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洪健近年來的這些繪畫作品,內容是上海的建筑以及相關環(huán)境,確切地說,是一些老建筑。洪健所用的繪畫材料基本上是傳統(tǒng)水墨材料,因此,他的作品被歸類到水墨或國畫里面。科班出身的他,辛勤耕耘,已逐漸在上海中青年藝術家之中脫穎而出,但對于他作品的分析評論才剛剛起步,原因無它,我們難以用我們熟知、可靠的知識背景與評判理念來作出恰當?shù)卣撌觥?/p>
在建筑樣式的營造背后,是人對于生命、環(huán)境、生活、歷史、未來和世界的想象、判斷與編纂。上海,作為中國近代以來最具代表性的都市,其建筑風貌一直是人文情懷的有效載體和亮麗風景。無論是工業(yè)建筑,還是商業(yè)樓宇,又或是居民住宅,都蘊涵著鮮明的地域特色和海納百川的精神實質,廣為世人稱道。
在1981年劍橋大學出版的《上海:一個亞洲都市的革命與發(fā)展》中,克里斯托弗·豪爾寫下了這樣的話:“幾乎所有關于中國重要生活面向的嚴肅分析最終都必須面對上海,面對上海在中國的特殊地位。”
1995年,上海市政府遷出外灘原匯豐銀行大廈。修繕工作人員在這座1923年落成的新古典主義建筑拱頂內部發(fā)現(xiàn)了意大利工匠于初建時繪制的系列馬賽克裝飾畫,在八個被描繪的國際性大都市中,統(tǒng)領著上海的圖繪是航海女神,女神右側是浩瀚的長江,左側是廣闊的海洋。上海被放在時空變遷的情境之中,定位于中國內地和外部世界的關節(jié)點上。
讓我們看看兩位杰出的城市研究者的觀點吧。簡·雅備布斯認為大城市是多樣性的發(fā)動機,是各種新思想和新企業(yè)的孵化器。特別對于中小企業(yè)來說,大城市為它們的生存提供了機會。大城市擁有眾多人口,人們有各自不同的興趣、品位、需求。這樣千姿百態(tài)、紛繁多樣的城市生活正是雅備布斯所青睞的。劉易斯·芒福德則歸納了人類進步階梯上的兩大創(chuàng)造和工具:一個就是文字,另一個就是城市。人類正是憑借了城市,一步步提高自己,豐富自己,貯存自己的文化創(chuàng)造,他認為這些正是城市最重要的功能和目的。西方諸多文字中的“文明”一詞,都源自拉丁文的“Civitas”(意為“城市”),這并非偶然。都市兼收并蓄、包羅萬象、不斷更新的特性,促進了人類社會秩序的完善。
我們有足夠的力量理解傳統(tǒng),卻還沒有足夠的視野理解當下。長期以來農耕文化形成了一整套表述都市的話語模式、結構,這里充斥著各種假定、幻象,充斥著對都市文化的拒斥性指認。都市文化對于農耕文化來說是一種異文化,來自農耕文化的都市書寫,與其說是實際情況的再現(xiàn),不如說是農耕文化針對都市文化的拒斥性指認的產物,是一種想像地理學,它把都市看作是異文化,構造、生產了一整套說明都市的形象、觀念、風俗話語,這些話語都是修辭性的,具有農耕文化的意識形態(tài)性質。在這種話語中,都市被描述為輕義重利、世俗化甚至庸俗化的、無意義的、缺乏意志和精神的漂移之地,就不是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情了。
長久以來,在中國水墨繪畫藝術圖式里,我們很少能看到關于都市的內容。中國水墨繪畫的觀念重心至今沒有完成向都市的轉移,恰恰相反,某種程度上,作為對當代都市化進程茫然無措的反應,我們實際上是在向舊的中心退守。由鄉(xiāng)土提供合法性的一系列觀念形態(tài),正在被我們極力榨取:歷史感,鮮明的道德化,簡單的底層視點等等。這一切能讓我們安心。但我認為,當我們這樣做時,其實是把自己安放在一個已經不存在的地方。
在從前,我們的想像、秩序和語言是以鄉(xiāng)村為中心的,而現(xiàn)代都市化進程的出現(xiàn),一切價值都將在此背景下被重估,就比如我們對自然、對旅行、對傳統(tǒng)、對鄉(xiāng)土、對綠色的“懷念”和“向往”,其實也是被都市的消費和都市的焦慮所支配的。在都市經驗的背景下,我們常用的一些基本觀念的涵義變得極為復雜。我們面臨的是諸種價值之間的沖突,是不同經驗、不同文化背景的沖突,很難繼續(xù)施用傳統(tǒng)敘事那種建立意義中心的辦法。因此,都市背景下存在著精神敘事的巨大難度,雖然我們最終還是會面對那些人類精神生活的基本問題,但我們感受和理解這些問題的方式和路徑將與前人大不相同,這是對我們中國藝術家的挑戰(zhàn),也是我們面臨的重大機會。
