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國除夕排隊買燒豬肉記

舊金山2012年除夕那天，年輕人正聚集在客廳，看美式足球四強爭霸的惡戰——舊金山淘金者對紐約巨人。老婆大人忙于準備晚間的大餐，我無所事事，只好碼字。題材現成——寫早上排隊買燒豬肉。先寫題目如上，故意舍《歲暮懷人》、《守歲夜遐思》、《龍年矚望》一類和“雅”沾邊的，僅僅為了與唐人街攤子上的揮春、老式中文書店的楊柳青年畫、聯合廣場的紫藤旁邊，那掛滿手織虎頭帽的貨郎擔等等，取得至低限度的和諧。

除夕，廣東人稱為“年晚”，香港人擴展為“埋年挨晚”，即所謂“年關”，這里沒有“年年難過年年過”的凄涼氛圍，也不十分地普天同慶，畢竟是在一個以圣誕為正統的洋社會。今天，我主動領下一個任務——買祀神用的燒豬肉。鑒于好幾年的經驗，今天，這紅彤彤的供品是排長隊才買得到的。主中饋的老婆大人本來打算從簡，改以水煮豬肉代替，后來覺不妥，夫春節，乃一年中最緊要的祭祀，天上神明和祖先早已吃慣帶崩瓜溜脆之皮的燒豬肉，偷工減料被怪罪怎么辦？我自動請纓，保證趁外出慢跑時捎帶買下，因為昨天一早跑步路過，發現八點前后顧客不多。

跑到店前，卻倒抽一口冷氣，隊伍已粗具規模。在陰晦的天色下，躋身其中。為了繼續消耗熱量，不停地扭腰，原地小跑?？搓噭?，沒有半個小時買不到。暗說糟糕，如果帶上手機，便給幾個遠地朋友拜早年；如果手頭有報紙，可以趁天光漸開，讀未必為了逢迎龍的傳人而突然美好起來的新聞。真想向后面的女士套近乎，請兩分鐘的假，跑去二十米以外的咖啡店買日報。但怕她不答應，忍住了。

那么，只好效法虛擬騎士堂·吉訶德大爺，他在外出當游俠，以思念虛擬情人杜爾西尼亞，來消磨懶婆娘的裹腳布一般的夜晚；我沒有艷福，只好把記憶里的“排隊”梳理一遍。這輩子排了多少次隊，和吃了多少斤燒豬肉一般難以統計。且舉關系重大的。三十一年前挑著行李，取道香港移民美國，走過顫巍巍的木制羅湖橋，到了因無風而低垂著米字旗的香港海關，排隊領取暫時居留的簽證，那是酷熱的六月，比天氣更難耐的是海關那位歧視大陸人的小青年。二十多年前，在舊金山，為了替父母辦理移民，半夜去移民局排隊。從寰宇各國到新大陸來的尋夢者，為了取得綠卡，先吃夠排隊的苦。我看著這沒有一個人能說標準美式英語的龐大人龍，自語：在故國，排過多少種隊？買肥皂、買大米、買豬肉、買紅寶書、買出國申請表的隊，上學的隊，當兵的隊，政審的隊，體檢的隊，最后以破釜沉舟的姿態離開，不就是為了不排隊嗎？可惜，天下無不必排的隊，和“無不散之宴席”是一般堅硬的真理，蘇俄先是狂熱鼓吹革命、后來自絕于革命的詩人馬雅可夫斯基曾經呼吁“開一次把所有會議取消掉的會”，哪有這回事？不過，在美國，我部分地實現了不排隊的愿景，比如，拒排購物（包括買緊俏貨、跳樓貨）的隊，哪怕出賣的是龍肝鳳髓。我有無往不勝的理論：天下無白吃的午餐。還有，捧名人之場的隊，市場街大書店熱賣傳播界狂人、名嘴斯東爾的自傳，前總統克林頓簽名賣大部頭《我的人生》，我在環繞三個街區的隊伍前經過，頭也沒扭。書遲早能看到，又不是不及時買其皮就不復崩瓜溜脆的燒豬肉——就這般，不知老之已至地浮想聯翩。

