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一書的署名作者列御寇資格極老,莊子曾多次提到過他,據說其人“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漢書·藝文志》著錄了《列子》八篇,但此書后來長期失傳,直到東晉才忽然由張湛提供出來,他還為該書撰寫了注釋。由于來歷可疑,一般認為這一《列子》文本乃是偽作,作偽者很可能就是這位張湛,或者是比他略早一點的人,總歸應在汲冢竹書被發現(咸寧五年,279)之后,因為《列子》第三卷《周穆王篇》十分明顯地從汲冢竹書本《穆天子傳》中多所取材,作偽者應當了解新近出土的《穆天子傳》。《列子》書中又有些佛教生死輪回的思想,清儒錢大昕云:“《列子·天瑞篇》:林類曰:‘死之與生,一往一反,故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列子》書晉時始行,恐即晉人依托。”此說單刀直入,最為通達可取。
所以不妨籠統一點說,作偽者當是晉人。當然,傳世本《列子》中也將一些晉人可以看到的原本《列子》之殘存片段整合了進來,有些地方頗近于雜湊;先后參與重新編撰作偽者當不止一二人,書中思想頗為駁雜的原因應在于此。
張湛(字處度)是東晉中期人,孝武帝時任中書侍郎、光祿勛,曾經注釋過《莊子》和《文子》,又通醫學,撰有《養生要集》、《延年秘錄》等。《晉書》無傳,但在《范寧傳》中提到過他。其人應是雜湊之偽書《列子》的最后完成者。
集中地顯示《列子》書中多晉人思想的部分是卷六的《力命》篇和卷七《楊朱》篇。
“力命”中的“力”指人的努力,“命”指天命,亦即“必然之期,素定之分”。《力命》篇開頭一段安排“力”與“命”雙方進行辯論,最后“命”勝出——這很像是一場清談。下文列舉若干故事,反復論證命運是前定的,無論人如何努力,結局早已由“命”前定了:“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今昏昏昧昧,紛紛若若,隨所為,隨所不為,日去日來,孰能知其故,皆命也夫。”
中國先前的古人也講“命”,但認為通過努力可以改變它,例如行善積德,就可以爭取好的結局。而《列子》之所謂“命”乃是自然的法則,完全不因人的意志和努力而有絲毫改變,遂主張無所作為,委運任命,這就是消極的了。
人生中充滿了無法預料的偶然性,將難以解釋的偶然性以及一切合力運作之結局稱之為“命”,并提倡安于這個命,確實是一種足以安慰自己取得心理平衡的人生態度;晉代作家中戴逵、陶淵明等均在作品中大講這種命定論,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時至今日,這一類思想和提法仍然很流行。
楊朱其人本是先秦思想家,主張“為我”,《淮南子·氾論訓》云:“兼愛,尚賢,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而楊子非之;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楊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楊子之所謂“為我”指的是清靜無為,保持自己的本性,不去為別人活著;但《列子》書中的《楊朱》篇所講的意見,是贊成恣意縱欲,尋求物質享受,與歷史上的楊朱大異其趣,反映的乃是晉朝人的流行意見。在天下紛亂多年之后,西晉達成了一度短暫的和平安定,世族享有大量特權,于是追求當下享樂的奢侈之風大盛,石崇、何劭之徒是其中突出的代表。《楊朱》篇寫道:
萬物所異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則有賢愚、貴賤,是所異也;死則有腐臭、消滅,是所同也……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兇愚亦死。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異?且趣當生,奚遑死后!
