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檔案作為社會記憶的形態,檔案的保存和延傳不僅具有社會記憶的傳承功能,同時也潛含著社會記憶的傳承機制。對此探討和分析,有助于我們從功能轉向機制,深化檔案記憶理論研究。
關鍵詞:檔案記憶;社會記憶;傳承機制
記憶之物被記住、傳遞并被延續下來,便是傳承,否則便是遺忘。趙世瑜教授說“記憶是關于傳承的記憶,同時記憶又造就了傳承”。[1]檔案作為社會記憶傳承系統的組成部分,其形成“就是為了強化社會和強化人的記憶功能,保證社會發展的連續性和聯系性”,[2]檔案的保存和延傳直接潛含著檔案傳承社會記憶的機制。
1 有意識傳承與無意識傳承的統一
無論是個體記憶還是社會記憶,都存在兩種記憶形式:有意識的、自覺的記憶和無意識的、自發的記憶。與此相關聯,人類記憶的傳承也存在有意識的傳承和無意識的傳承。一方面,人類發明各種記憶術和記憶工具,創建各種記憶系統和記憶庫,都旨在有意識地保存和傳承記憶,力圖把人類活動及其經驗記載、延傳下來;另一方面,人類記憶也以無意識的方式得到傳承。法國社會學家米歇爾·福柯說:“歷史乃是對文獻的物質性的研究和使用(書籍、本文、敘述、記載、條例、建筑、機構、規則、技術、物品、習俗,等等),這種物質性無時無地不在整個社會中以某些自發的形式或是由記憶暫留構成的形式表現出來。” [3]有意識傳承與無意識傳承有時也難以截然分開,社會記憶傳承更多的是有意識傳承與無意識傳承的交融。
檔案界普遍認為,檔案的產生是自然的,而檔案的保管和利用是“有意識”的行為。在檔案記憶系統中,有意識傳承表現較為明顯。或出于維護統治權力的需要(如政權檔案),或出于維護個人權利的需要(如地契、證書),或出于尊祖敬宗的需要(如家族文書),或出于弘揚文化傳統的需要(如歷史檔案),等等,社會都會有意識地保管和傳承檔案。在國家層面上,將檔案管理作為一種社會建制,建立完整的檔案管理體系和檔案工作系統,并延伸到社會各個領域,積聚和保管國家檔案資源。
在人類活動過程中,也會無意間留下許多彌足珍貴的檔案。遠的有如近代新發現的甲骨檔案、西北漢晉簡牘;近的有如2007年上海王開照相館新發現的一大批因歷史原因被封存的“王開”老照片,等等。這些檔案在形成時或許是有意識積累起來并加以保管的,但后來被“塵封”,不為人知,只有被重新發現,才能再耀光華。無意識留存的檔案很彌散,不被人注意,我們常常會在“無意間”發現它們,如毛澤東在湖南第一師范時的“學籍檔案”[4]、陳景潤的“1+2”論文手稿[5],等等,都足以說明檔案的遺存有時也是無意間的結果。
2 儲存、保護、開發與延傳的統一
檔案記憶傳承涉及檔案形成與檔案管理的全過程。因分析的理論關注和問題關聯性不同,檔案管理各環節在社會記憶傳承、建構和控制中的表現也各有差異。在社會記憶傳承上,檔案的儲存、保護和開發與檔案記憶的延傳密切相關,構成社會記憶傳承機制的重要內涵。
2.1 檔案存儲與社會記憶的延傳。“記憶之物”(記憶對象、記憶內容、記憶客體)只有被存儲下來,放進“記憶的府庫”,才意味著記住,才能被未來所提取和回溯,否則便被視為遺忘。奧古斯丁在描繪記憶時,說記憶的府庫(或記憶的殿廷)中儲備、庋藏著各種事物的影像,等等,以備隨時、隨意取用。“在那里,一切感覺都分門別類、一絲不亂地儲藏著,而且各有門戶……以備需要時取用。”[6]對檔案記憶,人們首先必須對在社會活動中產生的檔案進行存儲,構成德國學者阿萊達·阿斯曼所意指的“儲存記憶”,才能實現檔案記憶的有效傳承,這是檔案記憶傳承的先決條件。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人們把集中存儲并永久保管檔案的“府庫”——檔案館,稱之為“記憶的殿堂”。當今許多學者對檔案館館藏檔案的批判,也體現出存儲與社會記憶傳承的內在關系。
