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wèi)·哈維的后現代觀

摘 要：作為新馬克思主義者重要代表的大衛(wèi)·哈維以空間生產理論為視角，將后現代主義發(fā)展為一種“文化—地理后現代主義”，即后現代主義既是一種文化轉移，又是一種地理現象；以“時空壓縮”體驗為中介，在探究后現代主義的深層根源：福特-凱恩斯主義向靈活積累體制的轉變，得出結論，即后現代狀況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與文化的一種轉移，而非全新社會的出現。

關鍵詞：大衛(wèi)·哈維；后現代主義；空間生產

中圖分類號：B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3）15-0045-03

后現代主義一直是備受爭論的話題，對它的意義缺乏一種共同的認識。在后現代主義與現代主義關系的看法上也難以趨同。究其根源，一方面后現代主義本身具有復雜、深刻的理論內涵，另一方面作為對現代性的反思，它所關注的都是些與人類的前途命運相關，必須給予解決的重大問題，“而且因為對資本主義現代性的批判，使得后現代主義在某種意義上與馬克思主義勾連起來。”[1]“對于后現代主義之崛起的恰當解釋，應該抓住現代化的性質。”正是“馬克思提供了有關資本主義現代化最早的和最完整的描述之一。”[2]133因此，大衛(wèi)·哈維的后現代主義理論是在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基礎上展開的。哈維在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的框架下，以空間生產理論為視角，從對資本主義社會經濟政治狀況的分析入手，深刻闡明生產體制的轉變是現代主義走向后現代主義的社會經濟基礎，將對時間和空間的體驗貫穿其中，并對后現代主義的特殊表達方式——時空壓縮的具體形成機制和表現加以闡述，將后現代主義解讀成一種“文化—地理后現代主義”，并明確表明后現代主義與現代主義之間更多的是一種連續(xù)，而非差別。后現代主義是一種需要闡明的社會狀況，是資本主義社會在文化上的轉移，而非新社會的出現。

一、大衛(wèi)·哈維的空間生產理論

大衛(wèi)·哈維是當代西方有影響力的新馬克思主義者，“空間及其生產”始終是其關注的核心問題。哈維的主要治學特點是“以地理思維之長（空間觀察），見人文社會之短（批判弊病）”。空間生產理論成為他解讀后現代主義的不容忽視的視角。

對于空間以及空間分析而言，哈維絕對算不上是開創(chuàng)者，從理論沿革的角度看，無疑受到列斐伏爾空間思想的影響，但作為一個開拓者，哈維當之無愧。哈維在吸收列斐伏爾關于“空間生產”思想的基礎上，將空間作為一個積極因素，納入歷史唯物主義的分析框架，試圖建立“歷史—地理唯物主義”，并以此對空間及空間生產做出新的解讀。

長期以來，人們不僅專注于時間維度的線性進步，忽視空間在歷史進程中的重要作用，而且即使談論空間，也一直停留在牛頓經典力學對空間的認識，把空間僅看作是物理意義上的“容器”。與此不同，哈維聚焦空間，企圖填補馬克思主義對空間認識的不足，他筆下的“空間”是一種社會空間，是在社會實踐活動中構造的。他認為：“社會過程與空間形式之間的區(qū)別常被認為是幻想或非真實，但……這種區(qū)別在相當不同的意義上講是不存在的。空間形式并不是被視為它所處并展現它的社會過程中的非人化客體，而是‘內蘊’于社會過程，而且社會過程同樣也是空間形式。”[3]“時間和空間的客觀概念必定是通過服務于社會生活再生產的物質實踐活動與過程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2]255由此可見，在哈維視野下的“空間”不再僅僅被看作是人類活動的被動的“容器”，只具有自然屬性，還與社會過程密不可分，成為“人化”的空間。“‘空間’之所以可以被生產出來，就在于空間所具有的這種社會意蘊，‘空間的生產’本身也就成為建構和維系特定社會關系的途徑，在這個意義上，‘空間的生產’不僅是可能的，更是必要的。”[4]關于“空間生產”與資本主義生產的關系，哈維主張空間的生產以資本邏輯為轉移。“新的空間必然會隨著資本家們尋求新的市場、新的原材料資源、新的勞動力和更加有利可圖的生產運作場所而被開拓出來”[2]143空間的生產服從資本邏輯集中體現為資本對城市的形塑。他認為，城市就是資本通過特定類型的空間構造出來的“第二自然”，城市空間上的差異以吸引資本的聚集為目的。資本的集中要求生產過程和管理過程的空間集中，這必然帶來勞動力的集中，為了減少生產和流通費用，加快資本周轉時間，集生產、分配、消費為一體的城市空間形式應運而生。

