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墻頭少年郎

天真無邪

我曾經(jīng)險些可以殺了他。

可以動手的一剎那，有宮人突然進入，疾步奔走到他御前跪下，說玉環(huán)身體突然不適，請求陛下移駕探視。

他靜靜地站起，然后隨那人離去。

我知道已經(jīng)錯失最好的時機，我渾身發(fā)抖，戰(zhàn)栗得幾乎要穩(wěn)不住身形而一頭栽下時，有人順勢死死掩住我的口鼻，熟悉的熏香讓我知道，我這次刺殺注定落空。

來的人是我少年時的玩伴，當今襄王李崇。

我從沒見過這芝蘭玉樹的年輕人臉上如此驚怒的表情，雙眼迸射利刃，令我所有強撐的膽量無所遁形。我垂下眼皮，勉強笑道：“放心，我還沒殺你皇兄。”

“你敢！”他似怒似后怕，眉心隆起三道深深的溝壑，“你膽敢有這種想法！我就是把你鎖在襄王府一輩子，也不會讓你繼續(xù)留在皇宮。”

一、

李崇說的只限恐嚇。

他無法更改皇宮內(nèi)律，因為我是編入戶籍的官婢。除非死能見尸或榮蒙圣恩，否則此生至死都無法踏出宮闈半步。

我在御膳房當值，偶會與玉環(huán)相見。名義上的姐姐與此刻的貴主并無太大區(qū)別，先前因為生母卑微的低眉順眼異化成眼下得勢之后的怨懟。她會因很小的事情動怒，然后借機懲戒我。

幸好此時有宮人通傳陛下即將過來，于是她及時壓下了怒火。我退到殿外時他正往里來，我不得不隨所有宮人伏地而跪，擦肩而過時他突然駐足：“怎么沒見過你？”

我的心是冷的，可我的手心卻因為發(fā)力而滾燙，我并非恐懼自己的身份被揭穿，更多的則是我無法控制發(fā)抖的雙手，怕在眼下拔刀。

他再問：“你究竟是誰？”

我無法阻擋他勢無可擋地向前，在幾乎可及的一剎那，玉環(huán)抓住他臂膀，低聲嬌嗔為何許久不來看她，我終于得隙離去，可無法忽略身后若有所思的長久凝視。

翌夜，我照舊潛入他殿中，確定他真正熟睡后躍下懸梁，以顫抖的雙手掀開最后一層遮擋我與仇人的帷幕時，他突然睜眼，緊緊盯住我用黑布蒙住一大半的臉，聲音里夾雜狂喜和恐懼被否認的狂悲：“阿珂？”

我無法回答，我甚至不清楚那一刻我是應(yīng)該舉刀將他刺死，還是先將手自他掌心抽出，我所能做的只有逃離。

我倉皇奔至回廊末端被一人截住，熟悉的香味令我在慌亂之中暫時生出安定，不知道為什么出現(xiàn)在此處的李崇攔住衣衫未整的李嵩。他繼續(xù)想要上前的攻勢被李崇化解：“已經(jīng)有侍衛(wèi)追去，天色這樣暗，皇兄貿(mào)然跟蹤怕有意外。”

“我見到阿珂了。”李嵩形容幾近癲狂，抬手一掌欲將李崇擊開，他并未躲閃，只是繼續(xù)冷酷地作答，“她死了，皇兄，你忘了嗎？她的尸首還是你親自看著入殮的。”

頓時，李嵩一愣，雙目在短暫的迷惘之后重復(fù)清明。

自此以后，李崇不敢冒險將我放在宮中，終于不由分說地將我從皇宮關(guān)進襄王府。我推算春狩的日期，苦苦地懇求他能令我隨行。

他似笑非笑地道：“我不是皇兄，我不會吃你那一套。”

我的心迅速地冷了下去。我與李嵩，原來還是有好的時候，比如在京都的深夜里一起行走，曾相伴喝酒，大醉之后他背著我回府。

最后我瞞著李崇假借名義從馬廄中調(diào)出快馬，另辟蹊徑從外側(cè)包抄，草場大而遼闊，遠處的山貼近天際和山原，從我腳下延伸到盡頭，半山蕭瑟，以及碧空朗日。有一群人縱馬而來，我恐懼被認出，所以斂肩后行，靜靜地看李嵩從遠處追逐麋鹿而來，玉環(huán)驅(qū)馬跟隨，語態(tài)嬌憨：“陛下所獲良多，可喜可賀呀。”

李嵩雙頰一綻，金光逐染他眼睫，幾乎無可逼視的容貌以及淡淡的喜悅。他頷首對她微笑。

我茫然，未飲恨意的悲哀的茫然，因為聽到面前馬上貴婦不屑低語：“瞧那狐媚樣，還不是因為她姓了裴。”

