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磚國家開發銀行前景

1992年，作為一名年輕的投資經理赴巴西考察期間，我參觀了巴西國家經濟社會發展銀行（BNDES）。BNDES將銀行業理念與社會發展融為一體的方式給我留下深刻印象。BNDES的銀行業模式是一種專注于基礎設施和社會影響力貸款的國家開發銀行模式，運行效果良好。

然而，一個國家內部的發展導向型銀行與跨國運營的銀行之間存在一個顯著區別。建立多邊開發銀行的復雜性令人望而生畏，而就歐洲復興開發銀行（EBRD）或亞洲開發銀行（ADB）等一些成功的區域案例而言，它們在某種程度上，責任范圍均較為狹窄，且其銀行功能也受到了謹慎限定。建立一家金磚國家開發銀行（BRICS-DB）需要銀行業的敏銳頭腦，需要將私人部門的激勵機制融入政府機構之中的能力，需要在經濟發展和政治意識之間達到良好平衡，也需要相當的外交手腕—坦率地說，這還需要一點運氣。當考量上述每一個因素時，我會依次通過四種身份來加以分析：即曾經的投資經理、銀行經濟學家、政治歷史學家以及金磚國家的朋友。管理金磚國家開發銀行的銀行家們需要具備以上所有這些人的眼光，甚至更多。

我訪問過金磚國家開發銀行的所有五個創始國，與其中各國的銀行家都建立了長久的友誼，并在上世紀90年代的不同時期投資了與每個國家有關的銀行類股票。憑借這些經歷，我可以證明，這些國家的銀行家不僅僅有頭腦，還富有經驗，是真正的金融專家。金磚國家很容易為一家頂級多邊銀行配齊人手，并且每一個創始國都能夠提供一位兼具廣度和深度的董事總經理，勝任金磚國家開發銀行在結構性融資、銀團貸款、經濟學、貿易融資等方面的任何高層職位。人力資本肯定不會缺乏，這些部門的人選問題可能是最容易解決的。

在各國的國有或私營國家性銀行，都實現了將私人部門的激勵機制融入政府性銀行。BNDES是開發銀行的一個典范，為世界各地所效仿，部分原因就在于其企業家文化和社會責任意識；中國“四大銀行”的能力令人印象深刻，銀行家們也擁有嫻熟的技能；印度工業信貸投資銀行（ICICI）和印度住房開發金融公司銀行（HDFC Bank）成立伊始都是公眾銀行，在20世紀90年代成功轉為私營；南非在“政府—私營銀行”互動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而俄羅斯銀行業則擁有俄羅斯聯邦儲蓄銀行（Sberbank）和俄羅斯外貿銀行（VTB）等實力強大、利潤豐厚的公共巨頭。再次強調一下，“政府—銀行”的金融互動可以解決運營挑戰，但問題是，金磚國家開發銀行的銀行家們將會承擔哪個國家的角色職責呢？雖然各成員國歷史上都有著成功的“銀行—政府”關系，但這些關系的性質在不同國家卻大不相同。俄羅斯和中國的銀行業體系推崇規模龐大的國有銀行和企業家型私人銀行；印度和巴西擁有大型公眾和私人銀行，以及極具活力的證券市場；南非則是私人銀行占主導地位，也擁有高度發達的證券市場。此外，外資銀行的參與程度也各不相同，在中國是有限參與，在巴西和南非則是高度參與。在這一點上，我們或許應贊賞南非總統雅各布·祖馬（Jacob Zuma）的政治頭腦—他正在積極爭取本國成為金磚國家開發銀行的總部所在地。這一做法從很多方面看來都頗具意義，他的做法也十分明智。最后，“銀行—政府”關系在不同經濟周期以及不同銀行危機期間都是不同的，然而，擁有眾多創始國可能有助于穩定金磚國家開發銀行與每一個創始國之間的關系。

不過，除了要穩定擬議中的金磚國家開發銀行跨國性質的影響力之外，各方還需面對更多的挑戰。這些挑戰不僅包括“總部銀行文化”來自于哪個國家，還包括建立該開發銀行以及后續運營過程中所需的各種形式的談判和妥協。由于與世界銀行（World Bank）有許多相似之處（當然，世行是在1944年以國際復興開發銀行（IBRD）的名義而成立的），因此，各方可以從世行的成立中汲取很多教訓，注意一些可能使建立金磚國家開發銀行復雜化的其他問題。

