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史學經世宗旨是中國傳統史學理論中的重要內容,這種以史經世的精神在南宋遺民史學中亦有繼承和凸顯。經歷鼎革之痛的他們在反思宋末空疏學風的基礎上,為了更好地總結歷史經驗,以經邦濟世,撰寫了《文獻通考》、《資治通鑒音注》等史學巨著,凸顯了史學經世精神,為元初史學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關鍵詞]南宋遺民;以史經世;通儒
[中圖分類號]K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372(2013)01-0098-06
中國傳統史學的價值取向中一直就有“經世致用”的旨趣,這是中國傳統史學的特點,也是中國傳統學術的重要理念。孔子編《春秋》有很強烈的著史以用世的意識,這種經世意識歷經兩漢魏晉至唐宋時期進一步發展,杜佑的《通典》就具有更明確的經世致用意識,自序中開宗明義指出編撰《通典》的目的是:“征諸人事,將施有政。”而“專取關國家盛衰,系生民休戚”的《資治通鑒》更是以史資政的典范之作。
以史經世的觀念在南宋時期有了新的發展,現實政治的動蕩與理學地位的確立都對南宋時期的史學產生了很大影響,使南宋時期學者的治史風格出現了三種傾向:一是義理派史學,強調以史“明道”的觀念,這體現了史學宗旨向精神境界發展的特征,這種觀念事實上也是以史經世的另一個側面。二是實證派史學,繼承傳統史學重實錄、考異的精神,主張從具體歷史興衰中發揮以史資治功能。三是呂祖謙、陳亮、葉適為代表的事功派,他們反對用抽象的道德倫理來歸納歷史,更加注重實務,側重對歷代典章制度的考察。南宋遺民的史學直接承繼南宋史學發展脈絡而來,以上三個史學派別的特點在南宋遺民身上皆有體現。有的遺民側重繼承以史“明道”的觀念,還有一部分遺民史家經歷鼎革之痛后,在反思宋末空疏學風的基礎上,提倡通儒之學,以更好地總結歷史經驗,探討歷史興衰,這使以史經世的觀念有了新的意蘊。
一
南宋遺民的史學淵源于南宋史學,在史學宗旨問題上,亦一脈相承。
在義理史學的影響下,一部分南宋遺民強調以史“明道”的價值取向,但即使是重視抽象義理的“明道”也意在資治,因為他們認為興亡治亂的根本在于人的“心術”。三代帝王,心術正,則天理流行,王道大興;三代以后,帝王心術邪,則人欲橫流,霸道大興。所以他們講“存天理,滅人欲”,講天道、人道、修身養性,都是為了讓帝王人臣能以此為修身依歸,由內圣到外王,實現天理流行的王道盛世,這體現了以史教化的觀念,也體現了史學高屋建瓴地指導現實政治的宗旨。北宋司馬光的《資治通鑒》中就有君心正邪決定歷史盛衰的觀點,后來的理學家們更是大大加以發展,如朱熹就說:“天下事有大根本,有小根本。正君心是大本。”南宋遺民“明道”也是勸誡帝王大臣們以史為鑒,注重修身養性,以治國平天下。胡一桂認為古今治亂興亡在于人君之心術,其著《史纂通要》不僅僅是為了便于初學者學習歷史知識,更是為了將來漢族政權恢復時能讓人主加以借鑒,達到三代之治,造福萬民。他說:“萬一使為人上者法,興鑒亡,謹嚴心學,躋世唐虞,豈特為國家洪無疆之休,百萬億蒼生,亦有無窮之福。”鄭思肖在《心史自跋》中說:“合于天理,益于世教,我愿我書終不可壞,垂化無窮;不合天理,不益世教,我愿我書速歸于壞,勿誤將來。”從是否有益教化人手來看待史學。
