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永遠是土地的主角,鐮刀、斧頭及國徽上金燦燦的麥穗賦予了他們至高無上的地位。他們在風起云涌的歷史大潮中成就各種角色:有的積累了巨額財富成為業界明星,如趙本山;有的獲得了崇高的政治地位,官至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如大寨的陳永貴;但如果從政治和經濟的雙重標準去考量,最具意義的還數吳仁寶——這位華西村土生土長的“超級”農民。
中國最有名的農民
在中國,提起吳仁寶和華西村,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雖然有著一系列頭銜,但吳仁寶時常用濃厚的方言表示自己首先是個農民。
1928年11月,吳仁寶出生在江蘇省江陰縣華墅鄉吳家基,1961年,33歲的他開始擔任江蘇省江陰市華西村黨支部書記,直到2003年卸任。
當年的華西村人窮村破,一人一天只有半斤口糧,集體負債1.5萬元。在吳仁寶治下,華西村走上“集體經濟,共同富裕”的道路。1999年,華西村股份公司在深交所上市。2004年,華西村將周圍的華明、涇浜、前進等十多個村合并,組建大華西村,面積達30平方公里,人口3萬多人。
如今,在華西村,人人有高檔汽車、住豪華“第六代”別墅,全村年銷售收入達512億元,人均收入高達8.5萬元,有令人艷羨的福利、勞保、醫保,“比城里人還城里人”。貧窮落后的小村莊成了享譽海內外的“天下第一村”,每天全國各地前往華西村取經學習的人絡繹不絕。而這參觀學習最重要而又不可或缺的一項內容,就是聽吳仁寶在華西村“金塔”頂層的大會議室里作報告。
近十年,幾乎每天,吳仁寶都在華西村為前來旅游、參觀和學習的人介紹華西村發展歷程和他個人的思想,受到明星一般的追捧。他出版了《吳仁寶文集》、《吳仁寶箴言》、《社會主義富華西——吳仁寶宣講報告集萃》等著作。為此,吳仁寶被譽為“中國農民第一人”和“農民思想家”。
一些聽了吳仁寶報告的中國游客說:“我們那里山也好,水也好,就是缺個吳仁寶。”有來自西方國家的游客表示:“這樣的社會主義,我們也想要。”
吳仁寶的確有他自己獨特的治村之道。
吳仁寶帶領著華西村一直在走適合自己的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附近村子跳忠字舞、背語錄時,吳仁寶提出“多插一棵秧,多種一畝地”,結果,華西村生
產力猛漲。1972年,華西村糧食畝產超過一噸,成為當年的“農業學大寨”樣板村。全國割資本主義尾巴時,吳仁寶發現市場上物資緊缺,帶領村民偷偷建農具加工廠。1980年,江蘇江陰縣開始推行聯產承包責任制,華西村提出自己的方案——將全村六百多畝良田交給30人耕種,剩下的絕大多數勞動力轉移到村辦企業中。1982年,中央一號文件下發,“包產到戶”聯產承包責任制在全國推開。但吳仁寶堅持沒有這樣做。他認為,華西村每人半畝地,分下去人們吃不飽也餓不死。他覺得,村子發展要符合實際,適合自己的就要堅持,“遇到不符合實際的,上級來檢查,就表面應付,不頂撞,但就是不做。”“把農具鐵鍋搞去煉鋼鐵就得餓死;人多地少,‘包產到戶’就得窮死”……
這種“生存利益最大化”的理念讓吳仁寶帶領華西村走出了一片新天地。
吳仁寶政治嗅覺的靈敏是最讓華西人津津樂道的,這其中最經典的段子莫過于吳仁寶“一個會議賺了一個億”。那是在1992年3月初的一天,鄧小平南巡講話播出后,吳仁寶于當天夜里兩點鐘召集黨員干部大會,發動全村人立刻奔赴全國各地用盡各種辦法購進原材料。果然,待3月11日“講話”精神傳達到全國各地的基層,原材料價格迅速上漲了幾倍。
