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退讓、隱忍,教會我獨立、自律,他是敦促我長大牽引我變得優異的人,也是這世上唯一跟我分享過成長中那朵秘密之花的人。
誠征陪讀
那年我18歲,剛上大一,因為從小生活優越做慣了“伸手皇帝”,于是我在校園BBS上發了一份帖子:
本人是大一新生,男,因獨立生活能力較差,為不影響學習,現特征陪讀一名以照顧生活起居,并特殊強調限男生,貧困生優先。
這個帖子僅半天時間,點擊率就暴漲到兩千多點。我電話接到手軟,連課都沒法上下去。
我并不是想顯擺家里有多闊氣,也不是為了在新環境里搞點噱頭給自己賺人氣。我只想在解決生活難題的同時,能交到一位朋友,還能幫助一下貧困生,這就是我的目的。
馬自強家特別困難
馬自強是這個時候打電話給我的,他的聲音聽起來很誠懇,他說他符合我提出的全部條件。我挺客套地說,你有沒有什么特別的?比如成績特別好,或者廚藝特別棒?
他沉默良久,我家里特別困難。然后他就把電話給掛斷了。
大概是因為他這句話,我決心就找他。傍晚我按照和他定好的地點準時赴約,那是在學校南門外的一個小書吧門口。
他很準時,早早站在那兒等我。我打量著他,個子不高但挺結實,皮膚黑黝黝的,穿規矩的白襯衫黑長褲,袖子挽得高高的,腰間扎了根挺老土的皮帶,表面的漆皮都快磨光了。他走到我跟前小聲問了我一句:“你是林培文嗎?”我說是,他就搓了搓手,羞澀地笑了一下說:“我就是馬自強。”
他挺老實的,這是我對馬自強的第一印象。我約他去冷飲店坐下談,問他喝什么,他擦了下鼻尖顯得有點手足無措,搖搖頭說:“我不渴……”
他也是新生,與我同在計算機系,成績可好過我百倍。我問他關于他說的家里很困難是怎么回事,他本就有些拘謹的臉上更顯出窘迫難堪來:“我爸不在了,我媽一個人養我跟我弟,今年我上大學,我媽連老房子都賣了,到工地上挑沙灰供我,我弟借住在親戚家,說是來年一畢業就準備不讀了……”
他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果汁,然后就不說話了。當聽到我說讓他跟我一起住的時候,他撓了撓頭,黑黝黝的臉上笑出一抹紅暈。
那天,走的時候他挺奢侈地要請我吃冰淇淋,他說:“你請我喝這么貴的飲料,我多不好意思啊。”他較真的樣子把我給逗樂了。
把酒言歡的青蔥歲月
這樣的生活很愜意,馬自強的廚藝沒得說,功課也超級棒。有人送他外號“馬自達”。他的“生命不止,自強不息”成了我們的室訓。他幫我補習高等數學,讓我榮幸地成為全班少數不掛科的獎學金獲得者之一。
他一點兒不活躍,球賽啊舞會啊之類的他竟然從來都沒參加過。我拉著他就往舞池球場上扎,就算他像只醉酒的大猩猩一樣面紅耳赤亂踩亂踏摔得鼻青臉腫,我也半點同情心都不肯施舍給他,直到他也變成舞林高手。
我們在夏天的夜里橫七豎八躺在地板上,就著生啤花生米,看著天花板上咿呀呀的老電扇,聽著收音機里隱約的歌曲,講起某個女孩兒來。他慣常的開場白是:“我跟你說個事兒……”然后就神秘兮兮地跟我講,聽說有個叫某某的女生喜歡你。
而我總是煩惱地嘆息:“唉,可惜我對她沒什么感覺……”
把酒言歡,那是青春時期男生們友誼最直白的表達方式。
心儀女孩路曉班
那樣心貼心的夜談終于漸漸集中到一個名字,那個最耀眼最動聽的名字——路曉班。
我們一起認識路曉班,在某輛公車上。公車進站了,嘩啦一下人潮涌出,路曉班穿著印了我們學校校徽的粉藍文化衫,牛仔褲,戴著白色耐克帽,帽檐壓得低低的。她其實并不特別出眾,但她笑起來的樣子很甜。她拿把深藍雨傘,站在前門喊了聲“爸,給你傘”,然后就匆匆忙忙跳下車跑了。
就是這驚鴻一瞥,路曉班的樣子印進了我腦海里。那天我一路以路曉班校友的身份跟她爸磨磨唧唧套近乎,直到打聽到她和我們同一級。
