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愛玲
劉福垣已經從國家發改委宏觀研究院副院長一職退休,但仍未完全離開社會工作。和不少退休學者和官員一樣,他進入了協會工作,擔任國家發改委下屬中國人力資源開發研究會會長一職,且仍然對宏觀經濟形勢和國內外大事保持密切關注。
當此經濟形勢復雜,宏觀經濟調控引人關注之時,他在國宏大廈的辦公室里接受了本刊記者的專訪,圍繞當前中國發展階段、宏觀經濟形勢和政府可能采取的應對措施等問題直抒己見。
《南風窗》:您認為當前中國經濟處于一個什么樣的階段?
劉福垣:在討論當前中國經濟社會發展問題時,首先要對“中國現在走到哪兒了”給出一個準確的時空定位。
目前地球上有70多億人口191個國家,形成了資本主義空間上并存的三個階段。中國現在正處于原始積累的中后期,還不是成熟市場經濟。
中國實行改革開放已35年,發展速度一直較快,給人的印象似乎已經走了很長的路程,但從改造小農經濟到市場化大生產這一關鍵角度看,這一過程仍然是剛剛開始。中國還有2.6億小農戶,雇傭勞動大約只占2/3,還有約1/3的小農勞動力,解放生產力的階段還沒有過去。只要每年轉變一個百分點農民工,GDP9%的增長至少還能保持30年左右。按照快的速度算,也還需要一兩代人時間才能進入社會化大生產發展階段。
所以,當前中國的主要矛盾還是小農經濟與市場化大生產這兩種生產方式的矛盾。中國落后的根源是生產方式和社會結構,不消化農民工潮和小農經濟,只是在上層建筑和意識形態領域折騰,不會有出路。
現在很多人談“周期”、“拐點”,生產周期之所以會出現,是市場化大生產由于消費不足而引起的生產過剩危機,只要能正確認識到所處的階段,就會發現,中國還沒有到談周期和拐點的時候,這些概念和現象都是生產社會化發展到一定程度才適用的。
所以,中國經濟最近的下降,并非市場經濟規律使然,而是政策失當所致。
《南風窗》:您認為具體是什么政策導致了經濟下滑的問題?
劉福垣:中國經濟現在遇到的是“倒春寒”,是調控多動癥的后果,有關部門休息兩年,經濟很快就恢復到正常狀態。
我們應該以平常心看待當前的形勢,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壞也壞不到哪里去。解決經濟社會兩層皮和農民工市民化,真抓實干也需要一代人以上的時間。在這個戰略相持階段,除了利用中國特色一步到位解決社保,幾乎沒什么皆大歡喜、立竿見影的改革措施,只能小步前進。
《南風窗》:您一直在提倡通過建立全民社會保障,釋放社會生產力和消費力,具體方案是怎樣的呢?
劉福垣:一定不能忘記“中國特色”這幾個字。這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中國仍有大量的國有資產,其意義在于,中國勞動者不是一無所有、而是帶著巨額社保基金進入勞動力市場的。
現在中國政府的做法是通過建立勞動者保險賬戶來進行社會保障,這等于剝奪了勞動者對全民共有資產的所有權,中國特色客觀上已經被浪費了。堅持中國特色必須明確產權一步到位,實現納入財政預算的社保制度。
我們面臨的一些問題不是什么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而是封建主義。鏟除封建遺存,加速農民工市民化,實現同工同酬、同等國民待遇是當務之急。而沒有社會保障這個社會公平秤,市民化就是空話。
《南風窗》:最近幾年,也有不少人在討論將國有企業利潤用作社保基金的做法。
劉福垣:這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我談的不是國有企業的利潤,而是租息,大量的國有資本本身是一種資產,即使不贏利,也是要產生租息的。利用國有資產的租息,一步到位建立全覆蓋、納入中央財政預算、全國統一的社會保障制度,是完全可行的。
《南風窗》:這樣大規模的社會保障體系,會不會成為福利國家?中國目前的發展階段顯然很難支撐起福利國家的大規模支出。
劉福垣:社會保障體系分為“救濟、保險、保障和福利”四個部分。福利這一塊是指所有社會成員都享有的部分,這一塊中國現在還不多。中國的救濟現在做得還不錯。但其他社會保障主要靠保險來完成。最應該注意的社會保障,現在中國反而受關注很少。我覺得,這一塊正是應該大力發展的。
保險和保障一字之差,卻是兩種社會制度的差別。保險是對工資基金的扣除,多交多得,金融運作,影響當期消費,克服不了現值與未來值的矛盾,延長退休年齡就要加大財政補貼。個人繳納保險金并不能對個人的社會生活產生保障作用,而是成了一種強制儲蓄,與社會保障是兩個概念。交得起保險的有保障,交不起的呢?
