昝廷全
(中國傳媒大學中國系統經濟學研究中心,北京100024)
馬克思指出,一個民族要想屹立于世界之林就一刻也不能沒有理論思維。
從1988年在《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發表第一篇系統經濟學的文章算起,迄今已逾25年。到目前為止,已經基本上完成了系統經濟學哲理框架的構建工作,得到了上百個具有數學形式的新結論,發展了五個與國際上已有定評的工作具有可比性的研究專題:資源位理論、制度邊界理論、特征尺度理論、系統產權理論和系統需求理論,提出了若干新的戰略類型與方法:臨界戰略、層級戰略、系統化戰略等。但是,從總體上來講,基本上屬于系統經濟學理論體系自身的“完備化”工作。我一直以為,經濟學家在對外“輸出”政策建議之前,其內部必須先有扎實和系統的理論研究。對外輸出的政策建議應當是理論研究的邏輯外推,而不能是任何個人的主觀意見。
對于國家宏觀經濟戰略問題的研究,是憑借任何個人力量都無法完成的,只能依賴國家資源。本文以系統經濟學作為思維參證框架,試圖從系統經濟學特有的思考維度發表一些對于我國當前宏觀經濟的一些看法。我們從總體上認為,當前中國宏觀經濟問題比歷史上的任何時期都更加需要系統思維,需要系統經濟學!值得欣慰的是,我們已經為此準備了25年。這也許正是系統經濟學走出“象牙塔”的歷史契機。
根據系統經濟學,對系統狀態的正確認識和判斷是制訂戰略和決策的基礎。因此,對于國民經濟的宏觀評判至關重要。這其中有一個經濟信息的層級過度問題,即如何把微觀經濟信息“整合”成宏觀經濟信息的問題。制定國家經濟戰略依賴的是宏觀經濟信息而不是微觀經濟信息。普通消費者關注更多的是微觀信息。因此,微觀信息相對“海量”和“活躍”,但政治家的思維應當更加宏觀和長期,不能迷失于“海量”的微觀信息中,更不能以微觀信息直接作為決策的依據。
政治家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發現和求解大的社會矛盾方程,“社會矛盾方程”的發現直接考量著政治家如何從海量的微觀信息整合抽取出宏觀信息的能力。鄧小平作為中國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他的最大貢獻首先在于對當時中國國情的正確判斷,適時提出“發展才是硬道理”,其潛臺詞就是:供求矛盾緊張是當時最主要的國情,這正是當時中國的主要“社會矛盾方程”。鄧小平的第二個貢獻在于,他不僅發現了當時中國主要的“社會矛盾方程”,還給出了求解這一矛盾方程的方法,即“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具體體現在國家政策方面,就是發展“經濟特區”。1979年7月19日,中共中央下發了中發197950號文件——《中共中央、國務院批轉廣東省委、福建省委關于對外經濟活動和靈活措施的兩個報告》。文件中明確批示:“出口特區”先在深圳、珠海兩市試辦,待取得經驗后,再考慮在汕頭、廈門設置。擬組織一個協調小組,隨時了解閩、粵兩省執行政策的情況,適時協調有關方面的關系,適時解決矛盾,使這個對外經濟活動的特殊政策得到順利地執行(當時之所以叫做“出口特區”主要是為了區別于資本主義國家和地區辦的“出口加工區”)。
經過30多年的改革開放之后,我們的綜合國力顯著增強,人民生活水平得到前所未有的改善,那么,我們現階段的主要“社會矛盾方程”是什么?對這個問題的回答直接影響著國家宏觀經濟戰略和政策的制定。我們認為,現階段如何把蛋糕做大依然是中國經濟面臨的最大問題。許多社會矛盾只有在蛋糕不斷做大的過程中才會有解。例如,根據有關方面統計,2013年我國高校畢業生大約為600萬人,截至2013年5月,北京地區高校畢業生簽約率為僅28.24%[1]。如果失業只是個別現象,則政府可以不予理睬。但是,當就業狀況從整體上出現了供求緊張時,就需要政府出面發揮作用。政府解決矛盾的根本出路,就是把中國經濟這個“蛋糕”做大,而不是急于解決分配領域的差距過大問題。當然,就業問題本身是一個“系統問題”。
第一,從世界經濟發展的歷史經驗來看,收入差距和貧富不均隨著經濟的發展趨于自動變小,具體表現為基尼系數的變化,參見表1。

表1 1979-2003世界主要發達國家的基尼系數(%)
成思危認為,中國的基尼系數超過警戒線而中國并未出現嚴重的社會矛盾的原因源于中國的二元經濟結構,城市中不同人群的基尼系數不高,農村中不同人群的基尼系數也不高。而隨著我國城鎮化的進程,二元經濟結構將消失。

表2 國家統計局發布的我國2003-2012年居民收入基尼系數[2]