側重明義理心性的“明道”資治經世,雖然能引領人們向善的方向發展,以達到王道盛世的局面,但是這種過于強調“名教”、“義理”的宗旨,容易流于空疏,不著實際,甚至扭曲歷史事實來附和其義理思想。這種治史的價值取向固是南宋遺民史學中的一部分,但南宋遺民的經世觀并不僅僅局限于此。一部分遺民在反思南宋末期理學流于空疏基礎上,提倡通儒之學,繼承了南宋史學中事功派的積極因素,注重從具體史事中尋找興亡治亂的教訓,將史學經世精神落實到切實可行的層面,不僅僅關注內在的道德修養,而且還注重內圣之外的制度、經濟、軍事、地理等與國家治亂、社會生活有關的內容。
兩宋理學家們高談性命天理,所以理學在最初的產生過程中容易流于空疏的缺點便初露端倪。南宋中期理學發展鼎盛時,側重事功的陳亮、葉適就對這種弊端提出了批評,如葉適說:“天下之士,雖五尺童子無不自謂知經,傳寫誦習,坐論圣賢,其高者談天人,語性命,以為堯、舜、周、孔之道,技盡于此,雕琢刻畫,侮玩先王之法言,反甚于詞賦。”宋末元初的學者對這種學風進行了反省,主張躬行踐履,反對空談,希望能矯正南宋末期程朱理學分體用為二的偏頗之弊,主張體用皆重,恢復傳統儒家的治學態度。即不單單要關注內在的道德心性之學,而且還要注重道德倫理以外的經世實用之學,向通儒方向發展。黃震作為程朱理學的繼承者和修正者,不滿理學一統天下后朱子后學惟事筆舌、不務踐履的空疏之弊,希望后學者能痛省而速返,注重躬行踐履,去除空談之風,他說:“今日之所少者,不在講說,而在躬行!”希望能從理學內部糾正這種空疏之風,使理學真正成為經世之學,以挽救南宋統治的危機。
元初學者們繼續矯正這種學風,不僅在朝的士人儒者在反省這種學風,而且痛定思痛的南宋遺民更深刻反省了這種空疏學風,提倡通儒之學。如熊禾肯定了二程、朱熹對儒學發展作出的貢獻,并指出他們的學風重在體用并重,既重視道德修養,又重視關系國計民生的實用之學,后學們卻只重誦讀,不究體用之學,拋棄了程朱的“體其全而用其大”的學風。熊禾希望能夠矯正這種偏離體用皆重的治學態度,回歸傳統。
這種治學上的反省在史學中同樣有體現,有的南宋遺民亦從通儒角度出發,指出了史學不應該只關注道德性命之理的闡述,還要注重信而有征的典章制度、地理沿革、史實考證等,充分發揮史學的經世作用。在這方面進行史學實踐,并且作出貢獻的南宋遺民主要有馬端臨、王應麟、胡三省。
馬端臨的史學經世思想主要體現在其編纂的三百四十八卷的《文獻通考》中,康熙帝曾稱該書“一展卷問而上下千余年,貢賦之贏絀,人才之進退,規制之沿革,禮樂之廢興,輿圖之險易,災祥之感召,是非隆替,了如指掌,可以為考鏡之林,稽古之助矣。”點出了《文獻通考》稽古經世之效。元朝統治者認為馬端臨“知前代之典章,識當時之體要”,《文獻通考》是“濟世之儒,有用之學。”馬端臨在《文獻通考·自序》中也說:“庶有志于經邦稽古者,或可考焉。”可見,他編纂該書時就有經邦濟世的目的與意愿。
馬端臨的學術淵源主要來自于師承和家學。他早年曾受業于以博學知名的曹涇。曹涇,字清甫,休寧人,宋咸淳戊辰(1268)進士,入元后為紫陽書院山長。曹涇為學“不專攻舉子業,研窮經學,尤精詣于朱氏之書,故為文率皆典古有法”,且注重通儒經世之學,他說:“古者學無不通,而業必以世,一是以儒為命。”“何以通,何以世,儒也。儒無所不知,此《大學》所以首致知格物,而斯文與天地并也。”馬端臨注重經世的學術可謂系于師承,自有淵源。對馬端臨影響更大的還是其父馬廷鸞。馬廷鸞(1222—1289),字翔仲,號碧梧玩叟,江西樂平人。宋度宗咸淳年間曾為右丞相兼樞密使,后因賈似道當政,對南宋政治現狀失去信心,于咸淳五年(1270)辭官歸家。入元后,元世祖下詔征之,他堅守臣節,拒不出仕,隱居以終。馬廷鸞為學,近于浙東實用派,既研習孔孟儒學,同時對儒學以外的有關國計民生的象數、律歷和典章制度之學等亦頗有涉獵。尤其是在南宋期間為官多年,積累了很多經世經驗。他為官時國家處于內憂外患之中,他起初有重振南宋頹勢之志,提出過很多有見地的政論,如他在召試館時就以強君德、重相權、收直臣為要。另外,在荒政、學校教育、選拔人才方面皆有一定見識。