“陛下心中愧疚罷了。”

裴姓世家，望族侯爵姻親，我至今仍記得嬰臂粗細的巨燭徹夜不熄，香爐之內(nèi)煙氣叢叢，父親牽簾回身顧身穿華服的母親；我也清晰地記得家破那一日的奔走，背后燃起冰紅色的火苗，吞噬雕欄下的鐵馬，湮滅玉砌之后的寒蛩。血珠沿著母親鬢發(fā)滾落，她推著我，將我往生機的一線之處推去。

“要活下去，可要活下去！”父親聲嘶力竭地喊道，青筋畢現(xiàn)。

二、

看守的嚴格程度遠超出我想象，我避開侍衛(wèi)，沒等我用手中匕首劃裂帳篷，已被巡夜的侍從發(fā)現(xiàn)。我?guī)缀跻詾轭j勢已定，卻聽到遠處有人大聲呼喝：“有刺客！”

質(zhì)問我的人丟下我，整齊有素地趕往聲源地，我終于松了一口氣，然后縱身入內(nèi)，每一步仿佛都輕松無比，我想他死，或者我死，斬斷他同我之間羈絆的仇恨。我屏息掀開帷帳，而床鋪被人偽裝有人安睡的形狀，我大驚失色，知道中計了，迅速想要逃離之前有人猛然襲近，一手迅速控制我持刀的手腕，令我本能地貼近他那寬闊且?guī)е簹庀⒌臏責(zé)岬男靥拧?/p>

他永遠比我快，不論是輕功，還是刀劍。

我恍然明白，他或許比任何人都清楚仇恨的注視來自何處。

他顫抖而又狂喜地追問道：“阿珂，你是阿珂？”

黑衣人在此時闖入，李嵩護著我，使原本逼仄的局面越發(fā)困窘，幸好他良駒趨主而至。他翻身上馬同時提我到馬背，我握刀的手腕依舊由他束縛。篝火炸裂的光亮里令我看清他的眉目，在這生死一線間，他臉上卻還微微帶笑意。

馬兒無所羈絆地前行，而黑衣人追迫不斷，更遠處是禁中御軍。

我的刀在自己手里，而我的手在他掌心里。

我們穿越蓊郁的叢林和泥濘的道路，漫無目的地奔跑著，奔至懸崖邊已無退路，他展臂突然抱了抱我，一言未發(fā)，然后勢不可擋地與我一起縱身躍入懸崖。我被他緊緊地壓在胸口，相互攜裹著在懸崖迅速翻滾，但是他護得我很好，此前禁錮我持刀的右手在翻滾時終于松開，想為我遮擋枯木碎石。

云海流麗，遮蔽云影下淡漠的冷月。我看不到這一切以及他，只能憑借眼瞼感知他手心溫暖。他低了低頭，想必終于看清我的匕首正精準地沒入他心口。

我沒能將手從匕首上取移開，而他同樣沒有將手從我眼瞼上移開。靜靜的相擁而無法感知周遭苦難的緊貼，只有我清楚我的恨，在那一刀之后依舊無法排解的恨意，在他喃喃一聲“阿珂”里。

我們落在萬丈懸崖下，被一泊碧水承接而得以無恙。我與他被水流推送至岸邊，醒來時天際金灰色霧靄隱去層山之后，倦鳥遁反來呼嘯著沒入層林。匕首已經(jīng)掉落，而血流汩汩，被流水沖去一層顏色又迅速彌漫，我去林中拾來干凈的柴火，雙石相擊產(chǎn)生火星，點燃，烘衣，將他身上濕透的外衣剝離，撕下干凈的布包裹傷口。他動了動，在我偶然觸到他右手時被他猛然握住，如第一次握住我持刀的手一般。

我掙扎，而他更緊地緊著，如死般的自暴自棄，如重生般的拼盡全力。

我疼得眼淚立即涌出，但是他決意不再松開，我懊惱地想，不如這樣，等到他蘇醒，再令他迅速死去。

在后半夜他發(fā)起高燒，并且傷口有化膿的跡象。我將所有的衣服堆到他身上，而他依然冷，夢中似乎也在煎熬痛楚，我偎在他背后，他垂首低眉，更近地趨向我。

我的手依舊被他在掌心中。

我長坐冷夜里，所有的暖源來自那個男人，我一直想殺了他，而此刻，他無力動彈、無法反抗，就躺在我面前，落葉墜到他眉眼間，我竟依戀得舍不得拂去。

三、

我第一次見到李嵩時，裴府上下正在籌備我異母姐姐玉環(huán)的親事。我與玉環(huán)異母所出，不和已經(jīng)不是秘事，她處處為難我。那時我時時想著逃離，可以不同玉環(huán)見面，也可以不見到父親對我嘆息的神情。

