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森根
周有光是著名的語言學家,《漢語拼音方案》的主要設計師之一,他是自1898年《馬氏文通》出版以來被列入的30位“中國現代語言學家”中唯一進入21世紀的老壽星,今年1月13日是他的108歲生日。他最近的一本書 《晚年所思》,出版于2012年6月。不少讀者還把他的經典語言制作成圖文并茂的PPS在網上傳播。前不久,筆者上門拜見周有光,仍見他身體硬朗,思維敏捷,十分健談,精氣神跟一年多前比沒有太明顯的變化。
周有光曾戲言自己50歲起由經濟學教授改行從事語言文字學研究,前者是半途而廢,后者是半路出家,兩個“半”字合在一起,就是個圓圈,一個“零”字。事實上,他不僅在學術生涯中是同年齡段學者中成果最豐碩、知識最淵博、工作最勤奮、思想最新潮者之一,還通過讀書、養性、敦品、勵行,展示了知識分子應具備的社會擔當和人生境界。
周有光1906年生于江蘇常州,在常州和蘇州上中小學,在上海入大學(圣約翰大學和光華大學各兩年)。離校后,在上海、杭州、紐約、香港和北京等地生活和工作。1949年以前,他參加過救國會的愛國活動,也是中國民主建國會的發起人之一。重慶時期他經常參加周恩來召集的座談會和討論會。好多人勸他從政當官,但他都不為所動。解放后,民主黨派的地位提髙了,他卻一直保持低調。他的老朋友章乃器出任糧食部長,請他去當官,他也不去。
自到北京工作后,周有光的收入從50年代的1000多元降到500多元,“文革”前只有200多元,日子過得很吃緊。朋友們勸他擔任行政職務,否則級別低工資提不上去。但周有光不當官的信念很堅定,他一直守著這條底線。剛到文改會(中國文字改革研究委員會)工作時,因為吳玉章政治地位高,周有光上下班有專車接送。吳玉章去世后,文改會從部級降為局級,他只能擠公共汽車了。但他看得很淡,自我解嘲說:“使盡吃奶力氣,擠上電車,借此鍛煉筋骨。為打公用電話,出門半里,順便散步觀光?!?blockquote>他總是笑瞇瞇地說:不要急,慢慢來,社會的發展像老太太扭秧歌那樣,走三步退一步,你只看她退了一步,實際是她馬上又會朝前走幾步,不會原地踏步不動的。因為他比一般人看得遠,所以有定力,自然就對中國未來的發展充滿樂觀情緒。。
后來,上面讓他當了全國政協委員。再后來,他主動從政協教育組副組長的名位上退出。等環境寬松下來后,他又通過著書立說、接受訪談、發表公開講話等渠道,在學理層次上把他該說的話都說了出來。因而他的雜文、小品文,看似平實委婉,卻總透著一股磨礪批判的鋒芒。
周有光一生有20年光景生活在厄運之中。一是抗戰時間,他全家搬遷四川,8年中他顛沛流離,為了躲避轟炸和謀生,前后轉了17個住處,女兒因缺醫少藥活到4歲就夭折了,他自己幾次被流彈擊中,肚子上被打穿5個孔,還在一次轟炸中被震到溝旁,看到周圍的人都死了。好端端的一個中產家庭,就在戰亂中落到貧窮、挨餓的地步??箲饎倮?,他回到上海,身無長物,只能重新開始。但他并不沮喪,依然像戰前那樣積極工作,關心社會。
