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寒，盛開

深山里的四月天，還冷著呢。春衫薄，清風疾。那天看花回來，就感冒了。

山里除了桃花，還有一種嬌黃的野花，矮矮的，開在亂蓬蓬的干枯的荒草叢里。那荒草，是尖利的刺，枯朽，黯淡。但那嬌小的花朵卻艷啊，清甜的感覺，很想嘗嘗。小心探入針刺里，掐一小朵，嚼嚼，有點澀，有點甜。

年年都要來看這深山里的野桃花。一年一季，只開幾天，不能錯過。大山深處，獨自聽花語，這是奢侈的事情，暗暗地歡喜。有時也想，這桃樹，到底結果不結果呢？因為我只在它開花的時候來。

去年來得遲了，一地落紅，滿山殘花，心里疼了很久。今年剛剛好，高處的新蕾欲綻未綻，低處的花朵艷若桃花。這個詞用得很不合適，本來它就是桃花，而且一點也不艷。

滿山的桃花不是一種色調，有點顏色稍稍深一點，粉紅。有的淺一點，淡粉。有的純粹就是白，有的是幾乎透明的粉白。都不艷，白嗆嗆的，輕盈，很清雅的風骨，沒有人間煙火的味道。

野桃樹是浪漫的，想開什么顏色，就開什么顏色。

只是有點悲愴，有點孤寂，有點清寒。遠處看，樹上落滿白霜，蒼涼干凈地美。

每一朵花，都柔和的，細碎的，像一些小小的念想，貼心貼意。一小團一小團地白，不擁擠，不爭吵。隨意，疏落，淡雅而安逸，開得氣定神閑，開得虔誠，參禪一樣。這是野桃花的韻味，拒絕濃艷，接近本真。

去年的桃花要紅一點，妖冶嫵媚一點。今年的不，少了些許豐盈，很清寒。也許，今年來了新的花神吧，不喜歡驚艷的俗氣，只喜歡淡雅的寧靜。

山外的桃花，腴潤，紅得釅釅的。那顏色，厚厚的，艷得快要掉下來了。總覺得有些虛情假意的招搖，世俗味太醇，風塵味太濃，充滿了誘惑的妖氣。

山里的野桃花，開得很真實，很坦誠，很簡樸。一看就是從內心里往外洇開，很清寒，不知道討好，不知道掩飾。遠處看，像開了一樹爆米花，點點的，疏朗的。

頭一天刮了一天大風，我擔心沙塵落滿花朵。那樣，花就疲憊了，被日子追趕的有點倉促陳舊了。我不想看見一樹破紙一樣慘淡零亂的花朵。可是，深山里沙塵沒有留下痕跡，花朵還是鮮鮮的，嫩嫩的，一點也不曾有風塵仆仆的落魄。老黃風是不是被花神撕開了？沒勁了？不要來打擾這遠山里的美。

我相信這深山，是有花神護佑的。花神還種了萱草，等萱草長大，一朵一朵彈開花蕾，等待有緣的人千里之外尋覓而來。緣深緣淺，那就要看上輩子的修積了。

沿著窄窄的小徑看花，路邊一樹一樹的花，都在慢慢地拆開。山里的日子，不急。就這樣拆啊拆啊，從山腳到山頂，不過十來天，花朵都拆完了，也就凋謝了。花的一輩子也就算過完，不笑春風了。其實，它壓根就沒心思笑春風呢，它只開自己的花，發自己的呆，想自己的心事。一路殘花，被風卷走，山里的一季顏色就算褪去了。多么短暫的美。

這花，開得不熱鬧。盡管滿山都是，但每一株桃樹，都顯得孤寂，清淡，深幽。不聚在一起喧嘩，都默默的，不理不睬。枝上花朵都小小的，有點蒼涼，有點單薄。但不是孤獨，不是落寞，是一種怡然的安靜和自在。

有一株，完全是白的，有一點點淡粉的脈痕，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花朵也不是聚集在一起，不是的。它是一粒一粒，零散地掛在枝頭。像白紙上，拿指紋一枚一枚隨意拓上去的一樣，疏朗，又錯落有致。花有層次地慢慢盛開，白白的，空曠的。這樣的花，開得道行太深，你想也想不明白它的心情。花的心事，只有花自己明白。