李崇與我年紀相仿，我并不知道他王爺?shù)纳矸荩麉s經(jīng)常領(lǐng)我出府，頂冶游之名，行嬉鬧之實。我們橫行上京一度令其中官衙切齒，但他不顧，坦然承認：“上京的事，沒有我哥哥擺不平的。”

我一直好奇。

那一日我與往常一樣，爬墻出府。行到高墻近半時，察覺花落的軌跡與平時相異，低頭望去卻發(fā)現(xiàn)一個男子靜靜立在我梯子相抵的梨花樹下，從容地看我偷偷地攀爬，然后微笑。

我猜想他的身份，正如他揣度我為何會翻墻一樣。我令自己貼著墻壁站穩(wěn)，垂眸發(fā)問：“請您替我看一下，”我向他鄭重地打探，“我父親和我姐姐有沒有往這里來？”

他身材高大，能輕易看到我所看不到的方位。但他并未如我說的那樣做，而是仰首，悠悠地問道：“我不知道你父親和姐姐是哪兩位。”

我急于知道自己眼下處境是否安全，于是脫口而出：“我父親姓裴，您來這里一定先見過他長什么樣。”

“你是裴家的女兒？”他點頭微微一笑，繼續(xù)從容地說，“裴老沒往這里來。”

我放心地一格一格地往上爬，乳母于此時突然出現(xiàn)，她扶著花樹驚懼地讓我下來。我大驚失色，下一步落腳點正踩上青苔，以為必死無疑，那人出手，沿著我先前搭的木梯躍起，飛身朝我而來，青色映入我的眼簾。

我安然無恙，但依然生氣，為他明知的隱瞞，那男子引袖扇去他同我肩上墜落的花葉，似笑非笑地睨我一眼：“你為什么會去爬墻？”

我隨口敷衍：“我在家中待不下去，所以想著爬墻出來。”

話中逐客之意非常明顯，而他依然不覺，不緊不慢與我保持三步遠的距離，我無法找出他跟蹤我的事實，憤憤地掉頭再問：“你為什么還在？”

他淡定地看我，看天，想了一會兒，似乎終于找到理由：“我在家中待不下去，但是我又不認識上京的路。”他神色尤為嚴肅，在回答我問題的這一刻，“所以我只好跟著你。”

那天我被迫領(lǐng)著他去見了李崇，起初以為他會跟我一樣牢騷不斷，但并非這樣。李崇迅速站起，正想開口卻被那人含笑壓下，語氣清淡仿若跟人談起枝頭二月花般：“李公子。”

李崇叫他嵩少爺。

接近日暮，李崇在酒樓設(shè)宴款待，我折身倚住窗欞往下看，夜幕之下行人如織。我用花生米偷偷往樓下擲，總有人抬頭向上望，意圖發(fā)現(xiàn)那細小的襲擊。我竊笑，轉(zhuǎn)身卻撞見兩人沉寂的注視，李崇惶恐，而那人意味不明地對我微笑。

四、

父親對此只是小小地呵斥了我的縱性妄為，玉環(huán)卻越發(fā)恨我。直到有一日母親輕聲跟我講起：“原本宮里來人，已經(jīng)定了你玉環(huán)姐姐。”她闔目，微微笑道，“眼下似乎又有變動，別是那位看中了別家的女兒。”

我惶惶不能解，只覺得厭憎。一次從深夜里醒來，發(fā)現(xiàn)一福青色背影斜欹坐在房檐石階之上，單手支頤，在聽到腳步聲時回頭顧我，笑了一笑：“你醒了。”

我大惑：“你怎么進來的？”

他并未回答，而是指了指墻頭，令我大窘。于是他含笑繼續(xù)發(fā)問：“你愿意同我一起去喝酒嗎？”

可事實上那個時辰酒家都已打烊，好不容易尋到一家又毗鄰青樓，在這種事關(guān)大節(jié)的問題上，他展現(xiàn)與李崇一致的堅決，不準我去，也不準我醉酒，我大怒，狠狠地瞪他。

他大笑，我怒而邁步想要離去。恰有風(fēng)塵女子上樓糴酒，騫簾回顧，笑綻雙頰。我窺他神色，他坦然應(yīng)視之后再回應(yīng)她以笑，我切齒，咬牙掙脫他手臂憤憤跑下樓。那時已是半夜，上京遠外層山煙嵐正起，回頭往見歸路隱入山霧之中。靈隱寺外鐘聲不歇，清音滌蕩，夢也很長。他并未跟來。

回到酒樓時客人已經(jīng)四散，唯有我們當初坐的那一桌上擱置兩杯淡酒。我怔怔的，心想，那個人走了吧，又或許正跟那位風(fēng)塵女子共度，卻剩下我一個在這里飲酒。