真正的社會保障,應該以體面生活費為補貼標準,在這個制度面前人人平等,一律采取目標補貼原則,不管退休不退休,個人支付能力差多少補多少,不差不補,納入當年財政預算。按照我的測算,保障比保險至少省一半。
實行這個制度的前提是全民財產申報,實行累進制的財產稅和遺產稅。這也是身份、權利平等、社會公正的重要保障。把保險變保障,納入中央財政預算;用社保換土地,二元變一元,兩代人時間可以實現生產方式現代化。

現在的情況是,很多時候補償并不科學,不缺錢的使勁補,缺錢的拿不到。
《南風窗》:您將搞好社會保障放在了當前最重要的政策位置上。
劉福垣:這是當前改革的主要突破口,搞好了社會保障,老百姓敢花錢了,內需市場才能啟動起來。
現在我們搞了一個成本很高的社會保障體系,但是實際上并沒有起到對老百姓的真正保障作用。所以老百姓對住房、養老、醫療等都不放心,有錢不敢花,在交了各種保險金后,又進行了二次儲蓄。這樣,內需就啟動不起來,整個國內市場有限。
對外部市場的依賴,已經成了一個政治問題。要是中國市場發展起來,其他國家也會希望能進入,我們反而會有更大的主動權。
《南風窗》:房地產已經成為全社會關注的最重大問題之一。您曾提出通過加大廉租房建設、實行年租制等政策來降低房價、解決住房問題,請您談談具體相關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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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福垣:目前房地產不是價格水平問題,而是價格形成機制問題。
應該改革房地產流通體制,將房地產分體流通,租、價、稅分流,采取年租制和年稅制,房價只是建安成本加平均利潤,整個建成區土地年年提供穩定的地租,不僅可以補償開發成本,而且還可以有相當大的部分用于社保開支。由于房價減少了69年的租金,一次性房價就大幅度降低了。價格不到目前的1/3,買得起、租得起的人就會多起來。
同時,政府大量興建廉租房,成為第一大房東,給租不起房子的階層補貼房租。在人們能夠以較低廉成本解決住房問題的情況下,房價不可以居高不下。
《南風窗》:大家對三中全會的改革方案抱有一定期望,您怎么看可能出現的改革措施?
劉福垣:根據收入來源和性質劃分,目前可分為官僚買辦階層、資產階層、中間階層和無產階層四個主要階層。官僚買辦階層吸取社會創造的利潤,是阻礙社會發展的;資產階層是創新的進步力量,但也在給官僚買辦等特權階層打工;中間階層的力量則過于弱小;大量農民工承擔了產業工人職能,但還沒有割斷土地的傳統紐帶,受到二等公民的待遇。
改革的設計者不可避免地來源于四個階層的代言人,不可能有皆大歡喜的設計方案。我一度也很迷信頂層設計,實踐證明行不通。當前局面按哪一個階層的面貌改造中國都不現實,發展的實際軌跡只能是各個階層的合力方向上。實質性問題要靠發展來解決。而發展是一個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的漫長過程。
事實上,現在的形勢已經很明朗,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但為什么按兵不動。我覺得還是缺少一個痛徹心扉的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