這樣的桃花，不是詩經里來的。詩經的桃花，是妖冶的，是桃之夭夭的驚艷，要美，要驚人，要火焰一樣的熾熱才行。詩經的桃花，一定要開得妖氣重重才好，才能燃燒愛情，才能嫵媚得有了殺傷力。

也不是盛唐的桃花。盛唐的桃花，最好熱鬧，有氣勢，最好激越地開成一片紅霧，最好迷醉詩人。盛唐的桃花下，一定要有才子，一定要有清酒美文。也要有花開不見佳人來的憂傷。那花兒，要驟然地盛開，毫無保留地絢爛，要盛大的張狂，這才適合盛唐的心情。

可是啊，眼前這滿山的桃花都是慢悠悠的樣子，有點一邊開一邊參禪的安靜，怎么能鼓蕩起來呢。這花兒，骨子里就是清美，淡雅，有著一份與世隔絕的清涼之美。滿山的花都開了，只有我一個賞花人，多么清凈的時光啊。

陶淵明的桃花，與世隔絕，拒絕俗世的煙火氣息，拒絕紅塵煩亂紛雜。要遠山，要靜水，要純粹。要在內心惦念，但難以相見。要萬水千山，尋覓不著。要山重水復疑無路，要柳暗花隱不見村。他的桃花，不會張揚，清雅到了極致，是俗人不能見到的。

眼前這深山的花兒，一定是來自秦漢的的花兒。你看，這么淡的意境，這么靜的光陰，這么一意孤行的盛開，怎么不是秦漢的桃花呢？秦漢的文人，駕著一葉輕舟逆了時空趕來，看著滿山的桃花，清寒的開，清寒的落去。就連月光，也是秦漢的月光，涼涼的，薄薄的，打落在花朵上，白霜一樣。

空山，花下，若有一杯清茶，茶水里落幾瓣花，該是怎樣素淡的清雅啊。喝茶賞花的，是老僧，是隱士，是詩人。若是美人，一定要輕撥琴弦，低低吟唱，花瓣落滿她的衣裙和云鬢。這樣的意境，在秦漢的一卷山水畫里。

在高處，涼風習習來。滿山的花，像雪片，卻不落下來，凝練在枝頭，慢慢洇開一點淡粉的詩意來。像一軸寂寥的畫卷，一抹清紅的清逸玄美。有點冷的山，有點薄的花，素淡，空靈，幽靜，大片大片的留白。

去年來的時候，心情淡然。滿山落花，突然就眼淚下來了。花事衰竭，是這樣的傷感。我走了很多的路來看桃花，卻是滿山的殘花，滿目的飄零。小路上也是花瓣，碎碎的，還清鮮地紅，就凋零了。山那么的靜，花那么的瘦，人那么的傷心。一顆心，想在世外躲一會兒，可是，世外卻是傷感。我在樹下默默立了很久，獨自落淚。

今年，剛剛好。花開得安然，我的內心也是飽滿的靜。我們彼此對望，溫暖蒼涼。我和花的內心，都是清涼閑逸。我坐在秦漢的意境里，把零散的花朵一點一點收攏來，都收攏到我的內心深處，慢慢驅趕走世俗里的浮躁。

這山，想來是老辣沉穩的，道行深深。藏了一山桃花，都修煉得這么淡泊，拒絕輕浮。我就是喜歡這樣清寒蒼茫的意境，喜歡這樣樸素的真實。寂寥只是浮在空氣里的一種虛像，真正的高貴，藏在花的蕊中，樹的心里。這花，細細看，都是有一種看不見的華麗。這是花的氣場，山的氣場，還有我內心的氣場。

林徽因說：真正的平靜，不是避開車馬喧囂，而是在心中修籬種菊。

這樣的平靜是高貴的。在塵世的蒼涼里輾轉奔波的時候，在黑夜里獨自舔舐傷口的時候，還想著，山里的桃花，又開了。

選自2-13年第1期《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