(晏)平仲曰:“既死,豈在我哉?焚之亦可,沈(沉)之亦可,瘞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棄之溝壑亦可,袞衣繡裳而納諸石槨亦可,唯所遇焉。”
這就是說,活著就要好好活著,盡量享受生活;死了就一切結束,不必去管它了——這樣的思想過去雖然也曾經有過,但遠沒有《列子》講得如此系統、透徹,富于理論性。晉朝人講究享受,謝絕崇高,專重當下,非常現實,而謂之“自然”。此種人生哲學與儒家提倡的“聞道”、“行道”、“知其不可為之”、“未知生,焉知死”等原則大異其趣,而影響于后來者甚大,不少晉代作家受此種思想的浸潤很深,其余波至今不衰。
所以《列子》雖然不能算純文學作品,但與中國人的思想影響甚大,與文學關系亦復不淺;要認清晉代文學,非了解此書不可。讀《列子》一書,過去用得多的是上世紀三十年代世界書局的《諸子集成》本(后有上海書店、中華書局的影印本);新的有楊伯峻先生撰寫的《列子集釋》(中華書局1979年版,后列入“新編諸子集成”第一輯),這是目前最好的讀本。
半個世紀前問世的金啟華先生撰《〈國風〉今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63年2月版)是一本非常好的普及讀物,至今讀去,仍然能得到很多知識和啟發。
本書體例甚佳,書前有一內容相當充實的前言,對《詩經》特別是其中的“十五國風”作了簡而得要的分析,并就古詩今譯問題提出自己的見解。考慮到現在的讀者對于詩三百時代的地理狀況不容易有明確的概念,正文之前又安排了一幅地域示意圖,使人一目了然地明白這十五國風都產生于什么地方,例如《周南》和《王風》產生于洛陽附近一帶,《召南》產生于陜西的岐山、渭水之間,其他各風基本也都在黃河流域。
正文的設計也非常之好,“十五國風”之前各有簡短的說明,各首詩之前用一兩句話點明其要旨。例如關于《周南》,這里指出其地區在洛陽附近,“實際上它和《王風》的地域相同。不過《王風》是當地的詩歌,當地的音樂;《周南》則是音樂的南方化,并且采集有江漢流域的詩歌,所不同者在此”。其中第一篇的《關雎》,過去說寫的是什么“后妃之德”,固然是牽強附會,后來有學者拘泥于詩中的琴瑟鐘鼓,就一定說成是貴族的情詩,也很未必,僅憑個別名物來決定詩歌的性質是危險的事情;本書定性為“男子慕念女子,想和她結成伴侶的戀歌”,這樣就圓通無礙了。又如說《周南·汝墳》是寫“女子對遠役丈夫的懷念”,《召南·行露》是表現“女子不屈于強暴,堅決大膽的反抗欺侮”,如此等等。本書各詩前的說明都是這樣要言不煩、一語破的短序,從學術史的角度說,皆能打破漢、宋門戶之見,廣泛吸收前人研究成果,擇善而從,而且通俗易懂,對讀者幫助很大。
本書的今譯與原作一一對應,非常忠實于原文,做到了一個“信”字,且又能做到文字流暢易讀,質樸清新。試看如下二例:
墻有茨, 墻上長蒺藜,
不可埽也。 不能掃它哪。
中冓之言, 閨房說的話,
不可道也。 不能說它哪。
所可道也, 要是說它呀,
言之丑也。 說也真丑哪。
——《鄘風·墻有茨》
匪風發兮! 那風啊,呼呼響!
匪車偈兮! 那車啊,飛一樣!
顧瞻周道, 回頭把那大路望,
中心怛兮! 心里真悲傷!
——《檜風·匪風》
用新民歌的格調翻譯古代的民歌,讀來朗朗上口,是非常好的譯文。
作者的功力尤其表現在一些象聲詞和疊字的翻譯上,例如《衛風·碩人》末章的這樣幾句:“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鮪發發,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可以說是相當的難譯,而金先生舉重若輕地譯為:
河水呀浩浩蕩蕩,
滔滔地流向北方。
水里的漁網蘇蘇響,
鳣魚、鮪魚潑潑地游蕩,
蘆葦長得長又長。
姜家少女們都盛裝,
哥兒們英武又強壯。
流暢而極能得原作神韻,堪稱絕妙好譯。金先生的有些譯文,如《陳風·東門之楊》等篇,甚至可以離開原作去單獨地欣賞,這是非常不容易達到的高水平。