回過神來，背后的隊伍已添上十五個人。排隊的成就感，和當官類似，看“后面的”才曉得自己爬了多高?？辞懊婺兀瑓s會泄氣，還這么長！說公道話，前面的人也就是二十位上下，要命的是移動緩慢，為什么？每個人不買則已，一買就甩出老長的單子，每磅價錢不少于八美元的燒鴨燒豬仿佛是不要白不要的贈品。一個剛剛完成購物大業的男子馬上印證了我的推測——他的兩手，各提著五個白色外賣盒，出門時有點踉蹌，太重了！倘若在故土，這等人物多半是黃牛黨；在這里，可以肯定，是代理好幾家至愛親朋購物業務的義工。

我前頭的平頭中年男，熬不下去（原因未必是隊伍太長，而是離開家時大小便忘記排泄之類），給老婆打電話請示，要改到唐人街去買，獲得恩準，飄然遠引。環視隊伍前后，竟發現好幾位“異胞”楔在其中。一位六十開外的白人女子拘謹地挪著。一位比她年輕二十歲的黑人女子趨近，兩人親熱地談了一小會，后者轉身，到“賽福威”超市去買減價牛排和袋裝馬鈴薯。我揣測，該是一對被前衛的舊金山市政府經發放結婚證認可的合法“妻妻”，即“蕾絲邊”（Lesbian）組合，現在出門“血拼”，各有分工。教我納悶的是，這個辰光買午餐的菜，太早了點，沒必要和過正經八經重大節日的中國人搶位置。她們是不是每頓都不能缺少中國式烤鴨或者鹵豬腳？我這般揣測，是著眼于黑女子的身軀，足足二百五十英鎊的龐然大物，部分原因可能是嗜吃中餐館烤爐制造的高熱量高脂肪肉類。至于另外幾位身量和我們類似而年齡較輕的男洋鬼子，來湊熱鬧，可能是接受了中國太太或中國太太那不諳洋文的媽媽的驅使的緣故。

雨下起來，細細的，頭頂的天淺藍，沒有烏云。這幾天舊金山灣區迎來入冬后第一場像樣的雨，但今晨起，從太平洋刮來的風極強健，云都往內陸逃竄。雨該是從某片流連在雙峰山頂的云撒下的。閃爍亮光的絲絳，好長好浪漫的弧線！有道“廿年媳婦熬成婆”，四十分鐘以后，我的老臉粘著雨滴的珍珠超過二十顆以后，終于移到餐館櫥窗外面，清晰地看到明亮的燈光，柜臺前攢動的人頭，刀鋒的閃光，忙碌的操刀師傅油晃晃的手，當然，這些不過是補白，占據視野的，是懸掛著的燒鴨、叉燒、貴妃雞、白切雞，還有是染成紅色的豬舌頭，由于“舌”在廣東話叫“脷”，與“利”同音，于是和發音近于“好市”的牡蠣（蠔豉）一般，今天領起風騷來。但引起我贊嘆的是木砧，從一棵大樹截下來的圓柱，中間深深下陷，成為盆地，可以想見，這些日子它是何等忙碌。

風來，脖頸一陣冰涼，縮縮頭，上望，水珠從頭頂的帆布橫幅滴下。那中英雙語的橫額是前年掛的，內容是自我表揚——這家餐館被全美中國餐飲協會評為一百家最佳之一。稍經世故的國人，都不大相信這類無論透明度還是代表性都有限的“有償”宣傳。這家以回頭客而不是一次性游客為服務對象的餐館，除了味道不錯之外，乏善可陳，比如，我此刻目擊，它一貫受足詬病的做派——連容器一起稱重而不扣減，這等明火執仗的揩油，是“外甥打燈籠”。然而，“好吃”這一好足以遮百丑了。水珠慢條斯理地滴下，應和著櫥窗里頭的油或者醬汁的嘀嗒，它們來自懸掛著的燒鴨的屁股。燒鴨的脆皮披著璀璨的燈光，閃耀著可比美迎新舞會上貴婦人纖指所套十八卡拉鉆戒的毫光。遙想四十年前，我在窮鄉村當月薪二十五元的民辦教師，饑腸轆轆的初春，打開一本剛剛送到的《人民畫報》，一張彩頁，在“春節市場供應空前豐富”的標題下，有北京王府井某市場的烤鴨特寫，啊，足以誘出一公升涎水的油光！然而，稍把目光從宣傳品上移開，現實便冰冷無比，市面和胃都空蕩蕩的，老百姓連果腹都辦不到，徒然點燃饑火的畫報只配拿去生火。然而，眼前鐵鉤下油光燦燦的燒鴨，是可以輕松地移到家里的餐桌的，隊伍中任何一位都辦得到，一只才九塊錢。問題只在你的心臟、膽固醇、血脂、體重之類答應不答應。人生莫大的悲哀在于錯位，設若把眼前這些通過時光隧道運到1972年的中國去。