有人在那時突然笑出聲，我訝然回頭，他舉步正上樓，白皙的手指扶著木質(zhì)欄桿，右手引袖拭去夜幕中凝結(jié)在他鬢邊的水汽，嘆氣道：“我叫你不準喝酒的。”

龐大的喜悅與哀愁搏殺，與之共生與共滅的凄凄在剎那得到歸途，我都快哭出來了：“我以為你走了。”

他大笑，像是笑我的傻氣：“我追著你出去，但是你跑得太快。”

他從容地講述我走之后的事實，而我發(fā)現(xiàn)在濃重的霧氣里，他衣衫近乎濕透。

玉環(huán)的親事沒有成功，我日日能聽見從姨娘房中傳來飲泣聲，父親軟聲撫慰，許諾無數(shù)可以填補她心中空缺的條件。母親握住我的手，緊一緊，再緊一緊。我吃痛地抬首看她，她面無哀矜悲喜，不動聲色的冰涼。

她們共享一位夫君，而她至死都要裝作不在意的模樣，我覺得心涼。此后，那名嵩少爺偶爾會來，不過都在深夜，帶來花枝和酒水，我斷斷續(xù)續(xù)地和他說著話：“李崇為什么不來？”

他輕哼：“他要娶娘子了，不會來了。”

我情緒有些低落，想到我的母親。他不經(jīng)意地掃了我一眼，飲酒，醉飽，發(fā)問：“怎么？舍不得？”

“我的母親，父親并不是不愛她，卻還娶了姨娘們。李崇以后大概也要這樣子。”

我等待很久未得到回答，終于困倦地睡去。半醒半寐之間有酒氣攜裹花香拂在我耳邊，他說：“如果我能做到呢，此生僅此一次的深愛，你，可愿意交付？”

很長的夢境，如何可以忘卻，深夜下的行走，飲下的烈酒，他背著我走過一段路，漫漫的山霧和靈隱寺的鐘聲。夢外是世上人家，而我的夢里，全是珍惜的片羽吉光。

五、

再度醒來，我確信我已經(jīng)離開幽濕的崖底，我在逐漸熟悉四周的黑暗之后打量這房間。李嵩閉目深眠，躺在我身邊，無知無覺。

我?guī)缀躞@叫，發(fā)現(xiàn)我的手照舊在他掌心之內(nèi)。有人趨聲而至，手中燭光點亮那人所在一方天地：“姑娘，求您再待一會兒吧，御醫(yī)說陛下失血過多，不宜再走動了。”

大約是服侍的奴婢，想必在我昏睡期間有人已經(jīng)將我和他找到。帳外那人卻飛快地推翻我的猜想：“是陛下將你從崖底抱上來，幸好半路與尋人的襄王相遇，”他似覺語氣中的唐突，輕劈自己臉頰，再繼續(xù)說道，“陛下一頭栽倒在襄王的馬前，昏迷中還緊緊握著您的手。最后還是襄王在陛下耳邊說，您受了傷，需要迅速診治，這才把您的手從陛下掌中抽出。”

我靜靜地聽他講述：“后來陛下醒來過一次，不管身上的傷勢非要去看您。最后還是襄王命人將您挪到陛下帳內(nèi)，他見到您平安，才安心睡了過去。”

黑暗中我能看到他卑微的表情，而他看不到我的神色，我有些迷茫，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不是忌憚裴家嗎？他不是因為裴家才想著同我好嗎？不正是他快意屠殺裴氏滿門后卻迎了玉環(huán)入宮嗎？

我在十五歲那年得知李崇并非僅僅只是李崇，而是當今襄王。李崇大婚，群臣理當入府慶賀，包括我的父親。

起初我知道李崇真實身份時很不快，我們喝酒盜花執(zhí)盞醉飽，也曾走過漫長河道而不確定歸途，所以我那樣生氣。我信任別人，也渴望得到別人同等的信任，無法對等，落差殊大。

宴半時，奴仆說襄王想要見我，我依從他指示離開中庭，往李崇暫時休息的廂房走去，途中經(jīng)過梔子菖蒲花木郁郁，終于在甬道末端聽到有人說話，聲音來自李崇：“皇兄不是說要親裴遠宋嗎？為何還要推脫與裴家大女兒的親事？”

“裴家又不是只有那個女兒，裴氏心高氣傲，孤無朋黨，寡人與他示好，他沒有辦法拒絕……能選擇的是我們，而非裴家。”

我熟悉他的聲音，那個自稱嵩少爺?shù)哪凶拥穆曇簟?/p>

而他自稱寡人。

我不自覺地屏息凝神，我也知道此時應(yīng)該悄無聲息地離去，如同我之前茫然地到來。可我雙腿沉重如灌鉛水，踉蹌后退撞上園中遍植的梔子，大朵的花盤砸中我瞳孔，我吃痛地蹲下。朱紅木門從內(nèi)側(cè)被人推開，李崇與他聞聲而至。

