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清新是個越來越遭人嫌的詞了。
小清新是一種音樂、文學和其他藝術表現風格的模糊界定,也是一種審視人世的心態和情緒觀。最初秉承淡雅、自然、超脫、靜謐的特點,存在于英國的Indie Pop(獨立流行樂)音樂流派當中。那時,小清新風格不失為一種對六七十年代的〝重口味〞搖滾風格的對立和消解,一種對生活美好的重新發現和新鮮體驗。
然而時至今日,小清新卻更像是一種逃避現實的虛偽情緒。拜安妮寶貝、郭敬明所賜,配以對杜拉斯、村上春樹的淺嘗輒止,人們越發疲于深入,越發安于停留在一種對生活和情感的淺層認知上,癡于不疼不癢的小感動所營造的甜蜜氛圍,加之對清雅風格過度的沉醉和盲目追求,最終形成了某種惰性的虛幻審美。
很多人一開始驚詫于臺灣文化被賦予的這種小清新風格,從臺灣同胞“嗲嗲”的發音再到臺灣青春偶像片當中的愛情迷思,我們甚至一度羨慕海峽對岸的人能有那樣輕盈的心緒。然而驚喜過后,我們會發現這種味道很容易膩,它對即時性和瞬間性的依賴很強,它經不起咀嚼,沒有深入的余地,無法帶來持久的感慨與回味。言之無物,食之無味,這樣的風險就是矯情和做作。
相比之下,看似臺灣小清新鼻祖的日本文化,向來也以靜雅恬淡的風格著稱,但最可貴的是,日本文化性格更偏向冷靜與沉著。不焦急浮躁,不輕易動情,習慣性的嚴肅與沉默帶來的是一番深不可測的意味,令觀者踏入之前尚存戒心,進入之后自然沉浸,不得不在自己的回聲里深入思考,仔細品味。
同樣是一部外觀很清新而且屬于小清新大戶的青春題材影片,去年的日本大熱片《聽說桐島要退部》就選擇了客觀冷靜的視聽風格。然而,他同時又選擇了最躁動的青少年群體。內容和表現形式的反差,賦予了影片別樣的氣質,兼具了精妙的可看性和深邃的意境。
桐島是片中每個人談論的對象,同時在一大部分人心里,他是一個在學生時代所有價值評判當中的都近乎完美偶像。而桐島始終沒有露面,除了一個不仔細看找根本無法發現的模糊正面鏡頭和背影的反打之外,桐島在整個校園里是消失的,但實際上,他卻無處不在。桐島幾乎是一個精神支柱,這不僅僅存在于他所在的排球部,更是所有男生女生的生活中難以缺失的一部分。大器晚成的導演吉田大八用冷靜而凌厲的黑場切換,構筑了一個多視角的敘事框架,呈現了發生在桐島突然宣布退出排球部后幾天內的數個單元事件。看似關系復雜,人物交錯,情節叢生,但仔細品味卻覺得四平八穩,井井有條。而且多角度呈現同一件事的方式,正好符合一場學生群戲的內在要求,即從每個人的角度觀看這些稀松平常的小事,在不同的人眼中,同樣一件事對自己有著不同的分量。
影片中描寫暗戀的情節除了設計了一段“接吻報復”的對手戲之外,還有一處通過視聽描繪的段落,通過三個細節,精巧的揭示了暗戀的美妙,尤為高明。男主角宏樹的后排坐著暗戀他許久的吹奏部女生澤島。宏樹幾乎無視澤島的存在,他在給澤島傳試卷時,鏡頭中只有他的手和冰冷的傳遞動作,鏡頭穿過宏樹慢慢升起,我們看到了緩緩接過試卷后的澤島一臉的心動。澤島滿耳都是老師發下試卷后不停地強調的作業要求,但心思卻還在宏樹身上。當宏樹跟旁邊的人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話,鏡頭立刻切到宏樹臉上,透過滿臉笑容的宏樹,背后聽著宏樹的聲音立刻抬起頭來的澤島正癡癡地盯著他。而宏樹緊接著把頭轉向窗外走神起來,澤島也緩緩朝外看去。這時導演用一個中全景將兩人置于畫面左右兩端,老師的聲音和一切環境音同時消逝,畫面中僅有二人一起看著窗外——跟你在一起,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三個簡單而沉穩的視聽技巧組合,將一個極其”小清新”般美好的文學意象用電影語言表達得淋漓盡致。
影片高潮處的設計也頗有意味,全片當中時時刻刻把桐島放在心上掛在嘴邊的人,一起往天臺上飛奔而來,而之前對桐島所謂的“精神支柱”效應并不感冒的小導演帶著自己的劇組人員先其一步走上通往天臺的階梯,就在臺階上與這位大名鼎鼎的全民偶像擦肩而過,小導演也只是回頭看了一眼而繼續跟組員上樓。所有對桐島視若生命的人都始終沒有見到桐島,而一個對桐島漠不關心的人則以他漠不關心的態度與這個眾人心頭最大的精神壓力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聽說桐島要退部》體現出來的影片質感,讓人想起了臺灣電影黃金時期,侯孝賢、楊德昌、蔡明亮等等那些天馬行空的藝術大師們作品中可貴的堅持。他們的客觀、克制、穩重的風格承載了那片土地上大大小小的人物沉重的生命和對整個社會復雜的情感。于無聲處,回蕩著強烈的呼喊。
小清新像是村上春樹永遠喝不完的午夜咖啡和始終坐不到終點的新干線列車,它只活在一股感覺當中,是屬于官能小說的心境,也最好只停留在感官表面,再往下就是無盡的虛無。不管是臺灣電影還是近年的內地電影創作者,是否可以換個思路,回望電影作為藝術本來的面目。電影的記錄性是她最初存在于世的依據,而這項特性并不因為其他藝術性的不斷發掘和創新而喪失了其首要的地位。除此之外,心態需要擺正,急功近利的活計,是擺不上臺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