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西方的發展經歷了世界前所未有的大繁榮。20世紀,這種繁榮在一個又一個國家幾近消失,這是一幅波瀾起伏的歷史畫卷。我的新書《大繁榮》(Mass Flourishing)揭示了這段歷史與各國國內創新活動興衰之間的關聯。它還講述了興盛富足的本質和源泉。興盛富足由兩部分組成:物質部分是生產率與薪資水平的提高;非物質部分的“繁榮”(fourishing)是指個人創造力和才華的成功發揮。為了施展才華,人們必須積極投身于充滿挑戰與機遇的世界。經濟的活力以及隨之而來的商業生活體驗,是決定我們幸福與否的關鍵。
富足興盛與大創新攜手而至。大創新于1815年以迅雷之勢發軔于英國,很快在美國,繼而在德國與法國興起。它給這些國家帶來了持續的經濟增長,其他國家因擁有意愿,并也能夠復制創新的企業家而同樣受益。大創新使數量龐大且不斷增多的人群實現了繁榮,這就是大繁榮。大繁榮在體驗方面的好處是,索然無味、按部就班的工作,被精彩紛呈的職業生涯、報酬豐厚的工作所取代。在發展方面的好處是,當人們運用想象力創造新事物、憑借智慧應對挑戰時,會在這一過程中完成自我表現、自我實現和個人成長。
將大創新引入一個國家的,不是某個國家的科學進步,而是其經濟活力。它既是創新的源泉,又為創新提供空間。國家需要培育合適的激勵環境、建立必要的制度,并且注意不樹壁壘。在合適的市場條件下,具有高活力的經濟能夠促進創新水平,同時防止其所孕育、嘗試的創新遭遇種種厄運。美國之所以孕育了最為豐富的創新,一定程度上得益于各行各業的勞動者都在構思并努力實現新點子,這是一種草根的活力。從19世紀30年代到20世紀60年代初,美國人投入到瘋狂的創造、修正、探索和試驗中,陷入了亞伯拉罕·林肯(Abraham Lincoln)所說的“對新事物的狂熱”之中。
我在新書中提出,促使經濟活力煥發的,是1490年至1940年興起的現代價值觀,尤其是與個人主義和活力論有關的價值觀。它包括為自己思考、為自己工作、與他人競爭、克服障礙、敢于嘗試和有所成就。有勇氣通過創造或探索未知事物來表現自我,敢于獨立于社會、家庭和朋友之外,也屬于現代價值觀。我提出的命題是,這些價值觀刺激產生一種對施展才華的渴望,形成了一種關于“為什么而活”的現代理念—追求美好生活。這些價值觀如在一國盛行,通常就會催生出提供滿足這些渴望的工作機會的經濟—一種帶來繁榮的經濟。
這一命題能夠得以檢驗,通常可用家庭調查中對工作的滿意程度來衡量一國的繁榮程度。受訪者關于“對工作有何期許”的回答,可以衡量現代價值觀的盛行程度。如果這一命題成立,我們會看到,一個接受現代價值觀的人,會追求有趣味、需要主動精神、提供變化、帶來競爭等挑戰的工作和職業生涯。書中發現,在現代理念方面得分高的國家,確實也有很高的工作滿意度,因為它們建立了具有活力的經濟,能夠提供滿足上述追求的工作。
這意味著,人們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制度保障,使他們能夠追求自己想要的職業生涯和工作,而真正實現職業夢想可能需要很長的時間。制度和政府在其中確實發揮著重要作用,即使它們對理念的形成影響甚微。現代價值觀一旦強大起來,就一定會產生對個人權利的普遍需求,這使創新以及通過創新性冒險來謀生成為可能。
在現代的巔峰時期,一些現代價值觀占主導地位的國家從重商主義經濟進入現代經濟,它們是第一批獲得活力的經濟體。它們幫助數量巨大且越來越多的人追求美好的生活。
進入20世紀,曾經具有活力的國家喪失了一半以上的活力。英國和德國是在20世紀40年代,法國是在60年代初,美國則是在1970年左右。隨之而來的是大量失業以及工作滿意度的大幅下降。創新主要局限在引人注目的“科技”行業。
除互聯網領域以外均告中斷的自主創新的匱乏,被普遍歸咎于政策制定和制度方面的問題。歷史學家就把英國的衰落歸因于合理化運動、卡特爾化和唯工會會員雇傭制,這些政策維護舊事物,阻礙新事物。在法國和意大利,企業家將本國的衰落歸因于財政和監管政策。根據這些政策,當小企業成長為中型企業時,將面對更嚴格的雇傭規則和更高的稅率,從而打消了小企業的創新積極性。在美國,企業乃至整個行業的成功取決于不遺余力的游說,而非不遺余力的創新。在美國和歐洲,議會的主要精力放在讓受政治青睞的企業和城市免受自己制定的法律影響,并單獨為它們提供撥款、援助和貸款。
但是,經濟活力的下降主要是由其它因素造成的,而不是因為尋租和庇護行為的日益猖獗。我在書中列出了許多阻礙創新的制度和政策,比如大企業和金融界的短期主義,令工作年齡人群高估自身財富的過低賦稅,當然還有雷區密布的專利政策和監管風險。這些都是重要因素。
然而,價值觀的轉變也同樣重要。或許,現代價值觀已然式微,降低了人們對創新的渴望。又或者,與現代價值觀對立的其他價值觀已經興起。就連尋租和庇護行為也不僅僅是政府及經濟中利己主義的產物。什么符合人們的一己私利,取決于他們各不相同的價值觀,取決于他們在生活中的興趣所在。西方經濟活力的急劇下降,可以歸因于兩種毀滅性趨勢,它們逐漸侵蝕了價值觀體系。