香氣迅速蔓延至我鼻腔，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將我扶起的，我能感知的是他握住我上臂的灼熱體溫。我說：“陛下……臣女裴玉珂、裴玉珂，跪見陛下……”

我姓裴啊，原來一切都不是真的啊，夢醒之后的重櫻，入夢之前的鐘聲，原來都是虛妄。

我從沒見過他這樣的形容，眼里崩潰的絕望，已經(jīng)聲音中顯而易見的悲涼。我跪倒，他與我一起跪下：“阿珂，你聽我把話說完……”

我吃痛地得知真相，便無法當做無知無畏地繼續(xù)活下去。

我仰頭，對他笑了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是您的臣啊陛下，您何必花費心思與您無知的臣下解釋您王土的宏大？

三四月后父親遷職，一般京官外調(diào)通為歷練，但是我父親已經(jīng)年邁，我隱約有些明白但不敢求證，直至那一日父親退朝下來，長久注視我，竟然嘆息道：“你為什么不是我的兒子？”

他為我取名珂，便希望我能與名字一樣硬朗，但是始終無法如意，他心心念念想得一位嫡子。

那晚我在后半夜出門，酒樓并未打烊。我等了一會兒李嵩就到了，神色匆匆眉間有倦色，我想他應(yīng)該很忙，卻勻得出那樣多的時間與我揮霍。

我直接點出我今日有所求的目的，希冀他能不使我父外調(diào)上京。他有些愣住地道：“阿珂，你知道我是如何出一趟宮的嗎？

“今日有臣面議上書房，我沒法離開，于是當著眾臣的面先讓李崇進來替我，延至片刻才得以脫身。”他狀似從容地講起，而漸次涼寒的雙目泄露他瀕臨怒火的情緒，“想著你在這里，所以要快點趕過來，每次我都是這樣催著自己來，每次也都看著你回到裴府才安心。

“裴玉珂，我說這些只是要讓你知道，我的自尊，并非是讓你一個小女孩踐踏的。”他冷冷地站起，終于離去。

我知道他在發(fā)火，但從未想到他的怒意會磅礴成這樣。很快下來我父親留京的御令，而同時來的，是其后裴家抄家的消息。大批禁衛(wèi)闖入我家中，我被忠心的奴仆趁亂送走，顛沛，流離，冷眼，嘗盡風(fēng)霜和雨雪，在民間將近一年，我屢次以為自己要死去了。

直到遇見李崇。那時我極瘦，浣衣浣發(fā)出來與他在中庭相遇。李崇幾乎認不出我，遲疑地叫了一聲“阿珂”，我抬頭仔細辨認，才看清那是故人。

故人難再，而我家府無法回。我知道那根治血脈的悲戚與哀愁。

六、

我難以呼吸，以至在夢中尖叫，一人輕柔地將手伸進我衣領(lǐng)背后，替我抹去脊梁上的汗水。我掙扎著醒過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跌入另一個夢魘，李嵩側(cè)臥于我身邊，含笑捏著我五指根端。我記得幼時我愛吃，總被他取笑：“你這樣重，我以后一定不娶你。”

我酒意已酣，臥在他背上漫答：“你盡可以娶瘦的姑娘。”

“我是可以娶別的瘦姑娘，那你胖成這樣子可怎么辦呀？”他朗聲大笑，“可怎么辦呀？”

一語成讖。

他見我醒來，含笑道：“還早，你可以再睡一會兒。等你醒來，我們大約就到了皇城。”

他卑微地貼近，將下顎抵在我發(fā)頂：“當年李崇將你的尸體指給我看時，我一直覺得不會是真的，我一直期待第二天醒來會發(fā)現(xiàn)這只不過是場噩夢，但每次期許，每次落空，我?guī)缀醪桓宜ィc其等來不可呼吸的痛，我寧愿此生在黑夜里保持清明。”他隔著棉被將我緊緊地抱著，像年少時。我不敢掙扎，驚懼地伏在他胸口，得失之間迅速更迭，“我等著你來殺我，只要第二天醒來你能讓我見到。”

穿越晨昏和日落，我們抵達皇城。

他不假人手將我從層疊的被褥中抱出，這也是我第一次直視余暉下的上京，騎馬在前的李崇引韁回身，目光鎮(zhèn)定得不曾在我身上停留，向陛下稟報事宜與安置情況。我?guī)缀趵⒕味桓铱此p目，我愧對他，也愧對裴家。