由于受到若干舊注和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政治文化氣候的雙重制約,本書對某些詩的解說相當強調對統治者的諷刺,其實有些詩中未必有這樣的意思,試舉一例以明之。金先生為《衛風·芄蘭》寫的短序說:“諷刺不稱其服的統治者”,而詩的原文是:“芄蘭之支,童子佩觿。雖則佩觿,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帶悸兮!芄蘭之葉,童子佩韘。雖則佩韘,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帶悸兮!”按“觿”和“韘”乃是骨制的工具兼裝飾品,成年男子佩在身上隨時備用;而詩的抒情主人公卻稱之為“童子”,罵他不懂得愛(“知”),不知道同自己親近(“甲”,通“狎”)。看來這是一首位情竇初開的姑娘責備與其相熟的小男生的詩,她說對方看上去好像長大了,其實什么也不懂!這里沒有統治者什么事兒。在《詩經》風詩中,成熟較早的姑娘往往稱她的心上人為“童子”,又有“狡童”、“狂童”等等提法(詳見《鄭風》中的《狡童》、《褰裳》等篇),喜歡罵他們糊里糊涂不開竅。這些詩所表現的無非是真誠的單方面初戀,不必與政治掛鉤。
距今一千多年之前日本大學者大江維時(887~963)編纂的《千載佳句》(二卷)一書,先前是聽說過的,但始終未見其書。關于此書的介紹,耳目所及者大約以陳尚君先生說得最為簡明扼要——
大江維時,醍醐天皇至村上天皇間在世,歷任大學頭,式部大輔及《白氏文集》侍讀官。本書為專選唐代七言近體詩句的選本,共收唐詩人一百五十三家的七言詩句一千零八十二聯,按內容分類編次,共分七十五部、二百五十八門。我國在南朝至唐代曾有多種詩句選本,但全部失傳。本書是今存最早的此類選本。書中白居易詩選錄最多,凡五百零七聯,約占全書之半。其他收詩較多的有元稹、許渾、章孝標、杜荀鶴、(劉禹錫——顧農試補)、楊巨源、方干、溫庭筠等(以收詩多少為序),可知日人對唐詩接受的狀況。書中多存唐人佚詩,市河世寧輯《全唐詩逸》時即據采《全唐詩》未收的逸詩二百六十三聯。新見作者七十三人,但仍有遺漏。日本有多種抄本流傳,宮內省圖書寮藏1942年金子彥二郎校本較善。(陶敏、李一飛著《隋唐五代文學史料學》,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382-383頁。據后記可知本書中“域外漢籍”的部分是陳尚君先生撰寫的。)
正因為《全唐詩逸》利用《千載佳句》補輯唐詩佚句尚不徹底,所以當陳尚君先生本人在從事《全唐詩續拾》時進一步從此書中補輯了若干,所得也以白居易的詩句為多,陳先生曾介紹其資料來源說:“以上所據《千載佳句》,系據日本東京大學所藏森鷗外所贈抄本。此本系由王水照教授影印攜歸。此本有校錄異文。《文史》二十三輯刊嚴紹璗同志《日本〈千載佳句〉白居易詩佚句輯稿》,系據金子彥二郎校本,今亦予以參校”(陳尚君輯校《全唐詩補編》中冊,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1088頁)。可知日、中兩國學者業已先后注意到《千載佳句》抄本,并利用此書所收錄的珍貴資料來給《全唐詩》拾遺補缺。
此書的蘊藏十分豐富,市河世寧(1749~1820)用之而未盡,陳尚君用之已將盡而仍然偶有未盡之處。而《千載佳句》一書的價值還不僅在于材料豐富,為輯佚之淵藪;它還有著多方面的意義,例如可以據此了解唐詩的傳播特別是在日本的傳播以及接受的情況,了解唐詩在流傳過程中的某種變異(包括正文、詩題和作者)從而具有相當高的校勘價值,如此等等。對于廣大研究者來說,最好的辦法當然是將《千載佳句》的全書引進國內,整理出版,這樣大家就可以各取所需,縱意漁獵了。這樣一個理想現在已經實現了,一本經過宋紅女士仔細校訂的《千載佳句》,2003年12月已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排印出版,取讀非常方便。
