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倜
如果不是接到這個偶然的電話,我差不多已經忘了我曾經就讀的小學——烏金小學。
電話是我的小學同學打來的,他好像什么事都沒說,只是問我是否還記得烏金、是否還記得烏金小學。
我當然記得烏金小學。烏金村一直是我心目中最美麗的村莊。但是說實在的,我怎么也無法想起這位同學的模樣了,其實就算我能想起,那也只能是三十多年前的印象,而歲月之河亦當洗盡童真,改變無數。
這個遙遠而寂寞的電話,像一條幽靜的時光隧道,直抵我記憶的內核。就這樣,我順著這條曠寂的通道,重回烏金。
讀一年級的時候,烏金小學是由一座古廟改建的,具體情形我已經不太記得,只曉得學校有點陰森,特別是到了晚上,那些沒有電燈的夜晚呀,煤油燈總是在恐懼襲來的時候,把黑暗無限加大,讓寂靜更加沉寂。對廟神的無比敬畏和懼怕,是我童年時代最清晰的記憶。
那個時候的農村,識字應該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于是,做教師也就成了人們很尊敬的一份工作,也正是因為這樣,記憶中我的父親一直是烏金村的名人,村里不論紅白婚喪,我的父親都會被主家請到場,與村干部享受同等的尊敬,而父親赴宴遲歸的夜晚,母親和我、和我妹妹總是早早上床,守著一盞煤油燈,等待父親回家的腳步聲。記得,有一個夜晚,我向母親問起——爸爸不怕鬼嗎?母親肯定地告訴我:不怕,爸爸紅光大,鬼怕紅光大的人。父親那些夜晚酒后深一腳淺一腳的回音,至今在我的腦海里清晰傳響。
在我6歲之前我一直是城里人,6歲那年冬天,我離開金家花園,到了烏金,從此成了鄉下人。那個冬天已經像風中的飛絮,蹤影全無,但是,我仍然記得我從城里帶到鄉下的兩條金魚。那是一個異常寒冷的冬季,放養在雪花膏瓶的金魚被結結實實地凍住了,我非常擔心小金魚的生命,我讓母親把雪花膏瓶搬到窗臺上,我看著太陽光一點一點地融化厚厚的冰層,我是那么的焦慮不安。
不久之后,我們在河西有了新校舍,我的家也隨之搬遷到了新學校。
教室分前后兩進,共四間,最南面還有一進,是我們家和趙老師的家。請原諒我日漸衰老的記憶,趙老師我只記得姓趙,他的名字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了,關于跟趙老師為鄰的生活,我倒是能說出個一二三。
趙老師愛抽水煙,每吸一口,我都能聽到水煙腔里“咕嘟咕嘟”的聲音,像患上哮喘的病人喉嚨里那一口永遠咽不下去的痰。趙老師吸完一口煙從來都不急于吐出來,而是先閉上眼睛,身體微微后仰,屏氣片刻,然后非常忘我地咽到肚子里去,再作片刻停留,之后是非常愜意地緩緩地吐出來,吐出來的煙霧淡藍淡藍的,分三路呈現,嘴一路,鼻孔兩路,趙老師很得意地看著裊裊翩躚的煙氣,我也經常想從中看出什么究竟,但我什么都看不出來,而趙老師告訴我,這煙氣之中有個仙女呢。記得有一次,我仰著頭專注地看著趙老師抽水煙,趙老師突然睜開眼睛對我說,來一口?我先一驚,繼而十分欣喜地點了點頭,等趙老師為我填煙絲、點紙捻,然后猛吸一口,一股辛辣怪異的液體直沖我的喉嚨,而后無法阻止地淹沒我的肺葉,眼淚出來了,哭聲卻出不來,喉嚨里是那么緊,像被人卡住了脖子。趙老師也很害怕,因為我父親是校長,他只是教師。我很喜歡看趙老師抽水煙,那被他搓摩得锃亮的水煙壺,至今閃爍在我的記憶里。
趙老師有一把雙刃剃須刀,絡腮胡子的趙老師每天都對著鏡子剃須。我很好奇地看他用熱水焐,用洋堿抹,然后很整齊地刮。每次剃完須我都覺得趙老師是新的。我曾經趁他不注意用了他的剃須刀。一個不足10歲的孩子是無須可剃的,記得那次剃得很疼,但自己不敢聲張。成年之后,我也是個大胡子了,為此,我一直固執地認為,我的滿臉胡須跟我那次偷偷剃須肯定有著某種關聯,是受了一種先驗的啟迪而越發葳蕤的。