李嵩將我安置在偏殿，附屬上陽殿。我能行動的最遠距離只到御花園，玉環(huán)執(zhí)意來見我：“裴玉珂，多么可笑，你當初那樣切齒要為裴家報仇，現(xiàn)今跟我一樣在這里茍活。你們裴家無后，也難怪裴氏滿門慘死至今無人膽敢聲張。”我?guī)缀鯗喩戆l(fā)抖，而她猛然向前，令我注意到她二指之間攜著的金釵已勢不可擋地向我刺來。

金釵幾乎劃裂空氣，灌注她全部氣力地刺下，卻栽入我身邊一人手臂上，她也隨之無法收勢地跌倒在地，最后終于被趕來的內(nèi)臣制伏。我惶惶回頭，注意到是經(jīng)過的李崇。

他利落地將金釵自肉體抽離，濺出的血液被他引袖從容拭去。我身份未明，他暫時不及行禮，與我對視的玉環(huán)被人拖拉著離去，她邊行邊回頭看我，目光中有不合宜的哀絕：“裴玉珂，我咒你生不如死！”

我無法理解她的恨意，正如我無法理解她臨去之前目中哀婉凄絕的神色。

李嵩很快知道了這件事，趕來見我，我簡單地提及當日發(fā)生的事情而略過李崇。他命我不準隨意出殿，并將所有利器搬離。他微笑道：“我是為了你好。”

我冷冷地看著他：“從我們認識開始，你不準我喝酒，不準我夜不歸宿，也不準我超出你意愿，你蓄意將我養(yǎng)成你喜歡的品種。但是李嵩，”我仰頭看他鬢角抽動的青筋，“我不是物體，無法僅憑你喜好改變。”

他努力平復(fù)情緒：“你今天經(jīng)歷太多，需要好好兒休息。”

“還有裴家……”我聲音逐漸變得哽咽，“你逼死我雙親，僅僅因為你不能容忍裴家獨大，僅僅因為你看不慣我父親耿介孤傲而遠調(diào)上京……要不是因為李崇……你們皇家的人，為什么能隨意主宰人生死而不必承擔(dān)愧疚？”

李嵩冷冷一笑，抓住我話中的意思說：“李崇……你果然放不下他。”

我無意再與他爭辯，欲起身離去而他不準，一如往時牽住我衣袖，如此用力，以致手背青筋畢現(xiàn)：“我當年并未對裴家下手，我不跟你解釋你父親外調(diào)只因為那時你年紀太小。”

“但我父母因你而死，”我忍無可忍，霍地站起來緊緊逼視他，“你敢否認，我雙親的死與你無關(guān)？你敢否認，當年你是因為裴家的緣故才對我示好……對啊，選擇權(quán)在你手上，我或者玉環(huán)，不過是你興起時兩個可有可無的選擇罷了……”我冷睇他，“李嵩，我不殺你，只是因為你實在可憐，你從未用真心與人交付……”

我從來沒見過一向從容的他如此怒容，雙目猩紅。我掙扎，可并不是他的對手，他力氣大得可怕，不復(fù)往日珍惜。我竭力抵擋，撕裂的衣物露出他胸口一處傷疤。那一天滾落懸崖，我將匕首扎進他胸膛，他吃痛卻反而更緊擁住我，疼到極處會微笑：“殺了我吧，只要你能在我身邊。”

我覆住那傷疤，而他覆蓋我的手背，貼近的肌膚讓我察覺他攀升的體溫，毫無縫隙的擁抱，他附在我耳邊喃喃細語，羞恥般的快感加深稀疏的痛意，我努力令思緒保持混沌，而他不準，附在我耳邊低聲地述說著，有些關(guān)于裴家，有些關(guān)于我。

他說，他并沒有命人剿滅裴氏，即便他曾有削弱裴家根基之意；他說他曾在抄家前派人將我接入皇宮，卻沒想到送來的是我姐姐玉環(huán)；他還說，從看到我尸體的那天起，他一直詫異自己為何沒立即死去。

七、

醒來晨光微露，有人躬身入內(nèi)請示，我并未睡去，而他以為我熟睡。為我壓好被角之后起身，行走間聽人低聲稟報。我覺得冷，故人不復(fù)當年，而我也沒了從前舉刀的膽識。在他走后我對侍奉的奴婢說：“我想見我的姐姐。”

我不會看錯那目光，她屢次回顧而得不到回應(yīng)的目光，當年她曾這樣恨我，或許也并非僅限于出身。

玉環(huán)不顧我示意，倨傲仰首。我嘆氣：“我知道你一直喜歡他，眼下他需要你的幫忙。”她悚然盯住我。我察覺悲哀，為我們身上的血緣，如此愚蠢而蹈死不顧的深愛，何其相似、何其悲涼。我誠懇地看著她，低聲請求道：“姐姐，我能信任的，只有你一個人。”

