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鵬

以領導人的個人名義出書,在當代中國是比較少見的。雖然也有冠以領導人名字出的書,例如《毛澤東選集》、《周恩來選集》、《鄧小平選集》、《陳云文選》等等。但是這些書籍與其說是領導人的文集,不如說是政策匯編,因為在當代中國,除了正式的法律、法規和紅頭文件之外,領導人的講話、批示也是重要的政策來源。由于實際的情況千差萬別,正式的法律、法規和文件只能做一些原則性的規定,具體執行起來,我們是無法從中找到直接依據的,更不用說直接引用了,這時候中央領導人的講話就是對正式文件的補充和闡釋,在正式文件沒有規范的領域,領導人的講話就是工作的依據了。
因此,這一類文集更多的是黨和國家的文件和政策的匯編,即使以領導人個人名義出版,也不是領導人個人就能決定的,而是要中央集體審核后才能正式出版的。
但是這種情況在最近的10幾年間有了很大的變化,領導人完全以個人名義出書,雖然依然需要取得中央的批準,而且中央也專門下文加以規范,但是,畢竟已經不再作為中央政策的解讀和依據了,更多的是作為曾經的國家領導人和重大事件的決策者和親歷者的一種信息披露,也包括自己的感悟與思考。李瑞環的《看法與說法》、吳官正的《閑來筆潭》是最新的例子。
領導人的個人出書雖然是最近10幾年才興起的,但是最早出書的則是薄一波,他的《建國以來若干重大事件的回顧》出版于上世紀 80 年代,主要敘述了從 1949年“接管平、津”到 1966 年“文化大革命”前黨和國家有關經濟和社會發展的一些重大決策的形成過程,以及一些重大事件的來龍去脈,對成績濃墨重彩的描述,對反右擴大化、“大躍進”、人民公社、1959年廬山會議“反右傾”、八屆十中全會重新強調階級斗爭等一些事關全局的失誤,也無所避諱地秉筆直書并深刻剖析其認識根源;對黨內一些意見分歧,如毛澤東和劉少奇在“鞏固新民主主義制度”和在山西農業生產合作社等一些問題上的分歧,毛澤東與鄧子恢在農業合作化問題上的爭論,以及1957到1958 年間毛澤東對中央一些同志反冒進的批評等,也作了客觀公道、實事求是的敘述和分析。2008年又出版了《七十年奮斗與思考》一書,這是一部自傳性的書,主要是寫1925年到1995年這70年中,作者對其間一些重要的歷史事件、歷史問題、歷史人物和歷史經驗所引起的思索。中共中央顧問委員會副主任李維漢也寫了《回憶與思考》。
目前黨和國家領導人出的書主要包括三類,第一是重大政策的回顧,例如薄一波的《建國以來若干重大事件的回顧》一書。還比如李嵐清的《突圍——國門初開的歲月》,這是李嵐清為紀念改革開放30周年而作,由于作者既是改革開放初期許多重大歷史決策的親歷者,也是決策者之一,特別是對外開放政策的制定者之一,所以重點描述了對外開放政策的制定過程與前因后果,作者以自己的所知、所為、所見為素材,回顧了對外開放初期的有關重大事件,很多史料屬首次披露。
第二類是領導者個人的決策歷程,這一類書籍占了領導人所出書籍的絕大多數,也是風格迥異的,鮮明地反映了作者個體的執政風格,同時,也是比較細膩和具體而微地展現了政治決策的過程,更加帶有“自我述職”的意味。
李鵬先后出版了5本日記,分別是《眾志繪宏圖——李鵬三峽日記》、《電力要先行——李鵬電力日記》、《起步到發展——李鵬核電日記》、《立法與監督——李鵬人大日記》和《市場與調控——李鵬經濟日記》,從書名就可以看出,這些日記反映了李鵬先后擔任的職務和負責的工作,以日記的形式出書,到目前為止,還是獨一份,這些日記翔實而又具體地描繪了許多重要的決策過程。以三峽大壩的決策來說,李鵬自1983年兼任三峽工程籌備領導小組組長后,參與了對三峽工程重大問題的決策和組織工作,從1982年第一次考察三峽至2002年參加三峽工程的二次截流,他共對三峽工地及庫區進行了15次考察。他在日記中寫道:
“決定三峽工程命運是在1985年1月19日,這是一個永遠值得紀念的日子。鄧小平同志在參加建設廣東大亞灣核電站有關合同簽字儀式后,詳細詢問了三峽工程的情況。我當時擔任國務院副總理、三峽工程籌備領導小組組長。小平同志聽完我的匯報后指出,三峽是特大的工程項目,要考慮長遠利益,我們應該為子孫后代留下一些好的東西。低壩方案不好,中壩方案是好方案,從現在即可著手進行。當談到三峽移民要實行開發性移民方針時,小平同志說,現在的移民方針對頭了,100萬移民也有辦法安置,可以發展鄉鎮企業,也可以搞第三產業,還可以發展旅游。針對我說正在考慮用行政力量來做好移民工作時,小平同志說,可以考慮把四川分成兩個省,一個以重慶為中心,一個以成都為中心。”
朱镕基的“述職”也是別具特色,他先后出版了《朱镕基答記者問》和《朱镕基講話實錄》,收錄了朱镕基擔任國務院副總理、總理期間的重要講話、文章、信件和批語等348篇,約123萬字,收入照片272幅,批語、書信及題詞影印件30件,其中也披露了許多決策的過程。
朱镕基總理的“述職”中也體現了鮮明的“朱氏風格”,為人所熟知的“棺材說”和“雷區說”最典型了。1995年,北京市委書記陳希同因腐敗問題被查處,副市長王寶森畏罪自殺,朱镕基得知后極為震怒,提出:“查處反腐敗要先打老虎后打狼,對老虎絕不能姑息養奸,準備好100口棺材,也有我自己一口,無非是個同歸于盡,卻換來國家的長久穩定發展和老百姓對我們事業的信心。”