第二,雖然中國改革開放30年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人民生活水平有了顯著提高,GDP總量從改革開放前(1978年)在世界排名第15位,到2012年排名第2位,但是,衡量蛋糕夠不夠大的不是GDP總量,而是人均GDP。中國目前人均GDP在世界的排名僅為第84位。
第三,1978年,中國尚有2.5億的貧困人口,改革開放后經過這多年的努力到2010年底,按1274元的扶貧標準計算,全國貧困人口下降到2688萬人,并且率先實現了聯合國千年發展目標中貧困人口減半的目標。2011年,中央決定將農民人均純收入2300元(2010年不變價)作為新的國家扶貧標準。這一新標準的出臺,使得全國貧困人口數量和覆蓋面由2010年的2688萬人擴大到了1.28億人。1.28億乘以2300,依然是一個巨大的扶貧數字。不僅如此,真正的脫貧還需要更多的努力。
第四,目前我國每年新進入人力資源市場的勞動力達到1500多萬人,加上900萬失業人員和結構調整、節能減排等因素新產生的失業人員,全國城鎮需要安排就業的總人數將超過2400萬人。如果我國GDP增速保持在8%左右,預計全年新增就業和補充自然減員增加就業大約為1200萬人,城鎮就業供求缺口還會在1200萬左右。此外,農村富余勞動力還有1.2億以上,轉移就業的規模和速度將進一步加快。2012年我國城鎮登記失業率4.1%左右,初步估算我國至少有超過1000余萬勞動力處于隱性失業狀態。解決就業問題,同樣需要把蛋糕做大。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我國現在依然還處在鄧小平所說的“發展才是硬道理”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因此,我們面臨的主要問題依然是如何把蛋糕做大,發展經濟,而不應當把主要精力放在分配領域。當然,收入差距過大,基尼系數擴大也會造成社會矛盾,但我們要分清楚現階段的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有人甚至認為,如果中國的最低工資法、養老保險政策等再晚出臺幾年,中國經濟將比現在遠遠大為改觀。雖然這些政策的出臺其初衷是好的,具有明顯的人本主義關懷傾向,但對其實施效果的評價并不那么簡單和直觀。因為這些政策的提前出臺,增加了企業的成本,降低了許多中國企業的市場競爭能力和國際競爭力,使得中國連做世界加工廠的資格都沒有了,而被世界上的其他發展中國家所取代,最終使得政策初衷想要關懷的人員失業。
必須指出,上面所說的“如何把蛋糕做大依然是中國經濟當前面臨的主要問題”是一個“條件變分問題”,而不應片面的理解為是一個“自由變分問題”。說其是一個“條件變分問題”是指,“把蛋糕做大”要受制于一些約束條件,主要是我們在系統經濟學中提出的“可持續發展原理”的約束。可持續發展原理的核心思想就是提高經濟過程和生態過程的耦合度,以確保人類在地球上的可居住條件不受損壞。我國政府當前實施的許多關于環保、清潔能源、產業結構調整等措施均具有這種功能。
1979年以來,中國經濟取得了巨大成就,基本原因之一就是改革開放。所謂改革開放,就是改革經濟結構,開放對外貿易,參與經濟全球化[3]。從產業經濟學的角度看,改革開放首先表現為“三來一補”:來料加工、來樣加工、來件裝配和補償貿易,其所依賴的就是中國的后發優勢:勞動力低廉、土地成本低,環保要求低。所以,在改革開放的道路上,中國充當起了世界加工廠的角色,對外貿易規模迅速擴大,外貿依存度也不斷升高。中國開放前“七五”時期進出口總額為4864.1億美元,貿易逆差213.5億美元,外貿依存度為26.2%;改革開放后“八五”時期進出口總額一下攀升為10144.1億美元,由逆差轉為順差223.5億美元,外貿依存度也提升為37.1%,奇跡般的變革效果在中國顯現。
但是,“三來一補”企業具有技術含量低、產品附加值低的特點,使得中國的加工貿易只徘徊于產業鏈低端部分:如加工1個芭芘娃娃,中國從中只獲取35美分,而外商卻可獲利高達20美元。從芭芘娃娃到電動玩具、從鞋子到襯衫、從圣誕樹到電腦手機,許多加工貿易商都在這樣的分配夾縫中生存。此外,由于改革開放后我國的環保體制一直不健全,中國也成為了世界垃圾廠,國外許多高耗能、高污染的企業將加工污染廠遷移至中國,如生皮加工、紡織印染等。面對這些過往經驗和存在問題,中國從十五屆五中全會開始,將產業升級作為重要戰略。從長期看,這無疑是正確的,中國要打破處于低端產業的現狀,發展高新技術產業,用現代技術去改造、提升傳統產業。但是,產業升級和結構調整有自身規律,不能拔苗助長。