南宋末年,政治頹敗、君弱臣昏,馬廷鸞的抱負沒有實現,自己面對現實心灰意冷,決定辭官隱居。馬廷鸞于國家的頹敗之勢無能為力,只好將精力轉向學術研究。在隱居期間,馬廷鸞專心于經史研究和著述,并教授子侄。馬廷鸞為學經史并重,重視文獻的搜集整理,并且對歷史有許多獨到的見解。他在經學方面著述頗豐,在史學方面主要的著述是《讀史旬編》,但是已經散佚,現存只有《碧梧玩芳集》中所收一卷。
馬端臨學術思想和史學見識都受到了馬廷鸞的很多影響,“業紹箕裘,家藏墳索,插架之收儲,趨庭之問答,其于文獻蓋庶幾焉。”馬端臨在《文獻通考》中,以“先公日”的形式記載了其父的論述20余條,《文獻通考》的編纂形式也受到其父《讀史旬編》的影響,有史有論。
馬端臨在曹涇和其父馬廷鸞的影響下,為學和治史務以通儒為重。他編纂《文獻通考》的出發理念就是從通儒角度出發,他說:“然則考制度,審憲章,博聞而強識之,固通儒事也。”作為一個通儒,治史應該注重和國民生計切實相關的典章制度的考察,同時要做到博聞強識,具體有征,不務空談。馬端臨正是在通儒語境中,來探討從上古到南宋寧宗時的典章制度的,他以通儒自居來治史學,主要是為了發揮史學的經世精神。他繼承杜佑《通典》“稽古經邦”的著述宗旨,希望《文獻通考》可以對將來的治國者起到借鑒作用,在上位的人君大臣可以從中考察典章制度的沿革變化,以吸取歷史教訓,建立更好的、有利于國家統治的典章制度。他在《自序》中指出修史之難莫過于修志,號稱“善敘述”的陳壽和自稱“究悉舊事”的李延壽在他們各自所著的《三國志》和《南史》、《北史》中也沒有志。自己不揣簡陋,竭盡心力,著成《文獻通考》,并不是為了提出新的思想和見解,不過是“聊輯見聞,以備遺忘耳。”這是馬端臨的自謙之詞,他的“以備遺忘”不僅僅是保存資料文獻以便后世君子借此刪削修改,更重要的是讓后世的人能從中得到治國經驗,發揮史學垂訓鑒戒的作用。
在通儒語境中編纂的《文獻通考》包羅甚廣,體大思精,文獻資料和思想內容都極其豐富。大處體現了馬端臨的“因仍會通”的歷史思想,小處蘊含了馬端臨在經濟、吏治、教育、文化、天文、地理、禮樂制度、民族關系等方面的見解和思想,而這些都是在其經世思想指導下的外延,貫穿著他的經世思想原則和宗旨,也正是在這一原則下,才能有如此廣博的內容。
《文獻通考》取法于《通典》,內容上強調“因仍會通”,但并不是對《通典》的續作,從時間上起自上古迄于南宋寧宗嘉定年問,貫穿古今。在內容上,馬端臨針對《通典》的不足,融合正史中的志的內容及其他書籍內容,擴大了典制體史書的范圍,同時對繼承《通典》的內容也加以細化,對每一領域都作細致的剖析,更加注重關系日用民生的經世內容。另外經籍、帝系、封建、象緯、物異五門是馬端臨采摭他書的內容而成,這五門可以說超出了典章制度的范圍,增加了文化和天文方面的內容,這主要是根據正史中的志而來。《文獻通考》擴大了考察范圍,視野開闊,剖析細致,涉及封建社會的各個方面,這都是在其經世精神下的認識和發展,乾隆帝評價《文獻通考》說:“會通古今,該洽載籍,薈萃源流,綜統同異,莫善于《通考》之書。”“則是編也,誠考據之資,可以羽翼經史,裨益治道,豈淺鮮也哉!”指出了《文獻通考》的經世作用。