兄弟逾墻，不管出自本心還是無意。我無法保全裴家，但至少能保全少年時代陪我喝酒的他。

玉環(huán)倉促低首，將我塞給她的東西更深地擁進懷內(nèi)：“謝謝你，我謝謝你……”她無措而急促地點頭，淚凝于睫。她引袖拭淚，在幾乎與我敵對一生之后軟化語氣，“裴家被抄時，李崇偷偷遣人來接，我知道是帶你離開。那時我忌妒，加上母親慫恿，所以我頂替你逃脫升天。所以我知道他不會喜歡我，”她悲哀而感激地笑著，提及從前愉快的時光，“我至今記得第一次與他在裴家門口相遇時的情景。他誤以為我是裴家丫鬟，微笑著問我，裴玉珂在不在？”有更深重的悲哀附著在她清麗的眉眼間，“我一直記得，這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當夜李嵩過來看我，我照舊沒有理他。而他獨自寫字看書一如往常，無意提及，問我是否想見父母墳塋。我?guī)缀醪桓蚁嘈牛粡綄ξ倚Γ骸懊魅照捎锌铡！?/p>

第二日他沒有食言，便衣同我乘馬出宮，途徑小秦懷河畔時我掀簾望向窗外，是曾經(jīng)與他飲酒的所在。他停車牽我上樓，原先的位子被一對商旅占據(jù)，他坦然上前表示希望對方讓座，言罷還笑吟吟地拉著我介紹道：“這是我媳婦。”

他們看了我一眼，終于退讓。流水和風(fēng)，他跟我說第一次相遇：“那天你立在墻頭，認真地問我有沒有人過來，我不敢大聲說話，怕嚇到你，又覺得那一刻實在珍惜，想與你說更多的話。”

我心中戚戚，他并不見得比我清明，或許我們都甘愿沉淪在不可觸及的往事里，靈隱寺的鐘聲和山間煙嵐的記憶，相對笑談，或者僅僅只是喝酒。

回來遷延至日暮，甫至上陽殿有奴才俯首來報。李嵩微笑，松開此前扶住我的手臂，我凜然抬頭，逆著埋入西山的光線看到極遠處慢慢走來的人，仿佛冗長夢境里掙脫而出的真相——

是玉環(huán)。

我直視她行走，從原先的虛幻輪廓直至眼前清晰的立影。玉環(huán)俯首先跪，得到允許再起，再將手中玉符呈遞，由內(nèi)臣轉(zhuǎn)交，直至他面前。他垂眸在內(nèi)臣手中一瞥，微笑著迅速做出判斷：“你怎么會有這東西？”

玉環(huán)垂頭不語。

他再問，佯裝可惜：“仿得確實相似，但并不是真的。真的玉符寡人常年帶在身邊，豈是你這小小妃嬪隨意摘取的。”

玉環(huán)難以置信地猛然抬頭，而后將目光移至我身上。李嵩似覺不耐煩，側(cè)臉吩咐旁人將玉環(huán)按欺君之罪處置。

我再傻也應(yīng)當明白。這一切不過是一場戲，逼我承認的一場戲，但是我無法不低頭。

我緩緩?fù)埃p手戰(zhàn)栗，滿目悲戚，仿佛冬日轉(zhuǎn)瞬來臨。李嵩訝然地看著我，狀似無意詢問我為何有這樣明晰的發(fā)抖。

雙目酸澀而無法淌出一滴淚，我止住那些人意欲將玉環(huán)帶離的粗暴動作，努力拼湊流暢的句子：“是我，我交給玉環(huán)的……并不關(guān)她的事。”

我知道他不過等我這一句話，等我無處可去而與他跪拜，我深知曾經(jīng)所有一切未曾逃脫他掌控，包括今日帶我出宮，必然也是計劃的一部分。而他終于冷下聲音，說：“你還有什么可解釋的？”

風(fēng)聲灌入中庭，我在這蕭瑟風(fēng)聲里詢問他同樣的問題：“那你呢？你步步為營，故意讓我得知李崇受難的消息，又故意將玉符遺落床榻，又故意提供我與玉環(huán)見面的機會……你與我所做，誰比誰更需要解釋？”

他冷冷地逼近我，深寒的面色在夜幕下呈現(xiàn)赤金，那酷似帝王的姿容：“夠了，我愛你，我容忍你，乃至愿意低聲下氣，并不是為了讓你時時刻刻拿另外一個男子來算計我。”

如何可以忘卻，我們曾飲酒行走笑談，如何可以不想起上京花樹蓊郁，草木蓁蓁，風(fēng)吹過帶花入池塘，長宵碧日落在湖中央，我?guī)缀醣罎ⅲ骸袄钺裕憬o我的并非是經(jīng)久不敗的愛，而是控制、束縛，以及不準人搶奪的占有。那不是愛。”