根據系統經濟學觀點,技術是決定產業形態和產業結構的基本因素。根據新經濟增長理論,在經濟系統中,資本、技術、勞動是經濟增長的三大要素;從人本主義看,生產系統中的所有產品最終都是為了滿足消費者需求,并且技術是生產系統的決定因素,也是其生產方式和組織形式的決定因素。所有的商品和服務都沉淀有生產的技術信息,這些技術信息決定了商品的使用。一旦商品和人的需求發生聯系,這些技術信息經過“自由度縮并”就產生了經濟信息中的使用價值。由此便實現了從技術系統到經濟系統的過度,沉淀在商品中的不同技術決定了商品中的不同價值和使用方式。因此,從本質上說,產業升級和產業結構調整取決于技術創新和技術革命。
從世界經濟史看,人類社會到目前經歷了三次大的產業革命,即產業升級。第一次產業革命發生于18世紀,因蒸汽機技術的發明開創了用機器代替手工工具的時代,先進的生產技術和生產方式大大提高了勞動效率,引起了手工制造業向大機器工業的產業升級,促進了城市化進程;第二次產業革命發生于19世紀70年代后,新的科學技術層出不窮,尤其是電力、內燃機和新交通工具、新通訊手段的產生和廣泛應用,促使原來的機器工業如造船、冶金、電訊等產業向電氣化工業的升級,人類開始進入“電氣時代”,同時還出現了電氣、化學、石油等新興工業部門;第三次產業革命發生于20世紀50年代前后,以原子能技術、航天技術、電子計算機的應用為代表,還包括人工合成材料、分子生物學和遺傳工程等高新技術,這些高新技術促使全球產業格局發生變化,大大加快了科學技術轉化為生產力的速度,使得經濟重心由工業向第三服務產業轉化。最近的這次產業革命也被稱為信息革命,信息通訊技術的發展催生了新經濟,人類進入“信息時代”,信息互聯網催促傳統產業在信息、技術、組織制度方面升級,向著綠色科技集約型產業轉變。
總之,每一次產業革命的發生都是與重大的技術創新密切相關的。技術革命本身具有自身規律性,從科學學和未來學角度講,技術創新歸根結底與人類社會技術進步的整體水平密切相關,而且在什么時間點出現具有隨機性,任何政府和個人是無法控制的,由此決定著產業升級也是任何個人和政府無法控制的。
產業升級和結構調整是經濟發展的基本規律。根據普利高津的耗散結構理論,沒有技術創新,經濟系統最后將趨向毀滅。進一步講,由于經濟系統的外部硬約束,如果沒有產業升級,經濟系統最終將趨向毀滅。因此,技術創新和產業升級與結構調整的重要性毋容置疑。但是,由于前面所講的,技術創新和產業升級具有自身規律性,政府不能拔苗助長,政府所能做的只能是:(1)為科學研究和技術創新提供宏觀環境和條件,為技術創新提供激勵,激發個人和企業的創新活力。著名經濟學家熊彼特早就指出,技術創新的主體應當是大企業。昝廷全(1997)提出了“技術創新原理”,進一步將技術創新的規模與企業的特征尺度聯系了起來;(2)利用現代傳播手段和媒體,進行科學技術知識普及,提高社會的知識資源位水平,為技術創新提供更加廣泛的基數。
產業結構調整是產業升級的自然結果。由于技術創新和技術進步產生新產業,當新產業提供的就業率高于舊產業時,則會自主發生產業替代和產業演替,產業經濟學中的配第-克拉克定律清楚描述了這個問題。在沒有產業升級的條件下,可能依然存在產業結構調整的空間使產業結構更加合理,但是調整空間有限,所以從根本上講,產業結構也取決于技術進步。著名經濟學家熊彼特曾提出過“毀滅性創新”理論,描述的即是技術進步與產業升級和結構調整的關系:改變社會面貌的經濟結構的是長期的“創造性破壞過程”,它摧毀舊的產業讓新的產業有崛起的空間,而產業交替的動力為創新,為技術進步。
在不具備產業升級和結構調整的技術條件下,過分強調產業升級和結構調整無異于拔苗助長。這方面的一個重要經驗教訓就是廣東。廣東省屬于中國經濟改革開放前沿陣地,其GDP增長速度和人均GDP在全國領先,這主要得益于國家優惠政策和發展外向型經濟的“三來一補”。但是,廣東省政府早在2005年3月份就下發了《關于廣東省山區及東西兩翼與珠江三角洲聯手推進產業轉移的意見(試行)》,醞釀三年后于2008年提出“騰籠換鳥”產業轉移政策,強力推行產業升級和產業結構調整政策,希望從制造業升級到技術含量更高的產業,其結果不言而喻。隨后,廣東省政府重新出臺新政策,繼續歡迎“三來一補”,支持“三來一補”企業轉型。這充分說明,產業升級和結構調整具有自身的規律性,我們在經濟發展中,只能利用規律而不能違反規律。
另外,從全球視角來看,目前世界上的發達國家主宰著全球碳排放的標準,而且還掌握著相關的先進技術,他們對發展中國家的溫室氣體排放進行指責。對此,很多發展中國家提出異議,因為發達國家在一定程度上已經完成了經濟的騰飛,在實現工業化和城市化的進程中他們已經對自然環境造成污染和破壞:從工業革命到1950年,發達國家排放的二氧化碳排放量,占全球累計排放量的95%;1950年-2000年,發達國家碳排放量依然占到全球的77%。而今,當發展中國家要發展經濟時,發達國家卻通過提出限制碳排放量來限制發展中國家的發展,要求發展中國家發展“清潔經濟”以維護全球氣候,這雖然對人類社會的可持續發展具有積極作用,但是其中是否也包含了某種不平等和拔苗助長的因素?發達國家是否應對發展中國家產業升級承擔相應的義務?