除此之外,像李嵐清的《李嵐清教育訪談錄》、錢其琛的《外交十記》、尉健行的《論黨風廉政建設和反腐敗斗爭》,還有吳官正的《民貴泰山——山東改革發展穩定的實踐與思考》、《正道直行——黨風廉政建設的實踐與思考》與《漢水橫沖——武漢城市改革的實踐與思考》也都屬于這一類的書籍。
第三類則是與領導人的專業與個人興趣愛好有關,例如江澤民先后出版的《中國能源問題研究》、《論中國信息技術產業發展》和翻譯的《機械制造廠電能的合理使用》,就是與他個人的專業密切相關。李瑞環先后出版的《學哲學用哲學》、《辯證法隨談》和《務實求理》,李嵐清的《李嵐清音樂筆談》和吳官正的《閑來筆潭》都與他們曾經擔任的領導職務直接關系不大,只是與各自的專業或者興趣愛好有關。
領導人出書,無論是對后來的執政者還是國人都富有啟迪作用。當下社會的熱點、焦點、難點問題,在前領導人的書里其實都有“呼應”。
比如,朱镕基在即將卸任總理時就如此提醒:“本屆政府就要到期了,我現在最擔心的是經濟過熱,我搞了50多年的經濟工作,我能深刻體會到我國的這種‘綜合征,日子稍微剛好過一點,就搞浮夸的作風,盲目的自滿,莫名其妙的折騰,無知的決策……我再一次向銀行的同志忠告:你們也許這兩年就升官了,你們也許就不會再干銀行工作了,以為出了問題可以讓后來人收拾。本屆政府的金融體制改革還沒有完成,還沒有建立健全機制;但是在沒有建立這個機制之前,我們共產黨人已經搞了幾十年經濟了,還是應該負責任的吧!你們別把這個包袱留給后人,盲目地發展。”
在李瑞環的《看法與說法》一書中,有大量關于改革和多數人利益的關系的思考。他提出,我們的改革要堅持多數人受益、少數人過得去的原則。“那么,多數人是多少?比如說90%的人受益,那10%的人不受益。下一個改革又是90%的人受益,10%的人不受益。兩個10%,加起來是多少?毛主席過去老說,團結95%以上的干部,團結95%以上的群眾。可一次運動團結了個95%,扔了個5%,第二次運動又團結了個95%,扔了個5%,幾次運動以后一算總賬,被整的人就多了。這種現象過去在許多社會主義國家都有。一是看多數人受益了沒有,二是看少數人是否承受得了。少數人不是指一次改革中的少數,累計起來也要是少數。”
曾經分管教育事業的前副總理李嵐清在訪談中也明確反對“教育產業化”。他認為,在政策中用“教育產業化”概念容易引發負面影響,容易造成政策上的誤解和執行上的偏差, 導致部分地方政府推卸增加教育投入的責任,甚至出現“把教育推向市場”的傾向。因此,政府不能以“教育產業化”思想來指導教育發展,更不能作為政府創收擺脫財政困難的手段。
在西方國家,領導人在卸任之后出書已然成為了慣例,甚至是領導人獲得收入的一個重要的途徑。奧巴馬剛剛開始他的第二個任期,就已經與出版社簽訂了卸任后出版回憶錄的合同。作為國家元首和政府首腦,他們的回憶錄把外人視作“黑箱”的政治掀開了一角,讓人們可以一窺內幕,當然,這種揭露也是很有限的,自然不能危及國家安全。
不過前領導人出書也不完全是出于領導人個人名利雙收的考慮,更多的是因為民主政治的制度要求。作為民選的領導人,其權力完全來自于普通選民的授權,他們與人民大眾是一種委托——代理的關系,雖然他們已經卸任了,但是他們依然有道義上的責任向民眾報告他們的所作所為,民眾也不完全是抱著獵奇和研究的心態去閱讀這些書籍。作為權力的委托方,雖然在投票之后,就沒有多少渠道去約束他們的領導人,但是在領導人任期結束之后,他們就有權利去了解代理方是否忠實地履行了他們競選時的承諾,是否履行了領導人的責任,雖然領導人已然卸任,但是通過這種了解,對于選民選擇下一任領導人是非常有益的。
中國領導人的權力同樣也是來自于人民的授權,因此,在其卸任之后,同樣也有其道義上的責任向他們的權力委托方匯報他們的工作,包括決策的細節。所以,領導人的出書熱被國內外的媒體解讀為是帶有明顯“自我述職”的色彩。由于中國的政治運行機制的特點,除了每年“兩會”的《政府工作報告》和黨代會的報告,普通老百姓很難獲得政治運行的詳細信息,不用說國家層面的政治信息,就是地方的政治信息,民眾也很難獲得,這種信息不對稱,對于權力委托方的人民來說,是很難真正去當家作主的,更談不上有效地監督政府的工作了。
在這種背景下,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出書獲得人們的“熱捧”,也就不足為奇了,只是依然屬于供不應求的狀態。這種出書不僅僅應該是國家領導人的個人行為,更應該作為一項制度。凡是擔任過一把手的領導,不只是黨和國家的領導人,各部委辦局的領導,各級地方的領導,只要其擔負了人民所賦予的責任,都應該在其卸任之后,只要其內容不會危及國家安全,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信息公開條例》應予公開的范圍,就都可以出書公開,讓政府的運作更加在陽光下運行,才能使權力真正在制度的籠子里,這也是民主建設的一條有效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