第一是對現代經濟方式的敵意態度。 早在現代以前,歐洲大陸就存在對資本主義的抵觸。由于過去富有活力的經濟體是建立在重商資本主義階段誕生的資本主義制度之上,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抨擊無意中產生了削弱經濟活力的意外效果。換言之,歐洲大陸一度富有活力的國家,從一開始對這種活力的把握就不牢固。
到了20世紀初的10年,社會主義者的觀點在歐洲大陸已經很有影響力。他們對企業利潤心懷畏懼,謀求將一些企業國有化,或者限制它們的盈利,或者將其利潤從股東手中再分配至利益攸關方手中。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那些年,出現了這樣一種觀點:只要一家企業在盈利,就不應該削減雇工人數。戰后法國和德國的教科書將資本家貶斥為小丑。這種敵意嚇跑了創新者,暗淡了創新的意愿。
20世紀20年代,反對資本主義的社團主義思想開始涌現。社團主義者秉持保守的價值觀,憎惡新行業對城鎮和各地區的入侵,認為它們顛覆了傳統的方式、財富和地位。他們對新資本有著格外強烈的憎恨。他們在意大利、德國以及最終在法國的目標,是控制私營企業而不是私有制。資本應流向企業家和金融家認為能夠盈利之處的資本主義原則,被政府更清楚該如何的社團主義信條所取代。
社團主義者還憎惡現代價值觀中的個人主義。他們認為,對國家有益的才是好的。那些為了刺激、名聲、財富或樂趣而努力成為創新者的人,是不合時宜的。至于經濟活力會被這些保守價值觀損害,則根本不在社團主義者的考慮之內。
20世紀60年代的歐洲和隨后的美國開始癡迷于一套類似的傳統價值觀—團結、社會保護與保障。這些價值觀導致社會福利膨脹。如果社會福利有充足的資金支持,就不會對人們的工作積極性造成打擊,但它們通常資金不足。勞動力數量和國內外產出的減少,使為創新提供空間的市場縮水。這些價值觀還滋生了拖延或阻礙創新的重重監管。
有沒有過硬的證據來證明,這些價值觀確實損害了經濟活力、降低了工作的吸引力呢?書中的統計研究發現,現代價值觀的盛行有助于提高工作滿意度。如果是保守和傳統價值觀盛行呢?這些價值觀如果只在基本水平上盛行,可能會構成某種安全網,促進某些創新。然而,那些在傳統價值觀上得分較高的國家,通常在工作滿意度上得分較低。
第二是偏離美好生活的現代定義(亞里士多德曾蜻蜓點水般地提出過,并在現代最終成型),重拾物質主義,不論其中的主觀意愿有多好。美國人的態度也日益表現出對創造和發現新事物不感興趣。學生喜歡進入銀行業,而不是工商業。最早出現在20世紀20年代的賺錢至上的傾向,已成為一種普遍“疾病”。低儲蓄變成了自我毀滅。物質主義變成了貪婪。紐約一家律師事務所對金融界的一項調查發現,38%的受訪者表示,假如能夠不被發現,他們愿意為了1000萬美元從事內幕交易。
許多美國人和歐洲人認為,美好生活的現代概念是美國人特有的。當我在2003年的一次會議中提到人們對這種生活的追求時,拉爾夫·戈莫里(Ralph Gomory)說“這種觀點很美國化”。我答道,我對美好生活的理解來自切利尼(Cellini)、塞萬提斯(Cervantes)以及柏格森(Bergson)等歐洲人。
歐美的嚴肅思想家盡管不是徹底的物質主義者,但也已遠離美好生活和美好經濟的現代定義。20世紀20年代,約翰·杜威(John Dewey)認為一份好工作是一種解決問題(problem-solving)的智力鍛煉,而不是一塊以鍛煉創造力、駛入未知領域為目的的跳板。1943年,亞伯拉罕·馬斯洛(Abraham Maslow)對自我實現(selfactualization)做出論述。他提出的自我實現是指:實現一個人的內在潛能,而不是指柏格森的“生成”(becoming)。阿馬蒂亞·森(Amartya Sen)提出的“能力”(capabilities)也與之一脈相承。
現在,我們甚至可以在高級別的報告中發現對物質主義思想的全盤接受。經濟表現和社會進步衡量委員會(Commission on the Measurement of Economic Performance and Social Progress) 2009年的報告盡管不重視一個物質主義的衡量指標—產出,但卻堅定地使用其他衡量幸福的物質主義指標,比如家庭財富與收入、工作以外的閑暇時間以及長壽。他們沒有考慮任何非物質主義的體驗。
這種指標體系忽視了由創新、探索和個人成長構成的世界。關于美好生活的如下理念已經隨風而逝:它是一次狂野不羈的旅行,在一個有著開放式未來的經濟中徜徉,它帶來挑戰,也提供無法想象的回報。在這樣的大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年輕人心目中的美好生活,不可能是充滿克爾凱郭爾(Kierkegaard)式的神秘、尼采(Nietzsche)式的挑戰和柏格森式“生成”的生活。
過去10年的研究讓我相信,再度實現大繁榮需要廣大民眾一起付出新的巨大努力。盡管在某些方面政府應該變小,但在另一些方面它應該變大。上述努力需要政府為雇傭低薪勞動力提供大量補貼。只進行機制上的修修補補是遠遠不夠的。只有草根活力實現大范圍恢復,上述努力才可能成功。 為此必須清除近幾十年里阻礙創新的重重障礙。對于歐美來說,首先必須再次克服過去一個世紀中死灰復燃的中世紀價值觀,重新確立個人主義和活力論的價值觀,因為它們才是為西方在輝煌的歷史中造就活力的根本價值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