社會經濟系統是一個由大量個體組成的復雜系統,由此決定了它只能遵從統計規律。雖然任意給定一項個人選擇或社會現象總能找出某個相反的個人選擇或社會現象,但是從總體和統計的意義上講,一定存在某種宏觀趨勢,這種宏觀趨勢的存在就是統計規律的基礎。
由于社會經濟系統是一個由大量個體組成的復雜系統,經濟學家Hayek曾經提出“沒有人能夠知道經濟的全部信息”,這可能正是計劃經濟(Centrally Planned Economy)失敗的根本原因。從一般意義上講,社會的管理活動存在兩種類型的基本規律,即動力學規律和統計學規律。動力學規律是基于對個體行為施加直接控制的因果定律,具體表現為數學上的變分原理,而統計學規律是指大量個體的平均行為,也就是說統計學規律允許有反例,但動力學規律不允許有反例。
由于人類社會是一復雜系統,服從統計規律。由此我們推出,宏觀經濟管理只能基于統計規律,而不是動力學規律,只能通過設置宏觀變量調動個人的自發行為來實現管理的目的。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如果政府希望增加銀行存款余額,可以提高存款利率。雖然提高存款利率并不保證每個人都增加存款,但總體上存款余額定會增加。當然,提高存款利率的微觀基礎是基于儲戶的“經濟人”假設,也就是說儲戶一定要服從于個人利益最大化的變分原理。
假設政府宏觀經濟目標仍然是增加銀行存款,當然,從理論上講,也可以強制規定每個居民必須增加多少存款。這種政策顯然是愚蠢的,只可能在特殊的情況下實施。與此類似的物理學例子就是,若想使一杯水保持特定的溫度,我們不可能規定杯中的每一個水分子的動能有多大。因此,宏觀經濟管理只能基于統計學規律,不能使用動力學規律直接控制個體的行為,這是宏觀經濟管理的基本原則。
進一步講,隨機性是經濟活力的基礎,如果采用動力學規律因果地決定每個個體的所有行為就會抹殺隨機性,經濟行為就喪失活力和創新的能力,這對經濟的長期發展無疑是不利的。
本文所寫的內容屬于基于系統經濟學思想對于中國經濟的“宏觀評判”,主要反應在三個小標題上:如何把蛋糕做大依然是中國經濟當前面臨的主要問題、產業升級具有自身的規律性、宏觀經濟管理應當基于統計規律。以后我們將根據系統經濟學的五個研究專題(資源位理論、制度邊界理論、特征尺度理論、系統產權理論和系統需求理論)結合中國宏觀經濟的具體情況開展“具體”研究。
[1]北京大學生就業簽約率偏低的背后:待遇不如往年[DB/OL].人民網.http://edu.people.com.cn/n/2013/0503/c1006-21349496.html.
[2]陳月石.中國基尼系數十年超越警戒線[N].東方早報,2013-01-19.
[3]林毅夫.理解中國經濟[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
[4]昝廷全.系統經濟學:概念、原理與方法論[M].香港:經濟與法律出版社,1996.
[5]昝廷全.系統經濟學:理論與模型[M].北京:中國經濟出版社,1997.
[6]昝廷全.產業系統研究[M].北京:科學出版社,2002.
[7]昝廷全.系統管理模式[M].北京:北京廣播學院電子音像出版社,2003.
[8]昝廷全.系統經濟學探索[M].北京:科學出版社,2004.
[9]鐘學富.社會系統[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