宋紅校本不取曾經被諸家都認為比較好的金子彥二郎校本(其底本為帝國圖書館藏本)為底本,而用島原圖書館松平文庫本為底本。作出這樣的選擇,是因為宋紅在仔細研究過諸本后發現此本佳字較多,而帝國圖書館藏本由于原抄者水平略差,錯誤比較多。她在得到松平文庫本的1997年、2001年兩個影印本以后,決定用該本為底本,而以《千載佳句》帝國圖書館本之金子彥二郎校本的增訂本(東京培風館1955年版)、《全唐詩》以及所附市河世寧《全唐詩逸》(他所依據的《千載佳句》是一個家傳本,現已難以蹤跡)為主校本,又取中山忠敬舊藏本《千載佳句》(京都臨川書店2001年版)以及陳尚君《全唐詩續拾》、明朝人張之象《唐詩類苑》等為參校本;采用底本附校勘記的方式記錄校勘成果。所以,一卷在手,不僅松平文庫本全在眼前,而且兼得其他諸本之長,讀起來非常愉快。將海外漢籍引入國內校訂出版,實在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
宋紅的校勘一方面簡要地記載了諸本異同,而且著力于定其是非,提出了大量的中肯的意見,舉兩個例子來看。第二百零八條:
晚收紅葉題詩遍,秋待黃花釀酒濃。許渾《長慶寺題皇甫秀才院》
收,帝圖本作“秋”。“收”字是。題,[全]作《長慶寺遇常州皇甫秀才》。
這里可以明顯地感到松平文庫本的確有高于帝國圖書館藏本的地方。詩的標題《千載佳句》與《全唐詩》稍有差異,足以引起進一步的思考。
又如第七百二十四條:
樂可稱心應不謬,酒能陶性定無疑。白居易《聽法曲霓裳》
稱,帝圖本作“珎”,乃辨字有誤。[全]作“理”。定,[全]作“信(一作‘定’)”。題,[全]作《臥聽法曲霓裳》。
從這里也可以看出帝國圖書館藏本錯字比較多,而《全唐詩》并載異文,確有他的道理。當然,在某些條目中,帝圖本也有佳字,宋校本也頗有加以肯定者;唯求其是,并不搞一刀切。
上世紀二十年代只辦了短短幾年的清華國學研究院(1925,9—1929,6)成績斐然,影響很大,修業期甚短而人才特盛,大約只有黃埔軍校可作類比。該院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趙元任四大導師水平特高,名聲極響,近年來出版了不少介紹和研究他們以及研究院主任吳宓諸先生的著作;但是一個教學單位的主體是學生,老師再強,如果教不出優秀的學生來,那就沒有太多意義了,而介紹研究清華國學研究院學生的書卻很少,甚至有些基本情況都不是那么清晰明朗,這未免是一大憾事。最近高興地讀到具有填補空白意義的《清華同學與學術薪傳》一書(夏曉虹、吳令華編,三聯書店2009年7月版),頗獲新知,深受啟迪,十分興奮。
這是一部內容非常充實的資料集,全書計分三輯,其一是關于國學研究院四屆畢業生之半數(三十五人)的傳記和有關回憶文章,大抵出于諸君本人、他們的同學以及后來的學生之手,學術內涵很豐富;其二是當年的清華同學回憶研究院生活與四大導師的文章;第三輯則是吳其昌先生于丁卯(1927年)初夏編成的《清華學校研究院同學錄》之影印本和1937年本《清華同學錄》中有關國學研究院諸君子的記錄。
我最感興趣的是《清華學校研究院同學錄》,此錄傳世者甚少,近乎海內孤本,其中包括1925、1926這兩個年級,極其珍貴,這是因為編者本人就是國學研究院首期即1925級的高材生,而編輯成書的時間又非常之早,當時還有不少同學少年仍然在校,已經畢業離校的與母校、與同學聯系也都很密切。這里充滿了所謂現場感,那些事后特別是多年后寫成的回憶文章無此鮮活,無此真切。
這里每人有一幀照片,一個個充滿青春的活力;旁邊的一段文字有些出于本人之手,也有別的同學為他寫的小傳、印象記和評語,其中主編吳其昌先生執筆者尤多。諸篇長短不齊,言之有物,辭章講究,都非常好看。