2.2 檔案保護與社會記憶的延傳。記憶總是與遺忘進行著不懈的“斗爭”,因為遺忘的存在,人類才要保護記憶。記憶產生并保存到“府庫”之中,并不意味著記憶就能永久延傳下去,還需要悉心地加以保護。歷史上因未能有效保護而喪失的記憶不知有多少,因為我們已完全忘記掉,無法進行尋找和追溯。但有些記憶在瀕臨滅失的關鍵時刻,能得到及時保護并延傳下來,我們還是能夠感知的。在檔案史上,“八千麻袋事件”是最典型的事件。羅振玉對明清內閣大庫“八千麻袋”檔案,“初將銷毀,奪于火劫;終將造紙,奪于水劫”,其“兩次保存內閣檔案之偉績”,名垂青史。
保護意味著記憶的遺存與傳承,不保護意味著記憶的破壞與消亡。從這個意義上看,我們更能深刻領會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實施“世界記憶工程”的巨大意義;更能深刻領會檔案館對歷史檔案進行保管保護的重大歷史意義。
2.3 檔案開發與社會記憶的延傳。認知心理學認為,遺忘固然可以是由于信息未能被編碼而進入存儲所致,或者是由于存儲器中已存儲的信息“消失”所致;但也有許多事實表明,在許多情況下,遺忘是由于保存在信息存儲庫中的信息未能被提取出來所致。通俗意義上說,“塵封”也是記憶失去延傳所致。
檔案記憶(乃至其他類型的社會記憶)的傳承不是消極的留存延續,還包括記憶信息的傳播和記憶主體的擴大,是一個積極的過程。檔案開發即是將檔案記憶庫中的記憶提取出來進行傳播的行為,使社會記憶為更多人群所周知。看到一篇名為《上海市檔案館傳承“八·一三”淞滬抗戰影像記憶》的報道,介紹2007年上海市檔案館為紀念“八·一三”淞滬抗戰70周年而舉辦的系列活動。其中之一是結合上海暑期“中小學生走進檔案館”的相關活動,向大同中學贈送了由該館編輯出版的《日軍占領時期的上海》圖冊。正如報道的評論所言:上海市檔案館的紀念活動不僅再現了70年前可歌可泣的全民抗戰歷史,而且“為莘莘學子提供了走近歷史的新機會,也使上海的抗戰記憶得以保留,可謂‘傳薪有斯人’”。
3 歷時性傳承與共時性傳承的統一
猶太裔著名倫理哲學家馬各利特在《記憶的倫理》一書中,從“歷時記憶分工”和“共時記憶分工”兩個方面分析了記憶的傳承與共享。他認為“歷時記憶分工”是后代人從前代人或者再前代人那里獲得記憶,而“共時記憶分工”是指同一時代“群體中的每一個人和任何一個人都有責任努力確保記憶被保存下來”。[7]根據學者的相關論述,我們大體可以從時代性或世代性上把檔案記憶傳承分為歷時性傳承與共時性傳承。
歷時性傳承是指檔案記憶的代際傳承,是不同世代或時代的人群對檔案記憶的傳承。我們經常說檔案是溝通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橋梁,就是說檔案中所記載的人類活動、人類的歷史經驗教訓、人類所創造的科學文化成果,通過檔案記憶的傳承,延伸至現在乃至未來,“今世賴之以知古,后世賴之以知今”。檔案記憶的歷時性傳承大體有三種方式或途徑:①檔案自身(檔案實體)的保存和延續。比如,我們今天保存了商周時期的甲骨檔案、石刻檔案,兩漢魏晉時期的簡牘檔案、明清時期的內閣大庫檔案、民國時期國民黨政權的檔案,等等,這些檔案構成我們歷史文化的重要部分,是延續中華文明的“魂魄”。②通過檔案文獻的編纂,使檔案記憶以傳統書籍文獻的方式傳承。比如,孔子編“六經”,追記“三代之禮”,在歷史已跨越近3000年的今天,“三代之禮”仍在延傳。③通過編史修志,將檔案記憶匯入歷史典籍中加以延傳。考察史籍我們可以發現“二十四史”無一不是在充分利用檔案的基礎上撰修而成的,這是人類汲取歷史經驗的重要方式和傳統,也是中華文化代代傳承的傳統,是延續歷史、維護國家連續性的關鍵。