洪健是能夠迎接挑戰(zhàn)并作出令人信服回應的藝術家之一,他的繪畫,是關于上海作為都市的視覺文獻,他將圖像中潛藏的可能性充分打開,澄清為明晰簡潔的意識和言說。物理學家理查德·費曼說:“我們非常幸運,能生活在繼續(xù)有所發(fā)現(xiàn)的年代。”這些作品是歷史給予洪健的機遇,也是他對經驗、情感、思想、生活的整理和重述,他深諳所有建筑的背后,是人,是人的內心世界。孫紹誼先生在《想象的城市——文學、電影和視覺上海(1927-1937)》這本書的引言里提出了他最根本的理論假設:“都市景觀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部可供繁復解讀的文本,面對都市景觀的充分理解必須建立在景觀本身并不生產意義,只有通過人類的闡釋與想象,某一特殊景觀才與主體產生關系的認識基礎之上。”而洪健的意義正在于他的大量繪畫作品,為我們提供了對于上海的闡釋與想像的有效通道。他浸潤于都市生活,專注于描繪上海都市景觀,他給我們提供的不是對都市的一般正解,不是既定的結論,不是普遍性的立場,而是他個人的觀察視角。他的繪畫呈現(xiàn)了斑斕多姿的都市人文,展示了牽纏流轉的都市經脈,留存了歲月流逝中的都市體溫和體味。如果他沒有明晰的世界觀,缺乏歷史的大視野,不是和都市有著復雜、豐富而深刻的關聯(lián),就無法從都市內部去發(fā)現(xiàn)和想象最具體的歷史、最具體的生活,那么他的繪畫就不會是如此令人信服的。
洪健面臨的問題是:我們曾經擁有過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我們曾經對于安身立命所在的想象、篩選和實踐,在當下還有沒有自洽、生存、發(fā)展的可能性?中國正經歷著翻天覆地的變化,變革無所不及的巨大力量攪動著生活的各個層面,社會政治經濟網絡、基層生活的共同體、文化表達與交往形式,等等,在所有細節(jié)上都烙下了印跡。因此我能體會到這些問題對洪健而言顯得非常緊要,當藝術家面對我們的種種現(xiàn)狀時,其實他并沒有多少可依托的有效的精神資源,老建筑就成了他用來探索與找尋的立足點。洪健一直試圖保持著與歷史與自我的誠懇對話,他的探索與找尋,更多是對著他自己,這樣的情形顯然有著艱險,很可能作品和現(xiàn)實始終是隔著的。從這個角度講,他的創(chuàng)作難能可貴。
這些作品的技術處理,在于一種精妙敘事方式所表現(xiàn)出來的建筑本身的繁復或簡潔,以及對細節(jié)的準確把握,有著語言的探索熱情,以及豐沛的感受力。早在1000多年前,中國人已懂得“在保留正面的平面的同時又取得所希望的深度”,確立了遠取其勢、近取其質的核心認信的視覺邏輯起點,而一切法度都是對物象觀看后有創(chuàng)意的視錯覺,它是形狀、形式、空間的升華,為游戲、為意趣、為韻度、為理脈。物換星移,而精神仍在,洪健這些畫作,是對現(xiàn)實逼真的一種“完形”追求一一尚精致、立意境,他對于傳統(tǒng)的理解絕不迂腐。我們從中不僅看到了建筑肌理的不同格致,還看到了影像戲趣之中的一種理性抗爭:超脫,和對繪畫自由境界的不懈追求,這使我們有機會識見到了內省性精神生活的豐富畫卷。
就這樣,在傳統(tǒng)材料和當代社會語境的融會貫通中,我們的經驗、記憶和命運找到了形式也找到了精神。洪健求證了這種和諧性的可能性,他堅定地認為,在傳統(tǒng)和當代之間并非無路可通,那種探索意志、對那探索意志所持的想象和表現(xiàn)的激情本身就向人們敞開了可能的路徑。
對于洪健來說,描繪這些老建筑絕不是浪漫、感傷的柔弱詠嘆,他力圖提供另一種對中國的認識路徑,期望將被輕率物質化的都市歷史的意義,加入正在迅速更新的對中國精神的認同和重構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