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這一概念,章太炎不僅使用的早,而且使用的多,終其一生都為此而拋盡心力。章氏本人也以“獨欲任持國學”自命。章太炎作為學者兼革命家,是為學問的一生,也是為國學的一生。
章太炎使用國學概念的時間很早,且終生未嘗或離。不過國學以至國粹在太炎先生那里,是作為革命的一種手段來使用的。晚清國粹派,章太炎、劉師培實為最主要的代表人物。國粹派長期被當作保守派的代名詞,而究其實,太炎先生是學者兼革命家,雖在學術上堅執古文家的立場,但于文化于思想于政治卻并不保守。只不過他是一個特異的天才,論人論文論學,迥異時流而已。
他生于清同治七年,即1869年,浙江余杭人,是清季大學者俞樾的弟子。早期贊同變法,而不同于康有為和梁啟超。1898年秋天慈禧政變之后,力主革命,但同為革命,與孫中山的旨趣亦不相合。也許是他的超乎儕輩的傳統學問的根底和不可有二的語言文字方式,使得他的同志們既贊賞他又感到格格不入,沒有人能夠不為他的雄文碩學和凜然激昂的氣節所折服。
清廷懼怕他的影響力,1903年在他36歲的時候將他下獄,就是所謂的“《蘇報》案”。案由是太炎先生發表在《蘇報》上的《駁康有為論革命書》一文,里面有“載湉小丑,未辨菽麥”的語句。載湉是光緒皇帝的名諱,太炎先生直呼其名,而且指其為小丑,清廷便以大逆不道罪將太炎告上法庭。訟案發生在上海租界,法庭由外國人操持,太炎得以不被清廷引渡。但最后還是處以三年徒刑,關在上海西牢,罰做裁縫之事。和章太炎一起被關的有寫《革命軍》的鄒容,罰做苦力,不及刑滿,便瘐死獄中。
以一國訟一人,近代以來,不知有第二人。太炎因此聲名大噪。1906年章太炎刑滿出獄,孫中山派人迎至日本,成為《民報》的主角。清廷迫壓,日人限制,《民報》不久遭遇生存危機。
正是在這種特殊的情境之下,章太炎在日本東京開辦了平生第一個國學講習會(邀請函簡上寫“國學振起社”),1906年秋天開始,一直持續到1909年。魯迅、周作人、錢玄同、沈兼士、馬幼漁、朱希祖、許壽裳等后來的學界名流,都曾前往聽講。講授內容包括諸子和音韻訓詁,而以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為主。講習會開始設在《民報》社,后移至東京小日向臺町二丁目二十六番地,門楣上直署“章氏國學講習會”,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掛牌的國學研究團體。
太炎先生所以這樣做,是緣于他的理念,就是他1906年到日本時發表的那篇有名的《東京留學生歡迎會演說辭》,提出喚起民眾首在感情,而途徑則有二事最為緊要:一是“用宗教發起信心”,二是“用國粹激動種性”。可知太炎先生倡揚國學,非關于保守不保守,而是要激發起國人的民族感情和精神。
因此之故,章太炎一生有過四次“興師動眾”的國學講演。
第一次,就是上面所說的東京國學講習會。
第二次,是1913至1916年在北京,太炎先生被袁世凱軟禁之時,他再次做起了國學講習事業,自己說是“以講學自娛”“聊以解憂”(《家書》),實則所講內容都是有所為而發。當時袁氏當國,謀立孔教為國教,康有為亦以孔教會為倡,烏煙瘴氣不足以形容。所以他把批評孔教作為講習的重要內容,《駁建立孔教議》就寫于這個時候。講堂的墻壁上張貼著《國學會告白》,寫道:“余主講國學會,踵門來學之士亦云不少。本會專以開通智識,昌大國性為宗,與宗教絕對不能相混。其已入孔教會而后愿入本會者,須先脫離孔教會,庶免熏蕕雜糅之病。章炳麟白。”聽講的人數比已往更多,大都是京城各大學的教師和學生,北大的傅斯年、顧頡剛也前來聽講。后由吳承仕記錄成《菿漢微言》一書。