只念過三年私塾的吳仁寶每天早晨6點30分準時收聽廣播新聞,晚19點定時收看“新聞聯播”,雷打不動。依靠對政策的嗅覺,對風氣的觀察,他始終把握著風云變幻中的市場,總能帶領華西人險中求勝。1億、3億、10億、50億、100億元……此后十余年時間,華西總產值呈幾何級數增加。
金光閃爍的“天下第一村”
華西村的富裕,即使先前有心理準備,不身臨其境,還是無法想象。而參觀過華西村的人,往往只能用“震撼”兩個字來形容它。
在沿江高速華西出口下來,穿過一段長達兩公里左右的廠區,穿過“天下第一村”的牌樓,“中國華西”4個高懸在遠處華西金塔之上的大字金光閃閃。站到金塔15層的看臺望下去,近處,幾百棟中式別墅和歐式別墅整齊劃一地排列,形成一種強大的視覺沖擊;遠處,三面林立的是工廠,那是華西村的“錢莊”,涉及冶金、紡織和旅游三大行業的80多家企業聚集在這里,創造著全村512億元的年產值,與一個銀川市不相上下。
冷冰冰的數字之外,財富的輪廓在這里隨處可見。金塔頂端的圓球據說耗費了3.5公斤黃金,奧迪汽車里鉆出來的不少都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村里到處遍布著寬窄不一的長廊,將每家每戶以及廠區連接起來,為的只是達到“出門下雨不打傘”的小康目標。
別墅統一建、統一分。像華西村70歲的孫晉高和69歲的老伴徐琴娣,老兩口自住一幢300平方米的小樓,車庫里停著他們的小轎車。兒子兒媳都在華西村企業工作,24歲的孫子在美國留學。作為城里人最大負擔的住房,在這里根本不成問題。
在華西,每個村民每年發300斤大米,發菜金,孩子上學免費,村里每年給免費體檢兩次,治病期間帶薪,看病報銷90%……“住在華西村,自己花錢都很少,每年就出去旅旅游。”村民李滿金102歲生日時,按照村里給百歲老人特殊補貼的政策,她的所有直系親屬每人領了一萬元,全家一共領了37萬!不僅如此,當老人到了105歲,每位直系親屬將獎勵5萬元,也就是說,在不添丁的情況下,全家可以拿到185萬元的敬老獎!
華西的老百姓怎么富?吳仁寶說:“經濟上有三個來源:一是按照社會主義分配原則,多勞多得,工資加獎金;二是像共產主義初級階段,按需分配,統一發福利;第三是有資本分紅。” 作為中國首富之村的“當家人”,吳仁寶卻給自己立了一條“三不”規矩:不拿全村最高工資,不住全村最好房子,不拿全村最高獎金。當華西村農民紛紛住進第六代別墅時,吳仁寶依然住在上世紀70年代建造的簡陋老房里。
什么是社會主義?對此,吳仁寶有他切實而具體的理解:“人民幸福就是社會主義”,他又補充說,“華西村的幸福有三條土標準:生活富裕、精神愉快、身體健康”。
2011年華西迎來建村50周年,展現給世人的是價值3億元人民幣的重達一噸的金牛和一座座金碧輝煌的“金塔”。最炫目的是高達328米的“中國第八高樓”——超豪華新農村大樓,這是由華西村村民每戶出資1000萬元、共籌資30億元人民幣建設而成,其中的空中花鳥園、空中游泳池等盡顯豪華。
周年慶典之上,來自50多個國家175家新聞媒體的500余名記者,像報道一場大型國際盛典一樣趕赴現場。近百名中央和省部級領導出席紀念大會開幕式。央視主持人朱軍、朱迅、水均益等一一亮相。
無法擺脫的局限
華西村農民公園里,傳統江南建筑中密布著各種壁畫和雕塑,展現的都是中國傳統故事;而在相隔不遠的世界公園里,美國的白宮、法國的凱旋門、悉尼的歌劇院又惟妙惟肖,應有盡有。
除了“錦繡中華”與“世界之窗”的聚合體,華西村還按1比1的比例,修建了“天安門”,在龍砂山上修建了“萬里長城”。 2012年11月28日,“華西村博物館”建成開館,由按原比例復制的故宮太和殿、乾清宮、東華門、角樓和紅墻等仿古建筑組成,總建筑面積達一萬平方米。
在華西新地標——新農村大樓里,五個豪華會所分別以金、木、水、火、土為主題,陳列著五頭由金、銀、銅、鐵、錫打造的金屬牛。而重達一噸的金牛成了華西村的象征。在“金”會所內,以黃金裝飾,使用黃金碗筷杯碟,打造“天下第一宴”。吳仁寶還將財神菩薩、壽星、天官、老子四座雕像混搭在金塔上,供前來“朝圣”的游人參拜。