二是“文革”又一次讓他受盡折磨。他家五口人分居在寧夏、湖北和北京。“文革”前他要負擔母親、妻子和兒子的生活費、醫療費和學費,幾乎要靠借貸過日子。入不敷出的他,竟欠下了4000多元的債?!拔母铩遍_始,他每月只收到30元生活費。而1940年代中期,他在紐約生活時每月的薪金高達500美元,如按現在的標準算,月薪髙達人民帀10多萬。他告訴我,解放初期他的工資收入可及美國教授的一半,改革開放之后收入就只有香港保姆的一半左右,對此他并不太在意,只要能干自己喜歡的事就可以了?!拔母铩苯Y束,全家人集齊了,但原來那點算不上富裕的“家產”已經蕩然無存,不僅書籍丟失,連書稿、筆記、照片統統被毀。但他毫不氣餒,從干校返京后又馬不停蹄地投入工作。周有光語言文字學的大部分學術成果,也都是從這一時期開始取得的。
當然,中國有許多家庭都遭受過日寇侵略和“文革”之苦,但像周有光那樣家庭生活大起大落,起承轉合,陰晴風雨之后還能飽滿地投入工作,重新創業、轉換社會角色和職業定位的老人并不多。他是個樂天派,一位記者問他:中國實現社會轉型可能會在30年之后,長不長?他回答說:30年不算長,中國有5000年歷史。一些朋友針對眼前存在的種種消極因素向他討教時,他總是笑瞇瞇地說:不要急,慢慢來,社會的發展像老太太扭秧歌那樣,走三步退一步,你只看她退了一步,實際是她馬上又會朝前走幾步,不會原地踏步不動的。因為他比一般人看得遠,所以有定力,自然就對中國未來的發展充滿樂觀情緒。
2002年周有光夫人張允和去世,享年93歲。比他小3歲的張允和,自稱 “家庭婦女”,“一輩子是丫鬟命”,實際上是我國第一批進入大學的新女性,并當選為女學生會會長。她不但有才華,而且性格開朗。周有光戲稱她“快嘴李翠蓮”。他倆戀愛了8年才正式結婚。張允和的曾祖父當過兩江總督、兩廣總督、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1921年張允和的父親在蘇州開辦樂益女子中學,依然是大戶人家。周有光的祖上雖然也是官宦出身,可民國時期開始敗落。但張家十分開通,聽憑兒女婚姻自由。葉圣陶說:“九如巷張家4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張家四姐妹—元和、允和、兆和及充和,都找到了佳婿。四姐妹中以老三的夫婿沈從文最有名氣,但也一生坎坷。張允和解放初在光華附中任中國史教員,后因業務精湛奉調上北京編纂教科書。不料在三五反運動中張允和挨整受氣,周有光索性讓她回家過“家庭婦女”的生活。幸好如此,否則像張允和那樣的家世和她的性格,在往后的50多場“政治運動”中可能性命難保。
解放后,張家四姐妹天各一方。4對夫妻中除周有光夫婦外,僅四妹張充和現在美國生活。周有光夫妻性格不同,周有光愛喝咖啡、紅茶,很理性,搞漢語現代化,推廣漢語拼音,寫理論文章;老妻則愛喝綠茶、老母雞湯,重感情,寫散文、隨筆。周有光愛聽西洋音樂,妻子愛聽傳統音樂,唱昆曲。但他們70多年恩愛如常。張允和寫道:他們“經過了無數的驚濤駭浪,石堤被打得千瘡百孔,可是石堤上的兩個人依然堅挺硬直”。張允和去世的前夜,還同來客談笑風生。她的突然去世,使周有光一時透不過氣來,但后來想起了“殘酷的進化論”,“個體的死亡是群體發展的必要條件”,他只能服從自然規律,很快就平靜下來,過起了孤寂但仍充實的日子。他說:“原來,人生就是一朵浪花?!?/p>
周有光年輕時身體很弱,一個算命先生說他只能活到35歲,但現在他活了比3個35歲還長。他幽默地說,不能怪算命先生,那是因為科學發達了,所以他能活得健康,還有,就是上帝把他忘記了。許多比他年紀小的老年人都說:人老了,活一天算一天。他卻說:“老不老我不管,我是活一天多一天。”他從81歲開始,作為1歲,從頭算起,他還要繼續讀書、思考和寫作。他真是一位快樂的智慧老人!