第三次,1922年夏天章太炎先生居上海時,應江蘇省教育會的邀請作國學演講。與前兩次不同的是,這次是系列演講,前后共十講,并有《申報》為之配合,規模影響超過已往。首次開講在是年的4月1日,講“國學大概”,聽講者有三四百人。第二次4月8日,續講前題,聽講者也有約四百人。第三次4月15日,講“治國學的方法”。第四次4月22日,講“國學之派別”。第五次4月29日,講“經學之派別”。第六次5月6日,講“哲學之派別”。第七次5月13日,續講“哲學之派別”。第八次5月27日,講“文學之派別”。第九次6月10日,講“文學之派別”。第十次6月17日,講“國學之進步”。持續一個半月,每次演講上海《申報》都作報道,并刊載記者寫的內容摘要。曹聚仁整理的章氏《國學概論》一書,就是此次系列演講的記錄。另還有張冥飛整理的《章太炎先生國學講演集》,是另一個聽講版本。
太炎先生演講之前,1922年3月29日的《申報》,特地刊出《省教育會通告》,對國學講演的緣由作了說明,其中說:“自歐風東漸,兢尚西學,研究國學者日稀”“同人深懼國學之衰微,又念國學之根柢最深者,無如章太炎先生,爰特敦請先生蒞會,主講國學”。則可見“深懼國學之衰微”是邀請章太炎先生主講國學的原因。而太炎先生演講的目的,也在于此。這是國學大師講國學,有傳媒配合,影響最大的一次。
第四次,是晚年的章太炎在蘇州,成立了更為正式的國學會。成立時間為1933年1月,并以《國學商兌》作為會刊,太炎先生為之撰寫宣言。后來太炎先生認為《國學商兌》在詞義上雷同于方東樹的《漢學商兌》,建議以“商榷”代替“商兌”,最后遂改作《國學論衡》。1933至1934年,章太炎的演講都是在國學會的名義下所作的,地點在蘇州公園的圖書館,先后有二十多次,有時也在無錫國學專修學校演講,盛況空前。可能由于在旨趣上太炎先生與國學會諸發起人之間,有不合之處,所以太炎先生于1935年,又以向所使用的“章氏國學講習會”的名義,作國學演講,雖重病在身,亦不廢講論。國民政府最高人物蔣公且于1935年3月,派員到蘇州看望章氏,“致萬金為療疾之費”,太炎先生將此款項悉數移做講習會之用,同時也使講習會的刊物《制言半月刊》,有了短暫的經費支持。
晚年的太炎先生在蘇州的講學活動,一直持續到1936年6月14日病逝。因此不妨說,章太炎作為學者兼革命家,是為學問的一生,也是為國學的一生。
我們在章太炎的著作和通信中,也經常看到他頻繁使用國學的概念。1907年致劉師培函:“鄙意提倡國學,在樸說而不在華辭。”(《章太炎書信集》頁77);1908年有《與人論國學書》之作(同前,頁217);1909年《與鐘正懋》書:“仆國學以《說文》《爾雅》為根極。”(同前,頁251);1911年《與吳承仕》:“仆輩生于今世,獨欲任持國學,比于守府而已。”(同前,頁294);1912年與蔡元培同刊尋找劉師培啟事,稱:“今者,民國維新,所望國學深湛之士,提倡素風,任持絕學。而申叔消息杳然,死生難測。如身在地方,尚望先一通信于《國粹學報》館,以慰同人眷念。”(同上,頁82)。如此等等,例證多多,不能盡舉。
可以說,國學這一概念,章太炎不僅使用得早,而且使用得多,終其一生都為此而拋盡心力。章氏本人也以“獨欲任持國學”自命。他的學問大廈的兩根支柱,一是小學,就是文字學、訓詁學和音韻學,二是經學,兩者都是太炎先生所鐘情的國學的真正范圍。當然太炎先生同時也喜歡并精研佛學,他主張為學要擯棄孔、佛的門戶之見。而對儒學傳統,早年倡諸子而詆孔學,晚年則有所變化。
所以回觀整個二十世紀,如果有國學大師的話,章太炎先生獨當之無愧。
(編輯 遐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