二、大衛(wèi)·哈維的后現代主義：文化—地理后現代主義

（一）后現代主義是一種文化轉移

哈維認為，要理解后現代，首先必須搞清楚它與現代的關系。因此，哈維非常關注現代性、現代主義的含義。哈維在一開始談論現代性與現代主義時就引用了波德萊爾在《現代生活的畫家》中的一句話：“現代性就是短暫，流變，偶然事件；它是藝術的一般，另一半則是永恒與不變。”[2]17現代主義思想家們認為現代性唯一確定的東西是它的不確定性，那么我們該去哪里尋找一致感？“更不用說某種無可辯駁的、被認為潛伏于空間和時間的這種社會變化的巨大破壞性力量中的‘永恒與不變’？”[2]20哈維認為，啟蒙運動的思想家們對此做出了哲學的甚至是實際的回答，并認為這個回答支配了后來大多數關于現代性之含義的論爭，因而值得仔細研究。在啟蒙思想家們看來，現代是一種“現代性的規(guī)劃”，它表達了人類之普遍的、永恒的特質。現代主義的作品總是傾向于將它獨特的概念進行延伸，成為一種普遍的原理，甚至教條，強調其作為“自我指涉的建構”，而不是反映社會問題。但20世紀出現的死亡集中營、軍國主義、兩次世界大戰(zhàn)及核毀滅等，已粉碎了這種樂觀主義。于此，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起源進行了深入的分析，認為現代性的不確定性可從資本對利潤的追逐的本性和永無休止的流通中的“運動著的價值”得到說明。資本主義現代性固然帶來了積極的影響，如交通技術的發(fā)展減少了空間障礙，世界市場逐漸形成，人類逐漸從對自然的畏懼中擺脫出來等，但也不可避免地使人類的活動沉浸在冷酷的金錢和利潤的計算之中，一切都籠罩著分裂與不確定的薄霧。

現代性的內在悖論導致它不可能持久。關于從現代主義向后現代主義的轉變，哈維援引了許森斯的觀點：“在我們的文化的一個重要部門里，卻有感受性、實踐活動與話語構成方面的一種值得注意的轉移，它使后現代的一套設想、體驗與主張有別于前一個時期。”[2]56此外，哈維列舉了很多關于后現代主義的疑問，“后現代主義代表了與現代主義的徹底決裂，還是只不過是在現代主義內部反叛某種形式的‘盛期的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是一種風格，還是應當嚴格地把它看成是一種劃分時期的概念……我們要把它的崛起歸隱資本主義的某種徹底重建、某種‘后工業(yè)’社會的出現，甚至把它看成是‘一個通貨膨脹時代的藝術’，還是把它看成是‘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如紐曼和杰姆遜所提出的）？”[2]60為了解答上述問題，他還考察了哈桑展現的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之間的差異，認為以一種二元對立的方法說明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之間復雜多樣的關系是含糊的、不可靠的。因為這容易忽視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思想中有關分裂、短暫和混亂變化的狀況的連續(xù)性。他認為，現代主義在流變、短暫中追尋永恒與統一，而后現代主義卻接受這樣的流變與短暫；現代主義追求進步，企圖拋棄傳統，而后現代主義則避開了進步的觀念，以一種驚人的能力劫掠歷史。最后，哈維對后現代主義做出評價：后現代主義是“對差異的關注，對交流之困難的關注，對利益、文化、場所及類似東西的復雜性與思維差別的關注”[2]151，追隨詹姆遜的命題，即“后現代主義完全就是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2]88

（二）后現代主義也是一種地理現象

在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關于“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原理指導下，哈維試圖尋找后現代主義產生的政治經濟根源。哈維將后現代主義視為一種地理現象主要是基于空間因素的考慮，他認為后現代主義表現為一種歷史地理狀況，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文化上的一種轉移，而這種轉移表現為人們對時間和空間體驗的轉變，深層根源是資本主義積累體制的轉變：由福特主義轉為更為靈活的積累體制，這種積累體制的轉移是通過空間生產和空間轉移實現的。