史學的經世主要是針對史學家生活的當世而發,要更直接、更有效地為當時提供歷史經驗教訓,就要關注和當世聯系更緊密的時段的歷史,這就是史學著述詳近略遠的原則。《文獻通考》為了能更好地為當世提供切實、具體的歷史經驗教訓,便貫穿了這一原則。馬端臨經歷了南宋覆亡的痛苦與無奈,作為一個亡國遺民,他自覺地保存兩宋歷史文獻和反省南宋滅亡原因,以寄寓其故國之思。馬端臨的父親馬廷鸞在南宋為官多年,對南宋的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發展有親身的經歷,積累了經邦治國的經驗,同時注意收集相關的歷史文獻。這些都對馬端臨撰寫《文獻通考》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在這樣的條件下馬端臨自然對兩宋時期的典章制度倍加關注,他說:“嘗恐一旦散軼失墜,無以屬來哲,是以忘其固陋,輒加考評。”可見馬端臨在其父的教導下,對歷史文獻多有心得和體會,為了防止文獻散佚流失,決定纂修《文獻通考》,對兩宋時期典章文獻的保存是其重心。四庫館臣曾指出《文獻通考》“又其所載宋制最詳,多《宋史》各志所未備。”馬端臨堅持的詳近略遠原則,更能聯系當世社會的發展,使經世意義具有現實性和時效性。兩宋一直處于“積貧積弱”狀態中,最后導致亡國。馬端臨對宋亡的思考,主要是分析宋代政治、經濟、軍事方面的積弊,如對賦役制度、官制、軍事外交方面的缺失和弊端的分析,都有深刻的見解和總結。這是其經世致用精神的一個重要體現,也是作為遺民表達故國之思的訴求。
王應麟也是一個以通儒自居,具有博學通識的儒者。在治學上不拘門派之見,兼取各家之長,在學術淵源上與南宋后期的朱、呂、陸三大學派都有師承關系。他尊崇并繼承了朱熹的理學思想,但是他又繼承呂祖謙重文獻經制、網羅文獻的治學特點。在治學上能兼容并蓄,多實證少空談,治學嚴謹。
王應麟年輕時就以通儒自勵,他極其不滿當時的只重視經籍誦讀的科舉之業,他說:“今之事舉子業者,沽名譽,得則一切委棄,制度典故漫不省,非國家所望于通儒。”他認為只知誦讀的科舉士子不是國家所需要的人才,通儒才是治理國家的良材。為了更好地效力于國家,轉變南宋的積弱之勢,王應麟為官期間曾提出過很多有建設性的政治、軍事、賦稅方面的建議,不過因為當時權臣當道,沒能得到實施。宋亡后,杜門著述,深自晦匿,不與世人相接。便將自己對故國的懷念忠愛,以及未能實現的政治抱負,一并融入到學術文化的著述和評論上,包羅文獻,博學貫通。當時東南的學者都認為他保有宋三百年問的文獻,莫不翕然宗之。
王應麟的通儒之風,反映在史學上便是重視史料的廣博、嚴謹的考證,更重要的是注意史學與現實的聯系,充分發揮史學的經世作用。其經世色彩比較濃厚的史著是《通鑒地理通釋》十四卷,這是一部系統論述我國歷代疆域政區沿革與軍事地理的專著,征引廣博,考證翔實,有總敘,有分述,條理明晰,在政治和軍事上皆有借鑒意義,經世精神貫穿其中。四庫館臣評價該書道:“是書以《通鑒》所載地名異同沿革最為糾紛,而險要陀塞所在,其措置得失亦足為有國者成敗之鑒,因各為條列,厘訂成編。……其中征引浩博,考核明確,而敘列朝分據戰攻尤——得其要領,于史學最為有功。”指出了其在軍事地理方面和國家興亡成敗方面的鑒戒意義,以及其在史料征引和考證方面的貢獻和優勢。王應麟自序也稱:“余閑居,觀《通鑒》將箋釋其地名,舉綱提要,首以州域,次以都邑,推表山川,參以樂毅、王樸之崇論谹議,稽《左氏》、《國語》、《史記》、《戰國策》、《通典》所敘歷代形勢,以為興替成敗之鑒。大易設險守國,《春秋》書下陽、彭城、虎牢之義也。河湟復而唐衰,燕代割而遼熾,述其事終焉。”王應麟生活在南宋與金、元征戰不斷,最終被元朝滅亡的時代。