周有光說:“真話不一定是真理,但真話一定是真理的前提?!彼幌霝榱藗€人的利害關系或避禍免災去說瞎話和昏話。有的人主張“真話不全說,假話全不說”,但實際上,大話、空話、套話和“我主圣明”的話照說不誤。
他在知識與理性的層面上,講自己相信的話,講自己思考過的話,絕不隨風轉舵。他的“三分法”、“雙文化論”和科學的一元性,都是他心里要說的真話。2010年他出版了《朝聞道集》,稱其“記錄我生命中最晚一段時間的閱讀和反思”。
在學術爭論上,他也決不當和事佬。他針對一位名聲比他更大的學者的“河西河東輪流坐莊論”和中國文化將主宰21世紀的觀點進行了批駁。這位大學者還主張“振興國學,必須從娃娃抓起”、“漢字簡化及拼音化是歧途”,乃至反對古書“今譯”……周有光也一一予以否定。周有光認為,甲骨文中就有簡繁之分,古代就有簡化字,書法家王羲之經常寫簡化字;歷代都用當代字體改寫古書的,因此,“今譯”早已有之。刪繁就簡是“漢字和一切文字的共同規律”?!罢J為文言比白話優美,那是心理錯覺。目前有一股復古風,這是缺乏時代意識和自信心的表現。青年們不可誤入歧途。”
對所謂的“國學”,周有光也有他獨特的看法。他主張對“國學”的主心骨—儒學的封建性、保守性和玄虛性加以剔除和改造,同時提出了儒學現代化問題,目標是與賽先生和德先生握手。他指出:“‘文革使整個中國筋疲力盡、奄奄一息……人們發生了信仰危機……腦袋里空空如也。突然聽說‘四小龍起飛是以儒學為背景,由此想起了華夏文化。”
周有光為《見聞隨筆》撰寫前言時寫下來“終身教育,百歲自學”這個標題,作為對他自己的鞭策,也是他踐行的人生哲學。周有光上大學主修經濟學,畢業后在銀行工作,用的是金融學;去美國后,他靠的是進圖書館讀書自學;解放后他一人干三份工作,其中包括在復旦大學擔任經濟學教授。他沒有洋學校頒發的榮譽頭銜,全憑真才實學當上了二級教授(離休前為一級教授)。
1956年他改行參加中國語言文字的現代化工作。50歲的他又得從頭開始。面對周圍一大批國內頂級的語言文字學家,他平時積累的知識不夠用,還得靠自學勁頭和鉆研精神。他不但參與研制漢語拼音方案,還在創建現代漢字學、研究比較文字學、研究中文信息處理和無編碼輸入法等方面顯露頭角。
85歲離開辦公室,回到家中,他忽然覺得自己一向生活在專業的井底,“發現井外還有一個無際無邊的知識海洋,我在其中是文盲,我要趕快自我掃盲”。于是,他靜靜地坐在他那9平方米的“有書無齋”的小房間中看書、思考、寫作。他寫下許多筆記草稿,先讓朋友和晚輩評點,又不斷修改,有的文章發表后再改正、補充。他晚年六七本關于歷史、文化方面的學術性文集,就是這樣邊學邊思考、邊寫邊修改推向讀者的。盡管他說“不知道讀者們會不會笑我幼稚和迂拙”,但公眾對這些跨學科研究的文集給予了很髙的評價。
周有光主要是在90多歲后寫這些文章,他在《百歲新稿》自序中說:“老年讀書,我主要讀專業以外的有關文化和歷史的書籍……首先想了解三個國家:中國、蘇聯和美國。了解自己的祖國最難,因為……考古不易,考今更難……了解真實的歷史背景困難重重。”
與周有光同時代的人中,自學成才的很多,對周有光也有啟發。如他敬重的胡愈之的學問,“幾乎全部是自學得來”。周有光開始對調入北京改行想不通,胡愈之說:“這是全新的工作,大家都是外行。”周有光受到他人格感染,到北京后發奮自學,從外行變成內行。周的妹夫沈從文只念過小學,后來成了北大教授;解放后一直挨整,被發配到故宮博物院當講解員,最后靠鉆研寫出了一部關于中國服飾史的傳世之作。這也給了周有光“攀比”的動力。
“老而不朽謂之圣”,誠如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