二戰(zhàn)結束后至1973年，資本主義國家獲得了長期繁榮發(fā)展的機遇，建立了“一系列勞動控制的實踐、技術上的組合、消費習慣和政治—經濟控制力量的結構，而這種結構可以合理地稱之為福特主義—凱恩斯主義。”[2]164-165這套模式適合于大規(guī)模、較集中、標準化的生產流水線，國家擔任著指揮的角色。雖然這種體制存在著大量不滿的征兆，如嚴重的社會緊張關系、標準化的大眾消費給生活帶來的平淡乏味，第三世界對于現代化進程的不滿，但并不影響其中心地位，直到1973年，一個被哈維所稱的“迅速的、迄今還沒被很好理解的積累體制中的轉變過程開始了。”[2]184轉變的原因在于福特凱恩斯主義已無法推動資本主義進步了，或者說它們自身包含著難以克服的困難，即刻板。刻板體現在很多方面，如大規(guī)模生產體系中長期固定資本投資的刻板，勞動力市場、勞動力分配方面的刻板以及國家所承擔的義務的刻板等。針對這些問題，靈活回應的唯一手段存在于貨幣政策之中，然而通貨膨脹浪潮的出現最終抑制了戰(zhàn)后的繁榮，破壞了資本積累。因此，隨著1973年的經濟動蕩，不平衡地理發(fā)展愈演愈烈，新的市場不斷被創(chuàng)造出來，區(qū)域經濟壓倒了規(guī)模經濟，流動性與不穩(wěn)定性增強，原有的積累體制已不適應資本主義發(fā)展的需要，更為靈活的積累體制呼之欲出。周轉時間始終是資本主義贏利的關鍵之一，在加速生產的周轉時間已無用處的情況下，縮短消費的周轉時間就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因此，在消費領域，靈活積累已包含了“調動一切引誘需求的技巧和它們所包含的文化轉變。福特主義的現代主義相對穩(wěn)定的美學，已經讓位于后現代主義美學的一切騷動、不穩(wěn)定和短暫的特質，這種美學贊美差異、短暫、表演、時尚和各種文化形式的商品化。”[2]201-202如果說“主要是通過空間和時間上的轉移，福特主義的積累體制才在戰(zhàn)后繁榮期間解決了過度積累的問題，”那么，“空間上的競爭加劇，尤其是1973年之后，成了地理上的轉移被耗盡之后解決過度積累問題的能量。因此，福特主義的危機更多的是一種地理上和地理政治上的危機”[2]234。

那么這種危機的深層根源歸于何處呢？我們該如何緩解這樣的危機？哈維認為這個問題比較復雜，馬克思的《資本論》已從總體上建立起了一種關于資本主義的理論，提供了某種解釋的資源。哈維在《資本的限度》中分析了資本主義生存的基本特征，得出過度積累的趨勢在資本主義社會絕不可能被消除的結論。同時，他闡明了在現實中應對過度積累有三種選擇：第一，使商品、生產力、貨幣價值“貶值”；第二，通過使某種調節(jié)體制制度化從而進行宏觀經濟控制；第三，通過時間和空間的轉移的方式吸收過度積累，并明確指出時空轉換是長久的和豐富得多的選擇。時間轉移就是通過加速周轉時間，以靈活多變的生產投資取代固定資本投資；空間轉移就是吸收地理上擴展的過量資本和勞動力以達到“空間修復”。在此過程中，地區(qū)間界限逐漸消失，資本對地理差異的敏感性增強。時間上的經濟危機可以通過其他空間的拓展而被吸收。哈維說：“我關于福特主義的危機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時間和空間形式的危機的觀點如果是正確的話，那么，……變化著的對時間和空間的體驗，至少部分地構成了向后現代主義的文化時間與哲學話語的沖擊性轉折的基礎。”