共時性傳承是指同時代人對檔案記憶的傳承,是擁有共同社會記憶的人群對特定記憶的強化和擴大,也是一種同一時空下的傳承。共時性傳承也可以大致區分出兩種方式或類型:①同時代對共同生活記憶的傳承。比如經歷“抗戰”或“內戰”的老兵,再比如經歷“文革”或“上山下鄉”的知青,作為特定的群體,彼此之間的交流便會傳承共同記憶,甚至拿出當時的一些檔案記錄,回顧往事。②同代人對歷史(場景、人物、事件等)記憶的傳承。比如,一年一度的國慶或重大紀念日,我們都會通過舉辦各種紀念活動或通過放映電影電視片來緬懷過去,在此過程中我們都可以看到各種檔案記憶的展演。
如果說歷時性傳承是一種累積性傳承,那么,共時性傳承是否可以視為施瓦茨意義的“穿插式”傳承?兩者彼此交叉疊合,歷時性傳承使檔案記憶更豐富,而共時性傳承則使檔案記憶更鮮活、更強固。
4 官方傳承與民間傳承的統一
在當前的檔案學研究中,學者們對傳統的由國家主導的檔案管理模式存在著諸多糾結和矛盾的態度:一方面,我們自豪于中國古代檔案管理歷史的源遠流長、檔案管理制度設置的完善和不斷強化、檔案資源積累的豐富和珍貴;另一方面,我們又在抱怨檔案館館藏檔案的官方色彩太濃,行政成分太重,都是帝王將相的歷史記錄,檔案館中“未見平民史”。一方面,面對社會轉型的加劇和信息技術的日漸普及,我們呼吁國家要加強檔案管理工作,在新型的電子文件管理中發揮主導作用;另一方面,我們又在抱怨國家權力涉入太重,倡導檔案管理應該從“國家范例”向“社會范例”轉變。這些矛盾而又糾結的心態,反映了在新的社會歷史背景下,社會新的利益訴求和管理愿望。從檔案記憶的傳承看,歷來都存在著官方(或國家)傳承與民間(或社會)傳承兩條各具不同特征的傳承路線。
從歷史上看,官方傳承始終處于主導地位,我們今天看到的檔案事業史,實際上就是國家如何強化和完善檔案管理的歷史。作為一項國家“記憶制度”與管理建制,檔案管理是國家有效運行的機制之一,融匯在國家管理活動之中。國家通過設置管理機構、配備管理人員、制定管理規章、分配管理經費等措施,建立和完善檔案管理體系,并使這一體系從行政系統不斷拓展,延伸至各項事業中,以確保各領域產生的檔案能夠完整安全地得到保管和利用。事實證明,對檔案管理制度的強化和完善是一項成功的國家管理經驗,也是一項有效的社會記憶傳承途徑。沒有國家強有力的、統一的檔案管理制度化建設,類似斯坦因盜竊檔案或北洋政府時期對“八千麻袋”檔案破壞的事件一定會屢屢發生。
在官方傳承檔案記憶的同時,民間也在通過自己的規則傳承檔案記憶。如東巴古籍文獻的遺存就與民間宗教信仰關系密切。麗江東巴文化研究所所長趙世紅認為,東巴古籍文獻之所以能得以完好保存,其重要原因之一就是“納西族的東巴教文化,它和民眾的生活非常接近,它的所有的宗教活動沒有遠離民眾的生活,所以,這樣一種文化就能保存在民間”。[8]聯系到新中國成立后,我國各地新發現的大量民間文書檔案,可以看出,不管這些民間文書檔案是出于何種意圖被保留遺存下來,是有意還是無意的,都說明民間檔案記憶傳承的存在。與官方的強大控制力相比,民間傳承檔案記憶或許更帶有分散性、不穩定性,甚至是偶然性,但它是檔案記憶傳承的一種潛在力量。
5 與文化遺產的保護融合互進
檔案文獻保護與文化遺產保護有著共同的價值取向,都是在傳承社會記憶,兩者融合互進。文化遺產保護在三方面促進了檔案記憶的傳承:①部分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本身就涉及檔案記憶傳承。如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湖南省江永縣女書習俗(編號“IX-69”)與貴州省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的水書習俗(編號“IX-70”),2002年也分別入選第一批《中國珍貴檔案文獻遺產名錄》。