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里最不堪碰觸的片斷是2003年3月父親的突然離世。那一天,當我跌跌撞撞撲回家中,兩天前還冒著寒風給我送菜的父親已渾身冰冷。父親雖憨厚少言,但從未像這樣任由女兒一再搖晃哭求終不肯應一聲。
三年時間里,我整夜哭泣,任由健康迅速凋零。直到有一天,父親的老戰友給我影印并郵來了一封父親多年前寫給他的信。震驚——從不知道父親是如此地以他的女兒為傲。父親說,他并不怕死,因為,孩子是他生命的延續。那一刻,我決心好好活下去。
我向來不覺得,面對災難、苦痛,活著是唯一的選擇,生命的堅韌可敬,也并不只有活著這一個姿勢。活與不活,沒有對錯高下之分,但唯獨不能少了意義。
中國人傳統的情愫里似乎更愿意用“生死相許”來詮釋真情。“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今生不能在一起,在另一世界也要相伴相依——梁山伯相思而死,祝英臺斷斷沒有理由活下去;朱麗葉喝了毒藥,羅密歐怎么可能不喝?因而,在“5.12地震”后背亡妻回家的四川男子吳加芳,先是眾口一辭被稱為“最有情義的丈夫”,半年后當吳再婚,就有人指責吳“薄情”。所幸,經歷過這么多苦難,中國人越來越能了悟另外一種深情,也學會了用更深沉的方式來紀念至愛。
“活著,就好好活下去”,這是劫后余生的人們說得最真切樸實的一句話。這種“活”,不是獨活,更不是“好死不如賴活著”的茍活。
劉玲在地震中失去了兒子和雙腿。她和丈夫又孕育了一個新生命,雖然“腳都不在了,可還經常覺得腳疼、腳麻”的幻覺令劉玲總要想到過去,但重新當上媽媽的喜悅令她竟然成了一個經常笑逐顏開的女人。
香港一位年輕有為的警司意外身亡,電視臺訪問他的未婚妻、一位影視明星,她說:“他一定喜歡我重新振作起來,不喜歡我一味沉浸在悲痛中。我要抓緊時間,活一世做三世的事,將他未來得及做的一起做完……”鏡頭前的她神采飛揚,美艷如昔。她說,“他喜歡我老是漂漂亮亮的!”
人的生命,既是物質的生存,也是精神的生存。哀莫大于心死。心死,已然意味著生命的缺失。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我們能做的只有兩件事:第一,循著逝者的心愿,以逝者之心為心。這就意味著我們要盡可能滿足逝者的遺愿,而好好活就是對逝者最好的安慰;第二,我們不僅要活,而且要活得好,活得快樂而有價值,除了活出自己的,還要活出逝者“那一份”。
《泰坦尼克號》里,男女主人公給愛情做了一種全新的詮釋。其中最令人震撼的一幕,不是船的轟然斷裂,而是杰克自己浸在冰海中,讓露絲躺在浮木上,并要她親口許下諾言: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最后,當露絲看到救生船,毅然松開了杰克僵死的雙手,向生命之光游去。這不是無情,而正是為了實現愛的承諾。
露絲頑強地活了下來,并且活了100歲高壽,似乎她的身上承載了兩個人的生命。
實際上,確實有人與露絲“活”在一起——就在杰克沉入海底的一刻,他和露絲合二為一。此后84年的時間里,他和她一起英姿颯爽地在農場騎馬,“20年代當過女演員,生過兩個孩子”。晚年的露絲安詳恬靜,精心地做一只陶罐,熱情地愛一只小狗,享受每一天的空氣、陽光和雨露。
“好好活吧,因為我們會死很久”——倘若上蒼果真賜我們以永生,那么,所有的歡笑與悲傷、愛與恨、祈禱與詛咒,必將陷入輪回的空虛,唯其有了死亡這個鐵定的結局,一切才顯得那么珍貴,那么值得我們去留戀珍惜。
這世界充滿了戰爭、疾病、意外,在天災人禍面前,生命顯得如此脆弱,沒有被裹挾而去已是一種幸運。作為幸存者,我們為什么要活,怎樣才算好好活?這答案注定不在別處,就在每個人的內心。
現在,有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在自己的情感字典里添加了有別于以往的人生信條,正如《山楂樹之戀》的結尾,已移居海外的靜秋帶著孩子回來給老三上墳。想起老三曾對自己說:“你活著,我就活著,如果你也死了,我就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