趙老師后來調回興化城了,住在北小街,離我老家不遠。聽人說,在一個冬天,高度近視的趙老師半夜如廁,點蠟燭的時候點燃了蚊帳,引發了一場火災,性命無礙,但家產損失不小。再后來就沒有趙老師的消息了。
4間教室如何安排5個不同年級的學生上課?這樣的問題有點像當下流行的奧數題。但那個時候,學校的確就是在4間教室里完成了5個年級的教學,答案很簡單——復式班教學。現在的學生肯定不懂“復式班”這個詞了,所謂復式班就是讓兩個不同年級的班級(也有3個不同年級的,但比較少),在同一間教室里接受課堂教學,前半堂課老師為左半邊年級的學生授課,右半邊的學生預習,后半堂課老師為右半邊的學生授課,左半邊的學生做課堂作業。這不是繞口令,而是當年我們烏金小學的真實情景。
簡陋。無以復加的簡陋。
但是,每當烏金小學在我的記憶中呈現的時候,我依然感受到光陰芬芳。
每年深秋,幾乎村里的每戶人家都要挎著板籃給我們家送山芋,我們家的大桌底下、墻腳根里堆滿了山芋。現在流行山芋,是因為更多的人聽信了營養學家的蠱惑,吃山芋就是吃健康,山芋胡蘿卜搖身一變都成了食物中的上品。而在我的烏金小學年代,在那個糧食短缺的年代,山芋是大米、面粉最佳的替代品,可以煮山芋飯、山芋粥,還可以切片晾干做山芋干,既有咬嚼耐饑餓,又香甜可口,其美妙之處一點不輸今天的薯片、薯條。直到現在,進入冬令每有山東客走街串巷賣山芋干,我總要極有興致地買上些許,這可能也是我骨子里對那個年代的留戀。
最好吃的當然是開春之后的蠶豆。每到收獲蠶豆的季節,我們家照例會收到村民們送來的青翠蠶豆,那是一個多么幸福的時節,我們可以一日三餐吃上新鮮的蠶豆,頂頂開心的是母親為我串起長長的蠶豆鏈,煮熟了以后掛在脖子上,隨手可摘,想吃就吃。在那個饑饉像影子一樣糾纏的時節,“想吃就吃”這真是天大的夢想呀,其難度應該不會小于實現共產主義。
后來,因父母工作調動,我們舉家搬離了烏金村。但我很是懷念這個有著美好名字的村莊,以至我在我的文字中多次提及我的故鄉,是的,烏金一直就是我的故鄉,這樣說不是出于矯情,也不是因為我的父母曾經戲言在烏金村為我定下一門娃娃親。我是真的喜歡我的烏金村,所有對烏金村的回憶都已經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離開烏金村30年后,我第一次回烏金,我一個人急匆匆地回到我無數次夢見到的地方,掩飾不住內心的焦灼,一條巷子一條巷子地印證著我的掛念,一向不跟陌生人說話的我,逢人便說30年前的事。當然,我當然要去看看我的烏金小學。一切已經變得遙遠,但一切依然在我的眼前。教室、操場都比我記憶中的樣子小了許多,就連操場之南的那條河也比記憶中的河流狹窄了太多,這條滋潤過我的孤獨和夢想的河流,如今已經顯得不潔而趨枯竭。熱心的村民告訴我,如今的烏金小學只有一到三年級了,高年級的學生集中去了相鄰的卞堡村。
一年之后,我再去烏金村,帶著我的好朋友,沿著烏金村的田野、阡陌,沿著烏金村的巷道、樹木,圖解我為烏金寫下的長篇散文《顧盼》,我毫無保留,關于我的童年,關于我對烏金的癡情。我當然要帶著我的朋友去看看我的母校。這一次回來,烏金小學已經變成了烏金幼兒園,學校因為在讀學生人數太少,全部合并去了卞堡小學。
因了一次機緣而舊事重提,這不僅僅是說我如何懷舊,其實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不論是人是物,有了牽掛才變得美好,哪怕這樣的牽掛充盈著憂傷。
金倜,男,六十年代出生,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就職于地方媒體,業余從事文學創作,著有詩集《傾訴》《慢慢彎曲》,近年來有小說散文見諸各類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