第二天我就跑去了播音主持系,開始瘋狂追求起她來,路曉班卻還是對我若即若離。
大三那個情人節前夕,我預備好了第二天的節目,準備給路曉班一個驚喜。我寫了大紅燙金的請柬讓馬自強幫我送去。他回來,我問起結果,他說路曉班收下了。
我等了路曉班一個晚上,她卻始終沒有來。午夜,外面下起了雨,我獨自一個人喝多了酒,趔趔趄趄往回走。經過學校大門,我看到馬自強正和一個女生拉拉扯扯。我走過去準備打招呼,但就在那一刻,我呆住了。
女生是路曉班。
我的心劇烈發抖,一口氣跑回了家。我打開宿舍燈,像困獸一樣走來走去。我的心里有一把火在燒,憤怒和屈辱燃燒,吱吱地旺著,幾乎要將我燒瘋掉。
馬自強的枕邊放了黑色手抄本,他愛把一些精品小文經典句子抄在上面。當我在里面看到路曉班的名字時,心里那點猜疑變成了事實:原來馬自強也偷偷喜歡一個女生,那個女生的名字叫路曉班。
實習風波
我們誰也沒有獲得路曉班的青睞,很快她就與別的男生戀愛了。在一次舞會上遇見路曉班,我問她為什么那晚沒來,她奇怪地問我你有邀請我嗎?我意外且憤怒了:所有的過錯不是路曉班不愛我,而是馬自強從中作祟。
第一次我意識到了馬自強的虛偽,從那以后,我們明顯疏遠了。
很快到了大四,系上有一個去通用實習的名額,我和馬自強都有資格。輔導員找我們談話,希望我們爭取。馬自強毫不猶豫地說:“阿林你上吧,我已經聯系到別的地方。”
但事實并不是這樣,在我準備好資料要應對面試的時候,家里被盜了。
手提電腦、手機、錢包統統丟失,我的檔案資料及所有相關證書也全部不見了。我像堆爛泥一樣躺在床上,馬自強坐到床邊充滿同情地安慰我。我腦子里突然間冒出一種揣測:丟失了檔案證書,對誰最有利呢?
即使馬自強沒膽量偷電腦手機,但趁亂拿走檔案袋是完全可能的,何況,一個小偷要我的檔案袋做什么呢?這個念頭一直在我腦中回旋,那一刻我再也按捺不住,終于沖著他大聲嚷起來:“別在那假惺惺充好人了……”
那是我和馬自強之間唯一的一次爭吵。不知道那些話對一個極度自卑又自尊的男生來說有多么傷人,我只管把心里的懷疑一盆水一樣將他潑得渾身透濕。他黝黑的臉漲成了紫紅色,一副咬牙切齒想揍我的樣子,但他說不出話來,他心虛了。
直到畢業,我們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他當天就拖上唯一的那只舊皮箱匆匆搬走,據說很快就去通用實習了。
兩個男人之間的友誼
6月來了,我們吃過散伙飯就各自開始了新的生活。我留在本城,他去了北京,即使相互關心扶持著走過了那樣一段難忘的青春歲月,到最后我們連一杯祝福酒都沒有喝過。我們徹底失去了聯系。
半年后我搬家整理舊物,在我們共同住過的房間里找到落滿了厚厚塵埃的黑色手抄本。上面是馬自強零碎的心情記錄,但那情人節以后的內容是我所陌生的。他寫到因為我,他對路曉班的喜歡退守成了關注,因此知道她和許多男生關系曖昧。
他送去請柬,路曉班沒有接受,他不知怎么跟我說,只好撒謊騙了我,情人節那天晚上,他央求了她很長時間,她都不肯去見我。
一張熟悉的請柬靜靜地夾在翻開的那一頁。
而就在那一刻,我仿佛才懂了馬自強。他連一杯果汁都不肯虧欠于我,又怎會忍心傷害我。他對我的好,是帶了三分感恩三分尊重三分包容的,是寧肯低頭求人也不愿看我傷心難過的。
這就是男人之間的友誼,他不懂得說什么,卻只想著如何去做。他退讓、隱忍,教會我獨立、自律,他是敦促我長大牽引我變得優異的人,也是這世上唯一跟我分享過成長中那朵秘密之花的人。
但我終于失去了這個朋友,這個在我成長過程中扮演了亦兄亦友角色的人。
他到底沒有留在通用,我輾轉打聽到他的消息,但終于失去了他的消息。我只有在學校BBS上再次掛上了那個帖子:誠征陪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