他兩指抬起我下顎，迫使我不得不仰頭看他，目光翳翳似有火焰灼燒：“阿珂，我一直不想告訴你，卻無法不告訴你，與其讓你被保護得這樣天真愚昧，我寧愿你經(jīng)歷劇痛直至清醒。”

他突然松手，讓我無可抑制地跌落地面：“你不覺得奇怪嗎？從入宮刺殺，到進入圍場，如果不是有人打點，你的一切行為會如此順利？”他舉目看向?qū)釉疲鶕?jù)落日軌跡辨別時刻，“按理說，他也應(yīng)該快來了。”

八、

他說的那個人，是李崇。

自正德外攻入三千兵馬，同時有相等兵力攻占東、西二門。他從極遠的地方御馬過來，馬蹄行經(jīng)甬道濺起落花，在經(jīng)過之后重又回歸土地。我不敢去想，我所妄圖參與的一切，報仇、刺殺，與自以為是的維護，在那兩個人眼中，不過是眼前江山的注腳。

他縱馬而來：“我受夠日日受你支配的生活，皇位、封土，我在意的你都要一一奪去，乃至小珂。為何你享有盛世，而我畢生都要做你的臣屬？”

李嵩得他質(zhì)問，并非想象的那樣驚懼，甚至微微一笑：“所以當年你處心積慮假我之手覆滅裴家，挑起我與阿珂不和，又將裴玉環(huán)送到我宮中？”

李崇冷笑，英俊的眉目依稀是我春日遲遲下見到的少年郎，與之不符的是眉間的戾氣：“再說有何意義？”

禁軍自上陽殿迅速擁出，旌旗一致，喊殺連天。他或許并沒有防備李嵩會有這樣的準備。兩軍對壘，主將隔著偌大中庭遙遙相對，仿佛很多年之前的相遇，我在前頭憤憤，那兩人在身后緩步，或者說話，或者只是行走。

我?guī)缀蹩梢郧逦馗杏X到那所有過去的呼嘯、吉光片羽的記憶、電光石火的往事，原來單薄到都不可以憑借時間計數(shù)。

我茫然，卻明晰到可以預(yù)知歸途。

更多襄王的將士從城外擁入。李嵩從容引箭，未及阻止已劃裂空氣朝既定方向射去。血液肆意，我睜大雙目注視那箭羽行經(jīng)的方向，破風(fēng)裂云地抵達。

沒入，玉環(huán)的身體。

天地陡然靜謐，只遺倚劍站立的李崇。玉環(huán)吃痛地軟軟斜倒，落在他懷里。李崇一臂扶住她，茫然抬頭看去，看李嵩，也看我。看風(fēng)聲扯裂火后半焦旌旗，看玉環(huán)因疼痛蹙起的雙眉，透胸而過的箭矢，她努力向帝王保全李崇系于一線的性命：“陛下……您答應(yīng)過我，只要交出玉符……就能留下襄王的性命，您說過的……”

玉環(huán)嘴唇微微張合，手臂舉至與他一眉之隔的距離卻軟軟垂下。他無法迎合，只剩悲哀的微笑：“我一直，也喜歡你的。”

我回頭看李嵩，他站在半明半暗的重檐之下，突然神色一變。

那一年看過的花，那一年飲下的酒，以及那一年走過的路——

原來都不可思憶。

我長跪血泊中，風(fēng)聲迎面攜卷刺鼻血腥味轟然抵達。有將士跌跌撞撞地重新站起，在我一臂之隔的身后，等我發(fā)現(xiàn)時他手中殘劍已經(jīng)劈下，筋疲力盡而不可收勢地栽下，朝我。

并無肉體預(yù)料中的痛苦，而只有血液濺上我面頰的溫?zé)帷Ｒ痪邔掗煖責(zé)岬纳眢w隨刀勢臥倒，我回頭注目，避讓的瞬間令他倒在我膝上。

是李嵩。

刀尖沒體，自胸膛透出，我無法確定是否我當初留下的傷疤，但我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

細雨霏霏，斜陽之下火燒云已經(jīng)盡退，雨后應(yīng)當有明月朗照，孤星幾顆，世外人家點火烹飯，煙火徐徐，一切似乎了無缺憾。

我扶他跪倒在冰寒夜幕之下，茫然而不知定向的創(chuàng)痛幾乎讓我難以開口。我抱住他，一如那時他抱我滾落懸崖。

他開口道：“阿珂，我是愛你的，你要怎樣才會相信，我做的一切，只是因為愛你……”

我聽到那句話，而又疑心聽錯。這世間如此靜謐，雨落潺潺，恍若永生的寂寞。

而我也明白，長生過盡，只有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