這里的諸篇傳論,文言的居多,也有少數用白話文寫的,比較起來還是文言文的寫得好。作者都是當時國學院的英才啊。試舉幾段來共賞。出于本人者如謝國楨先生的自傳(文中的標點是我擬加的,下同):
謝國楨字剛主,河南安陽人。少鈍,十歲讀書尚不能辨句讀。十六,從彭城梁云孫先生游,授以古文詞、公羊家說,恒私心德之。及入京肆各校,此業旋廢。乙丑以還,家居多暇,乃得重理舊業。及考入清華研究院,專治清代學術史。君治學喜博,好沉思,見人之長,輒喜趨之,故卒一無所得。惟性之所尤嗜者,則學術源流文獻掌故之學,于名人逸跡,恒津津樂道之不置;其次則嗜文藝詩歌之屬。近則感學識之不足,擬力祛餖飣之學,專致力于古籍及哲知之書。生平遇人渾渾不見圭角,人恒目之如愚,然亦每踽踽獨飲狂呼,若不能自已者,故年未三十,而發童然已禿。倔強之性為世所淬厲,向之所謂剛而方者,今復易為圓而柔矣。然自數載以來,迫于人事,幾不能讀,由學而仕,由仕而學,變遷者屢矣;而君讀書不輟。人有問其人生之旨者,則曰:其于己也,不懼跌躓;其于人也,寧人負我,我不負人。倘亦所謂癡人也歟。因而為之自傳。
謝先生晚年(1981年)寫過一份《自述》,大可與早年的這份自傳對照著看。
周傳儒先生的小傳則出于吳其昌先生的手筆:
周君名傳儒,字書舲,四川江安人。吳其昌曰:觀于周君然后知吾輩自命為讀書人者,皆天下無用之廢物也。君卒業成都省立第一中學,又卒業國立北京師范大學,又卒業師大研究科,又卒業清華大學研究院;中間任安慶高級中學教員、上海商務印書館編輯、北京師大附中教員、師大預科講師,足跡及十五行省。當“五四”、“六三”諸案起時,君被推為師大學生會主席,繼又被推為北京學生聯合會主席,繼又被推為全國學生聯合會主席。其所至無大小,人必推以為長,亦惟君為克能長之。今之人在平時俯仰吟嘯,若天地間惟我輩者,一處繁劇則惶惶不知手足之所措,此天下所通病,而君不然。人但見其叢務猬集,案件填積,奔走喘息不需臾暇,若無力兼顧及學;而不知君以靜際變,以理衡物,從容談笑,而事無不得其序,稍暇即縱恣墳典。家本清貧,賣稿以自活,而除所賣稿外,其叢稿亦已盈數篋,皆精力所萃而反不示人者,則治學亦莫若君勤。世但知喜事,目為肆應之才已爾。世不知君不足怪,余與君交二年,視君若絕不能文者,一日君出詩一帙示余曰:“子試評之。”其詩樂府學李長吉,五言學孟浩然,皆逼似,成一家。余驚服,君笑曰:“此余十八歲時在成都所作也,棄已久矣。”核其甲子,固然。余木然不敢發一語。吳其昌曰:周書舲,振古豪杰之士也。良賈深藏若虛,吾不知其所止也。
周先生晚年(1980年)寫過一份自傳,但見其溫良恭讓,與吳先生早年的印象記完全大異其趣,對照起來讀,足以讓人想到很遠。一笑能狂是少年!
亦有個別小傳情況比較特殊,例如關于姚名達(顯微)先生的一份,署名黃心勉(姚夫人),文后且有一段評論,說是:
與吾夫結婚七年矣。居間相察,無以異人,所最為余所傾愛者,惟誠耳。為學待人,無或不誠,然有時乃受誠之罪:誠於待人,人或欺之;誠於為學,學豈必有所成,成豈必有所用。且吾夫拙于才辯,余甚慮其不足以應變理亂。抑天下事業孰非仁人君子心力之所為,吾夫誠心所屆,努力從之,倘終無所成耶?黃心勉謹述。
據說黃心勉女士是一家庭婦女,識字不多(詳見王咨臣《愛國學者姚名達生平及其史學思想》,本書第166頁),似此則此傳此論大約皆出于姚先生本人的手筆。由此頗可考見姚、黃伉儷情深,以及他們故弄狡獪的風趣。黃夫人英年早逝,姚先生再娶巴怡南女士,姚先生在抗日戰爭中為國捐軀后,巴夫人作《姚顯微烈士事略》(本書第153~159頁),內容非常感人,正可以同“黃心勉謹述”那一段評論前后輝映。
這樣肆無忌憚地充當文抄公,無非是因為這些短文實在有趣有味,不抄可惜,蓋從中不僅可以想見其人,也可以見到其人在別人心目中的形象,甚至還可以觸摸到當年的時代風云和學人襟抱。此中值得關注的信息甚多,視某些蟒袍玉帶式的煌煌巨著實在無可多讓。這些珍貴的資料尚待進一步開發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