首先，世界銀行和布雷頓森林體系機構的構想是成為新的國際金融和貿易體系的基礎，其中的重要設計者在談判和計劃方面有一定的回旋余地。其次，世界銀行創立之時，美國的政治權力異常龐大，且當時的談判各方都意識到，自己需要美國的資本來進行二戰后的重建。而相比之下，在目前的談判中，中國既強也弱—中國在經濟上和政治上都非常強大，足以讓同為創始國的巴西和印度擔心，但中國的實力還不足以擔當美國當時承擔的領導角色。此外，目前手握“否決票”的參與者太多。布雷頓森林體系的結構大部分是在英美兩國之間商定的，兩國的團隊分別以約翰·梅納德·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和德克斯特·懷特（Dexter White）這兩位杰出的談判代表為首。而在金磚國家開發銀行的五個創始國中，四個國家都具有相當的規模，在利益分配上會產生巨大的爭論。如前所述，南非可能擁有巨大的談判力，因為它在經濟或政治上不會威脅到其他四個國家。不幸的是，如今的談判中不再有凱恩斯。凱恩斯對布雷頓森林體系的理念影響巨大，即使這些體系的最終結構并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

對于金磚國家開發銀行的創始國而言，要借鑒的不是布雷頓森林體系的最終“產品”，而是要觀察并借鑒凱恩斯和懷特及其團隊所經歷的整個過程。談判十分混亂，結果也稀里糊涂。懷特以及凱恩斯的談判底氣都很弱，凱恩斯更弱。凱恩斯代表著被戰爭削弱了實力且經濟正在下滑的英國；懷特的談判地位較強一些，但他深知，這個擬議中的新制度將在國會審批時面臨爭論，因為國會正急于使美國的重心重新轉向國內。談判雙方都試圖把這些問題轉化成各自的優勢。最后，斯基德爾斯基（Skidelsky）曾經說過：“凱恩斯賦予布雷頓森林協議的是其特點，而非其實質……”懷特的目標也未能實現。由此產生的體系十分脆弱，以至于“布雷頓森林國際貨幣體系的崩潰成為必然的結局。而令人驚嘆的是，該體系居然存在了那么長的時間”（艾肯格林（Eichengreen））。但是，盡管整個過程十分混亂，結果也很不確定，但布雷頓森林體系的機構還是成立了，并存續到了今天。所以創始國必須記住，它們的目標首先是創立銀行，然后才是如何管理的問題。

談判將是復雜的—投票權是完全按照投入資本進行分配，還是按照資本和成員資格分配？堅持嚴格按照投入資本分配，將使該銀行無望啟動。同樣，在該銀行的運營貨幣上也須展現類似的靈活性。盡管創始成員國可能都不希望使用美元，但可替代的選擇十分有限。歐元不太可能被選中；人民幣尚未成為國際貨幣，其他創始國也不太可能接受人民幣。當某些公司贏得開發項目時，一些貸款可能以各創始國貨幣來發放，但貨幣將是一個敏感的話題。

在相關談判中，中國領導人最好能夠公開放棄主導這個新金磚國家開發銀行的“中國夢”，而借鑒法國“有管理的全球化”這一務實的策略。艾儒蔚（Abdelal）（2007）指出，自20世紀80年代初以來，法國的談判人員制定了一系列范圍較為狹小的目標，并通過形成一種基于過程的較長期戰略，成功實現了這些目標。這種務實的策略，有助于將國際金融體系的決策導向他們希望的結果，并且不會讓人感到具有對抗性或是過于咄咄逼人。

BNDES也給上述創始國提供了參考案例。2005年前后，BNDES明顯增加了為該國中下階層提供信貸的項目，并大幅擴展了其消費者、企業貸款以及資本市場業務的范圍。由于具有否決權的人太少，BNDES也參與了看似超出開發銀行業務范圍之外的融資項目。也就是說，像BNDES及其銀行家如此嫻熟的專業素養，也參與了針對大型巴西跨國企業的融資項目，以及貝羅蒙特大壩（Belo Monte dam）等大型項目，這使得一些觀察人士懷疑：擁有眾多大師級人才的開發銀行（譬如金磚國家開發銀行）是否可能提供一種更好的治理模式。

作為金磚國家的朋友，我非常期待看到金磚國家開發銀行的創立及其可能提供的業務，例如面向發展中國家的發展項目融資、基礎設施建設融資的一種全新方式，以及與世界銀行的競爭（我希望是以一種友好、合作的方式）。畢竟，我們應該想到世界銀行的首要原則，正如其官方名稱“國際復興開發銀行”所表達的那樣。然而，我們還必須注意到，金磚國家開發銀行或許不應該僅僅是為了與世行競爭。坦率地說，相比同樣位于19號大街上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世行更趨向于面向發展中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