三、后現代主義的特殊表達：時空壓縮

在哈維看來，從福特主義到更為靈活的積累體制，從現代主義到后現代主義轉變的過程中，人們對時間和空間的體驗方式的變化是至關重要的因素。時間和空間都不可能脫離客觀的物質社會實踐過程而被賦予客觀性。因此，伴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轉變，社會物質實踐活動必將發(fā)生改變，其結果是時間和空間所表達的客觀品質發(fā)生轉變，人們對時間和空間的體驗也會隨之發(fā)生變化。哈維將這一種時空體驗概括為新一輪的時空壓縮，這也是后現代主義的特殊表達方式。

所謂“時空壓縮”，哈維指出，“這個詞語標志著那些把空間和時間的客觀品質革命化了、以至于我們被迫、有時是用相當激進的方式來改變我們將世界呈現給自己的方式的各種過程。”[2]300“壓縮”表達的是由于資本主義的歷史在生活步伐方面呈現出加速的特征，同時又克服了空間上的種種障礙，致使世界有時顯得內在地朝我們崩潰了。時空壓縮并非后現代主義獨有，現代主義表現出的短暫、流變、分裂也曾讓人們產生時空壓縮之感，但后現代主義表現為進一步的短暫性與易變性，最終導致了文化層面上時間維度的崩潰和對片刻的關注。用哈維自己的話說就是：“我們在始終存在于資本主義之核心的通過時間消滅空間的過程中，經歷了又一個猛烈的回合。”[2]367隨著從福特主義向靈活積累的轉變，人們的時空壓縮之感并沒有因此得到緩解，反而更加強烈。哈維考察了資本周轉加速的后果，其中一個重要的后果是強調了時尚、產品、各種觀念的意識形態(tài)的易變性與短暫性，如商品領域中的速食產品，工業(yè)領域中的形象生產以及貨幣的“非物質化”等。此外，后現代主義的“時空壓縮”之感體現在后現代藝術作品的各個方面，哈維重點考察了電影和建筑中的“時空壓縮”。例如，哈維通過分析《滑刀》和《在柏林的天空上》兩部影片，從內容上說明創(chuàng)造性破壞的各種形象到處都是，復制人雖沒有任何真實的歷史，卻可能炮制一種歷史；制作手法上采用拼貼式的創(chuàng)作手法，將跨越時空各種畫面雜亂無章地堆積在一起。建筑中的“時空壓縮”表現為拼貼與蒙太奇。如果說現代主義的建筑風格是大規(guī)模的整體規(guī)劃，那么后現代主義的建筑則體現個性化、差異化，如拉邦在《柔軟的城市》中對倫敦的描述：“一種各種風格的商業(yè)中心，一部‘充滿五花八門條目的瘋狂的剪貼簿’”[2]113。

四、后現代主義的出路：轉向美學

由上可知，空間與時間的各種維度在由現代主義轉向后現代主義過程中承受了資本流通與積累所帶來的持續(xù)不斷的壓力，加之時空壓縮的破壞性和分裂，更使其達到了頂點。面對這樣的狀況，后現代主義的出路在哪？哈維給出的答案是：轉向美學。在哈維看來，“既然時空壓縮的狀態(tài)是破壞性的，我們就可以期望轉向美學，……既然過度的危機不出所料地激發(fā)了尋求空間上和時間上的解決方法，接著又造成了壓倒性的時空壓縮的感覺，我們也可以期望在過度積累的危機之后出現各種強大的美學運動。”[2]409-410通過對現代主義美學產生的回顧，哈維說明了后現代主義美學產生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如果說現代主義美學的產生是對現代主義的某種回應和發(fā)泄，那么哈維將轉向美學看成是后現代主義的出路就顯得合乎情理了。過度積累危機引發(fā)了這樣一種結果：對時間和空間體驗發(fā)生了改變，美學戰(zhàn)勝了倫理學而成為關注的焦點，形象支配了敘事，短暫性與分裂取代永恒真理與統一的政治，解釋由物質與政治經濟學的基礎轉向了獨立自主的文化實踐。

綜上所述，在深入考察與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相對應的福特主義和更為靈活積累的生產體制之后，哈維一針見血地指出，“在與資本主義積累的基本規(guī)律進行對照時，這些變化在表面上顯得更像是轉移，而不是某種全新的后資本主義社會甚或后工業(yè)社會出現的征兆。”[2]1后現代主義與現代主義之間也不是“決裂”，而是某種延續(xù)，表現了更多的共同點。后現代狀況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與文化的一種轉移，即新一輪的“時空壓縮”，而非全新社會的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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