有學者整理了華西歷任村干部的名單,得出結論是52年來華西村最高掌權者始終是吳仁寶,即使他于2003年卸了任。吳仁寶曾說:“如果我搞個體,華西這些財富就是我一家的了。”看起來華西村是一個典型的集體企業,但是正因為它的惹人注目,公眾對于華西村村務、財務、基層民主等諸多問題的關注與疑慮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就有研究者統計后指出,吳仁寶4個兒子可支配的資金占華西村資金總量的90.7%。從2012年吳仁寶的孫女吳英出任江陰市副市長曾引發不小的社會關注也可見一斑。
2003年,吳仁寶退休,接任其職位的是他的四兒子吳協恩。類似的選舉結果,難免讓人聯想到“世襲”。為此,華西村黨委副書記、曾長期擔任吳仁寶秘書的孫海燕還特意召開新聞發布會,就公眾關心的華西村是否存在家族企業式經營、家族成員身份以及資產狀況等問題作了回答。
關于財產問題,孫海燕這樣解釋:華西實行的是“二八開”、“一三三三”的分配原則。吳家人按照每年完成的經濟效益和承包經營合同,他們有的可以拿幾千萬甚至上億,但是他們都只拿了零頭還不到。至于有記者問吳仁寶家族究竟占了華西多少股份,孫海燕說:“我可沒有準確的數,但是我可以公開再聲明一次:一個零頭都不到!絕不是網上所說的吳家控制90%股份。”
盡管如此,世人對吳仁寶、對華西村的關注和爭議從未停止。這種爭議,在2013年3月18日,享年85歲的吳仁寶因患肺癌醫治無效在華西村家中逝世后,達到了頂峰。
無法復制的模式
吳仁寶主政華西村52年,用他天生所具有的企業家的獨到眼光及政治智慧,帶領群眾走集體主義致富道路,一手將這個貧窮落后的小村莊打造成如今稱譽海內外的“首富村”,開創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華西模式”。
面對華西的成功,人們當然渴望加以復制,可一些去華西參觀學習的人收獲最多的只是羨慕。蘇南各地最初仿效“華西模式”的村,到后來幾乎都以改弦更張而告終。
上世紀90年代,《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作者胡福明,到華西村研究蘇南模式。吳仁寶對他說:“最好不要講模式,我最怕模式。”吳認為,只要是發展的好辦法,哪種適合走哪條。這與鄧小平提出的“黑白貓”理論不謀而合。
在華西村,人們開著豪車、住著豪宅,但所有這一切卻都是“集體的”;村里有一噸重的“鎮村之寶”金牛、高達328米的“中國第八高樓”、金碧輝煌的“金塔”,但這些也都是“集體的”。華西人的工資每月只發一半,另一半到年終統一結算;獎金與分紅,其中20%發放到個人,另外80%轉資到集體,特殊情況用錢可以寫申請報告。但是,華西并不是完全的社會主義,因為它有嚴苛的村規民約;它與純市場經濟的股份制也不同,村民的股份無法抽回,人在股份在,人走股份不能走,如果離開,一切浮華轉瞬成空。
華西村從1985年時就是股份制了,現任書記吳協
恩說:“我們的股份制跟人家不一樣,我們的股份制是集體控股、個人參股的形式。當時老百姓每人拿2000元入股,現在資產已經超過了百億。這個貢獻是大家的。別外,轉制最大的一點,特別是在農村,它會帶來很多不利的方面,比如公共事業、城景規劃、環境衛生、綠化道路等,誰來搞?如果沒有集體經濟這一塊,就沒有人來做,如果全部私有化,面臨的一個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規劃。就像現在全國的農村,很多地方都是東一棟、西一棟地亂建房子,干部的權威少,沒有整體的規劃性,今后發展成本就會非常高。再一個,誰來幫助弱勢群體?現在你們看得到,發達地區還好一點兒,欠發達地區留下來的就是老弱病殘,有能耐的當老板了、進城了,這樣一來,不利于農村發展。”
