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朔
前兩年,哈佛大學政治哲學和倫理學教授湯普遜(Dennis F﹒Thompson)出了一本論文集《恢復責任感》,其中有一篇論文《恢復不信任的價值》。
在這篇論文里,他指出近代美國,從政府、教會到公司,由于他們都擁有龐大的體制和強大的命令紀律系統,因此官官相護、文過飾非、集體為惡等現象層出不窮。因此,他主張體制應鼓勵保障“吹哨子示警的人”(whistle-blower),意思是對團體做壞事時的檢舉人,應該做有效的公平監督;而最重要的乃是要恢復人們對體制拒絕信任的價值。
他在論文中,特別重申18世紀蘇格蘭啟蒙哲學家休謨(David Hume)的那句名言:“任何人在被證明值得信任前,都是不值得信任的。”只有對各種權威保持合理的懷疑及合理的不服從,體制的權威才會去做值得信任的事。
一個只有命令-服從關系的層級體系,它的發展最后一定會出現一連串結果。
在這個體系內,由于合作、服從乃是升官的先決條件,因此久而久之,乖乖聽話就會成為這個體系的基本文化,對命令不是那么服從的人不但升官無望,甚至還有可能成為被打擊的對象。前幾年美國政府、教會及公司重大的議案不斷,的確出了好幾個“吹哨子示警的人”,那幾個人都是升官已到了頭,將來不可能有大前途的女性小主管;至于男性的主管,個個都等著升官發財,他們的效忠、服從度最高。明明組織做了錯事和壞事,他們一定不會吭聲、甚至會叫別人閉嘴。機構組織的這種特性,已使人了解到任何組織都有腐化、濫權之內在動能,因此需監督。
但監督本身也是個難題,如果體制的文化不佳,監督者和被監督者很容易官官相護,反而相互勾結,利益共串,失去了監督的本意。也有可能,監督者和被監督者缺乏了共識而相互斗爭,治絲益棼;而且還可能出現用甲監督乙,但是誰來監督甲這種難題,東廠監督官吏,西廠再來監督東廠,最后造成“體制的手太多”之亂象;因此,合理的監督,監督者不能太外行,監督的獨立公正,以及保證適當的檢舉,遂成了必須設計的課題。
而所有的監督里,最有效的則是“恢復不信任的價值”而讓公民媒體參與監督。權力之所以會腐化濫權,通常都是因為對權威過度依賴,不會也不敢質疑,于是權威在缺乏抵抗力之下,當然就日益腐化、濫權。只有對權威拒絕依賴,他們才會做出使別人依賴的事。
“權威”、“合理”、“服從”、“自由”等基本的范疇乃是個發展的過程。以前在神權和君權的時代,人們都在強調權威的重要,有權威才會有秩序,有秩序肯服從,社會才可能凝聚,不會成為一盤散沙。
我們不能否認這種說法有局部的正確性,但“有權威就有壓迫”,古代社會有太多貪污腐化,濫權壓迫,這種對權威的服從嚴重扭曲了人間的公共正義。整個人類的演化史,就是要從權威欺人壓人,人們被迫服從、盲從這種傳統中得到解放。
而現在就到了“典范轉移”的時代,現在已沒有任何國家還能任意地欺人壓人。由于傳播技術的改變,權威和人民在權利關系上已開始對等,人民已開始不害怕權威,拒絕服從已成了新的時代價值。
在這個“典范轉移”的時代,人們已需要在對權威拒絕依賴上做出更多努力,改變恐懼下的盲從,使它成為合理的服從。當有權力的人與體制不再亂搞惡搞,他們若能重建權威的合理性,人民也才愿意去合理地服從。這也意味著公民已須對權威做出監督,組織團體已須更加透明、接受監督,只有透過不信任,才可能重建人民的信任關系。
我最近重讀湯普遜教授《恢復不信任的價值》格外有感,除非他們在人們不信任中拼盡力氣去做出值得人們信任的事,否則新的信任關系是很難形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