到美侖美奐的天鵝湖。現在,天鵝舞成了鄂溫克族人在客人面前展示風姿的拿手戲。也展示他們的祭祀儀式。鄂溫克族人崇尚多神崇拜,瑪魯(總神)、白那查(山神)、火神、吉雅奇(牲畜神)、敖卓勒(祖神)、奧米(嬰兒神)、阿隆(馴鹿神)、毛木鐵神等,都是他們心中的守護者,每一個祭拜,都專注而虔誠。且食且舞,且歌且祭,物質與精神的富足,誰還愁安穩無根?
原來,紙上的根河,依然如此美麗。
翻開旅游地圖,蜿蜒的根河美麗而妖嬈,夢幻般流淌在我的視野里。也許是大興安嶺的融雪與清流,注入了生生不息的靈氣;也許是陳巴爾虎的茂草繁花,呵護住一路的行程;也許是高遠的藍天白云,折射著陽光的倩影;也許是額爾古納河更浩大悠遠的召喚,激勵著意志;也許,還有許多也許。總之,我分明感到,一條有根之河與庸常之河,竟有如此大的區別。
我明白了,根是生命的神奇。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