其實,回過頭來我們看華西的發展道路,從一開始,作為鄉鎮企業,華西村并沒有多少特殊之處。同樣受益于改革初期中國經濟的大幅度增長,尤其受益于廣大的國內市場,沿海地區的鄉鎮企業獲得了極大的發展,華西村只是其中的翹楚。據報道,1995年,華西村的產值在全國所有鄉鎮企業中名列三甲。可是,在當時,科龍、萬向等一大批明星鄉鎮企業同樣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它們與華西村的共性要遠遠多于差異。
但華西村的獨到之處,在于吳仁寶的“兩頭保持一致”:對底下,一定滿足村民們的需求,不斷地滿足,總是比外面超前;對上面,他有著高度的政治敏感,永遠走在時代前列。
吳仁寶在學大寨時期辦工廠,在“蘇南模式”鄉鎮企業初興之時開始走集體股份制,在鄉鎮企業式微之際搭起海運、航空、金融、旅游的轉型平臺;政治上則始終緊扣“主題思想”,從毛澤東時代直到今天,一路高歌向前……
伴隨著改革開放的進程,吳仁寶在改革大潮中自覺運用市場手段進行經濟發展,但同時又懂得以集體主義名義去爭取更多的支持,這使得華西村在發展中具有了更多的優勢資源。從吳仁寶給摩天樓取的名字上,可以窺見他的政治智慧——“增地空中新農村”,聽起來有點兒拗口,但它主打節約利用土地和新農村建設這張牌,因而贏得了最大化的支持。
農村工業化也好,集體化經營也罷,華西村的成功有太多特殊性,包括華西村和吳仁寶個人的屬性,也包括他們功成名就后,各方各界為培育華西“小氣候”、“大模式”而刻意提供的發展養分。試問,同樣是社隊企業起家、農村產業化模式,對所有的農村在機遇、待遇上和吳仁寶、和華西村“平等”,中國能否負擔得起?華西村的領導也承認,如果所有的務工人員都獲得華西村村民的待遇,那么華西村就無法運轉了。不過華西村堅持認為,和中國普遍的狀況相比,華西村已經步入了更高級別的社會主義,建設共產主義只是早晚的事。
華西村的治村之路更是一個時代的特殊產物,其華西經驗、華西模式并不可能“放之四海而皆準”。以前就有人提出:“華西沒有普遍的可復制性,中國農民也很難再出現一個吳仁寶。”
中國富裕關鍵在于農民的富裕,中國的發展關鍵在于農村的發展。中央提倡的城鎮化,核心問題也是如何解決農民的問題。如果所有的中國農民都像華西村的農民一樣,中國夢就實現了。吳仁寶領導華西村所走的道路之所以引起如此廣泛而高度的關注,正在于此。
人們看到現象,總會總結模式,思考如何推廣。華西村雖然注定是一個無法復制的成功,但是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也同樣沒有模式可循。
作為一位在中國獨樹一幟的“農民”,吳仁寶在備受關注的同時,也備受爭議。而透過華西村這個超級樣板,透過吳仁寶已走遠的背影,能否揭開有中國特色的發展之路這一謎題,才應該是所有這些關注的重點所在。
吳仁寶語錄
家有黃金數噸,一天也只能吃三頓;豪華房子獨占鰲頭,一人也只占一個床位。
我是不怕群眾不聽話,就怕自己不聽群眾的話。我聽了老百姓的話,老百姓肯定會聽我的話。
以前別人說我吹牛,我就造牛,金牛、銀牛、石牛;別人說我講假話,我就造‘假’的天安門、長城、美國白宮;別人說我講空話,我就買直升飛機,在空中說話。
我們華西提倡“一村兩制”,村民既可以搞集體,也可以從事個體。但不允許干部搞“一家兩制”。我認為,不怕公有、私有,就怕公也沒有,私也沒有,要公私雙富有。
一個人要有信仰。我就信仰共產黨,信仰馬克思主義。我一直沒有動搖信仰,如果說我動搖了,也可能就沒有今天的華西。我最滿意、最看重的是先進共產黨員的這個獎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