②文化遺產的保護需要依托并伴隨檔案記憶的傳承。無論是物質文化遺產還是非物質文化遺產都需要具有記錄其歷史、反映其傳承和保護、表達其社會文化價值的歷史文獻,這些歷史文獻很大程度上構成了文化遺產檔案或非物質文化遺產檔案。非物質文化遺產檔案是非物質文化遺產有效保護和傳承的重要見證,同樣,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也伴隨著檔案記憶的傳承。③對文化遺產的宣傳同時也促進了檔案記憶的傳承。2006年6月10日第一個“中國文化遺產日”,中央電視臺科教頻道以大型直播形式推出《中國記憶——中國文化遺產日電視直播行動》;2007年“中國文化遺產日”,中央電視臺更是隆重打造了《中國記憶——文化遺產博覽月》大型媒體活動。“中國文化遺產日”大型宣傳活動不僅在電視直播中展現出各種珍貴檔案,而且一些節目名稱和編輯出版文獻的“檔案”意味也很濃厚,如《年輪——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檔案》(《探索·發現》欄目推出的42集系列節目)、《中國記憶——中國文化遺產檔案》(閻東總編著),等等,這里“記憶”、“文化”、“檔案”三者相得益彰,和諧一體。
檔案記憶傳承并非孤立。今天,伴隨著文化,以及知識、歷史、信息的傳播,滲透到我們的日常生活,并且隨著文化產業化,特別是旅游文化產業的發展而大放異彩,在傳承社會記憶的同時,也正發生著功能上的轉變,演變成為社會中具有經濟價值的記憶資源——記憶資本。
注: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檔案與社會記憶研究”(10BTQ040)成果之一。
參考文獻:
[1]趙世瑜.傳承與記憶:民俗學的學科本位——關于“民俗學何以安身立命”問題的對話[J].民俗研究,2011(2):7~20.
[2]陳智為.檔案社會學概論[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1989:13.
[3][法]米歇爾·福柯.知識考古學[M].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6.
[4]鳳凰網.毛澤東21歲時的“學籍檔案”驚現芷江[EB/OL].http://news.ifeng.com/history/1/midang/200805/0528_2664_566641.shtml[2008-05-28].
[5]王黎.陳景潤“1+2”論文手稿被發現 [EB/OL].http://www.gmw.cn/01gmrb/1998-02/27/GB/17616%5eGM4-2715.HTM[1998-02-27].
[6][古羅馬]奧古斯丁.懺悔錄[M].上海:商務印書館,1963:192-193.
[7]Avishai Margalit. The Ethics of Memory. Cambridge, 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2.轉引自徐賁著《人以什么理由來記憶》,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8年版,第11頁。
[8]聯合國電臺.納西東巴文稿被列入教科文組織“世界記憶”遺產名錄[EB/OL].http://www.un.org/chinese/av/radio/transcript/china030916.htm[2003-09-16].
(作者單位:上海大學圖書情報檔案系 來稿日期:2013-04-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