“還可以，新移民嘛，那能要求太高。說實話，這里日子枯燥是枯燥，但是安穩，心里實在……”隊伍中和我相隔五個人的老年人，以手機回應從彼岸打來的拜年電話，說的是標準的廣州話，我斷斷續續聽到一些?；仡^看他的臉，紅潤且舒展，足見心態不錯，他和我年紀相仿，當年，肯定也以眼睛饕餮過宣傳品上油晃晃的烤鴨。

“為了節省時間，請大家把要買什么告訴我”。店內走出一位手拿一沓紙條的干練女子，她是管“堂食”的侍應生，今天是非常日子，餐桌都撤下了，老板便吩咐她另找活干。此舉無疑是英明的，她一一詢問排隊者，代他們填好購物單，顧客輪到以后，自行交給師傅，免去“溝通”這一層手續。廣東四邑來的師傅，刀工是嫻熟的，但未必能對付帶全中國各地口音的普通話，更不必說官方語言——英語了?！叭粺啠灏鯚?，要瘦的，三磅半叉燒……”“五磅夾心燒肉，白切雞兩只，一條豬脷……”我一邊聽一邊驚呼：“我的天，哪一家子今晚吃得下這么多！”女侍應生走近我，我婉拒：“只買一樣，不必寫?！?/p>

終于走進柜臺。抬眼看墻壁上的鐘，已耗時一小時十分。前面還有兩位女士，一老太太一少婦。老太太矮小，但以勇猛見長，她不疊地吆喝：“我就要那塊帶肋骨的，對，拜托，全給我！好極了，改天請你飲茶。”少婦買下一只豉油雞、一條叉燒、一磅燒豬肉，款款走開。她輕柔的嗓門和穿過白色塑料袋把手的動作，卻莫名其妙地感動了我。我從中看到生活的世俗魅力。我想象著，她是幼時隨父母移民的香港人，結婚以后住在這一帶。她家里還有丈夫和三四歲大的兒子，大早，她輕輕掩上家門，走進寒氣，來這里排隊。持家的能手，體貼的妻子，溫柔的母親，她回到家時，兩個男人已起來，兒子看她進門，撲過來搶。她哈哈笑著，不行，叫爸爸來！丈夫嬉皮笑臉地走來，把外賣盒接過去，放在餐桌上，打開，香氣四散?！皝怼?，丈夫把一塊燒豬肉塞進兒子的嘴巴，又拿起一塊叉燒要犒勞妻子。妻子笑瞇瞇地避開，老公為了她的減肥大業，饒過她。她坐下來，喝果汁，老公和兒子在打鬧。目送她輕盈地走出大門，我不爭氣的眼睛，竟為素昧平生的女人濕了。

我買下一塊燒豬肉，才花了十一塊多。出門時，雨更大。小跑起來，越跑越是感恩，在六十三歲的除夕，依然健步如飛，豈不是上蒼所賜的最大福氣？跑過剛剛開門的雜貨店，買了五棵蘿卜，收款員報價：一點六八，色然而喜。走過一家日本餐館，一家港式小食店，一家報紙檔，一家百貨店，一家越南餐館，一家按摩店，一家銀行，一家超市，一家教堂，以及數十戶普通人家，興沖沖地回到家，衣服濕得差不多了，但是，外賣盒里的燒豬肉，皮還是崩瓜溜脆的，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