宋亡后他著該書總結和梳理歷代疆域劃分和地理沿革在歷代盛衰成敗的影響,其實也是在總結南宋滅亡的原因。他在卷末講到幽云十六州時說:“宣和奸臣與女真夾攻得燕山、云中空城,而故都禾黍,中夏塗炭矣。易師之上六曰:小人勿用,必亂邦也。余為之感慨,而通釋終焉。”這其中有無奈,有感慨,更有亡國之痛。王應麟以北宋的滅亡影射南宋的滅亡,北宋時與金國結盟攻遼,只收復了燕、云兩座空城,最終卻導致金朝入主,中原淪陷,宋室南渡。南宋同樣與元結盟滅金,最終的結果也是亡于元。地理位置上的優勢之所以丟失,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權臣當道,導致國勢不振,以致走向滅亡,指出了人在歷史發展中的重要作用,兩宋都存在權臣誤國的現象。
王應麟在通儒視角下,指出郡國山川,隨時而變,因此一地二名、二地一名以及一些地名已非古代所指區域的情況往往存在,對這種“或若異而同,或似是而非”的現象,不能以“博識為玩物”為借口而不加以考證梳理,因為疆域劃分、城邑措置是和國家的興亡成敗相關聯的,對國家興亡有借鑒意義,所以必須在博識的基礎上加以考察辨析。王應麟在通儒視野中完成該書,貫穿有博聞強識的意識和經世精神,以地理為綱,從經濟、政治,尤其是軍事角度來分析城邑郡國、自然山川的戰略意義,引用先賢的評論,同時聯系現實,以達到鑒戒垂訓的目的。
王應麟注重經世征實的治史精神在其筆記《困學紀聞》中也有所體現。《困學紀聞》是王應麟入元以后的著述,內容兼及經、史、詩文。其中考史內容豐富。在卷十六中有《漢河渠考》、《歷代田制考》、《歷代漕運考》、《兩漢崇儒考》,從中也可以看到王應麟注重經世的精神,與馬端臨重視典章制度有同工之處。其中的歷史評論也體現了王應麟對統治者的勸誡,乾隆帝曾評價說:“應麟博學多聞,著書頗富,而議論皆出于正。是編乃隨筆考訂,理融辭達,其說經具有淵源,深合內圣外王之旨。偶披說易卷,于凡修辭立誠,陽大陰小,防于未然,恐以致福。未嘗不反復而誦,沈潛而思,以為有天下國家者,不可不熟讀,而切己體察也。”
王應麟的考史專著《漢制考》四卷和《漢藝文志考》十卷同樣是其通儒語境中的史學成果,也具有一定的經世精神。他之所以重視考證征實,就是為了矯正當時高談性命、只重誦讀的空疏學風。明朝危素為《漢藝文志考》作序時說:“蓋藝文之見收于前史者,其耳目千載之下,欲考其原本,證其謬誤,亦誠難哉。非曲暢旁通,枝分派列亦不得與于斯。即是可以窺公之學矣。”同時王應麟作《漢制考》也是為了追溯三代之制,他認為漢離三代未遠,猶有三代遺風,所以不可不考,以備后世追溯考察三代之禮。有保存古代文獻、征古鑒今之意,同時也有在異族統治下保存和傳承中華文獻之意。他說:“君子尚論古之人,以為漢去古未遠,諸儒占畢訓詁之學,雖未盡識三代舊典,而以漢制證遺經,猶幸有傳注在也。冕服、車旗、彝器之類,多以叔孫通禮器制度為據,其所臆度,無以名之,則謂若今某物。及唐儒為疏義,又謂去漢久遠,雖漢法亦不可考。蓋自西晉板蕩之后,見聞放失,習俗流敗,漢世之名物稱謂知者鮮焉。況帝王制作之法象意義乎?此漢制之僅存于傳注者,不可忽之不考也。愚少嘗有聞,老弗敢墜,因絀次為編,以俟后之君子自流溯源三代之禮,庶乎其可識矣。”
據《宋元學案》記載,胡三省為王應麟門人,不過沒有更多的史料記載他們的師徒關系。胡三省的治史宗旨確實和王應麟有相通之處,他們都強調通儒之學,不滿空疏之學,在史學上屬意于注重征實考證,關注有關國計民生的實用內容,注重史學的經世精神。
胡三省主要的史學著述是《資治通鑒音注》(簡稱《音注》)二百九十四卷和《通鑒釋文辨誤》十二卷。《音注》是胡三省窮30年精力完成的,對《資治通鑒》作了詳盡的注釋,內容豐富,“凡紀事之本末,地名之同異,州縣之建置離合,制度之因革損益,悉疏其所以然”。并且考證明確,不附會以求合,做到了廣博賅備,考證有據。稍后于他的袁桷稱該注“孜孜衛翼,拾遺補誤,亦幾乎司馬氏之忠臣而無負。”胡三省十分推崇司馬光《資治通鑒》的資治經世精神,他說:“為人君而不知《通鑒》則欲治而不知自治之源,惡亂而不知防亂之術。為人臣而不知《通鑒》,則上無以事君,下無以治民。為人子而不知《通鑒》,則謀身必至于辱先,作事不足以垂世。乃如用兵行師,創法立制,而不知跡古人之所以得,鑒古人之所以失,則求勝而敗,圖利而害,此必然者也。”認為《資治通鑒》是一部內容豐富的史書,上自人君,下至士子、平民都能從中得到教訓,吸取經驗。他在作注解時,就是本著司馬光資治鑒戒的精神來做每一項注釋的,力圖把司馬光資治經世之意剖白于世。
胡三省為充分發揮史學的鑒戒經世精神,而融史論于史注中,以進行勸誡,當然勸誡的原則離不開儒家的綱常倫紀,但是他能從歷史事實出發來評價歷史人物和事件,諄諄告誡之意溢于言表。如他對春申君營豪華宮室評價道:“春申君相楚,楚正弱,秦正強,不能為國謀,乃營其都而盛宮室,何足道也。”從宰相的職責出發批評黃歇,認為他不能以國事為重,卻只圖個人享受,這樣的宰相是不稱職的。或者他在評價黃歇時也想到了南宋末年賈似道在國難當頭時的所作所為,才會有如此的看法和激憤吧。又如卷一百三十八有“壬寅,魏主至肆州,見道路民有跛眇者,停駕慰勞,給衣食終身”。胡三省對這種行為評價道:“此亦可謂惠而不知為政矣。見者則給衣食,目所不見者,豈能遍給其衣食哉!古之為政者,孤獨廢疾者皆有以養之,豈必待身親見,而后養之也。”從客觀角度對最高統治者的治國為政進行了全面評判。又如周亞夫之子“取庸苦之,不與錢”,胡三省注曰:“余謂亞夫之子無識,苦使其人而不與賃錢,致其懷怨而禍及其父。亞夫之死,雖由景帝之少恩,其子亦深可罪也。”從行為處事角度批評周亞夫之子的行為,指出周亞夫之死與其子的行為有關。這些史論都是以彰顯司馬光的鑒戒精神為原則的。
胡三省的經世精神不只是體現在綱常勸誡上,同時他還很關注與國家治理、人民生活相關的內容。《音注》內容豐富,網羅廣博,從典章制度到地理、天文、農業、音樂,甚至草木蟲魚,可謂面面俱到。他認為《資治通鑒》并不僅僅記述治亂興亡,同時也是一部文化寶庫,他說:“溫公作《通鑒》,不特紀治亂之跡,至于禮樂、歷數、天文、地理,尤致其詳,讀《通鑒》者如飲河之鼠,各充其量而已。”在注釋時也是務必做到廣博賅備,“蓋本其命意所在,而于此特發其凡,可謂能見其大矣。”他在自序中指出自己的缺點時說:“今吾所注,博則博矣,返之于約,有未能焉。”這是胡三省的自謙之辭,體現了其通儒精神和注重經世的精神,正是因為他的這種精神才給我們留下了寶貴的史學財富。
史學經世精神是中國傳統史學的一個重要特點,也是兩宋史學重要的史學宗旨,在經歷南宋滅亡后的遺民史學中也有繼承和凸顯。他們在經歷鼎革之痛后,傾心于史學研究與著述,希望能從歷史發展的興衰中,探尋南宋滅亡的經驗教訓,發揮史學經世之效,寄寓其亡國之恨、故國之思。正是由于他們治史重經世的宗旨,才編撰出了《文獻通考》、《通鑒地理通釋》、《漢制考》、《漢藝文志考》、《資治通鑒音注》這些史學巨著,為元代初期的史學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豐富了元代初期的史學思想和史學內容,給我們留下了博大而精深的學術著作。
[責任編輯 張桂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