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靜慧
11月13日,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日子,一位80多歲的老太婆一直在廣東省衛生廳(今年機構改革后改稱省衛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本文沿用舊稱以示連貫性)大院內獨自徘徊。一開始沒人留意她,直到她突然扯開喉嚨大喊“廖新波!廖新波”!幾乎整棟大樓都聽得到。
廖新波當時正在出差,第二天回來時別人告訴他這事,他見怪不怪。作為廣東省衛生廳副廳長,他比其他同級乃至低級別官員都容易接觸太多太多—連門衛都知道這位副廳長喜歡接受采訪,兼是超級微博控,“逮不著人采訪就找廖廳救場”更是廣東醫藥版塊記者的共識。
于是他的辦公室里就經常突然闖進奇怪的人:醫患糾紛當事人,裝著滿肚苦水而來的醫務人員,等等。你好奇他們怎么繞過門禁而來,總之是有辦法!有人進門就喊“廖青天”,比演大戲還夸張。記者并不確知當廖新波坐在寬大厚重的辦公桌后看這些人生百態時,內心深處的感受是什么,然而有一個感覺,與其說這些人想見他的信念大到足以沖破官辦衙門森嚴的障礙,不如說在他這里也有同樣強烈的與外界產生連接的意愿。
其實最近波子哥心里不好受,從博客和微博里就可以看出來—隔三岔五就大談醫患關系、醫生尊嚴,不乏疾言厲色。
與之對應的,是正在醫療體系翻滾的驚濤駭浪。10月21日,廣醫二院ICU醫生被毆;10月24日,北京120急救人員也被毆;10月26日,溫嶺殺醫事件爆發,市第一人民醫院耳鼻喉科醫生被捅死……一幕幕鮮血淋淋。若說近年是我國醫患悲劇和暴力傷醫事件的高發期,最近兩個月則可謂“井噴”。
這使得他的角色再次變得微妙。
早在2006年就有人發現,在中國官場生態上,廖新波有點特別。那會兒他已經身居副廳長之職,適逢博客盛行,竟也趕潮流開了一個,自稱“醫生哥波子”。
“我不是一個與生俱來就有和外界溝通能力的官員,有一個在實踐中不斷摔打,熟悉網絡語境的過程。”他說。別看他現在隨便一篇博文都點擊量上千,剛開始也沒什么人理他。畢竟,官員開博雖有些新鮮感,官員說官話卻是中國老百姓最不愛看的。
然而日久見人心,波子哥終于還是得到了網民的接納,原因是人們后來發現,他的博客里總有一些和現行醫療衛生體制不同的看法。與中國官員總是對敏感話題諱莫如深相反,波子哥不但不怕而且愛談這些內容—身為分管醫政及醫院的副廳長,他甚至親自點破醫院反哺政府的事實。
他的文字里,固然有對醫患關系及醫療改革長足的思考,但都是思想和感受,中國式的官僚色彩比較淡薄,看著看著,很容易就會忘記他在體制內的身份。
不過,記者在辦公室見到他本人時,他還是呈現出了官員化的另一面—比照片看起來更高大魁梧的身材,往大辦公桌后一坐,姿態端嚴,一種恰到好處的距離感油然而生。他說話有點慢,節奏感強,開腔就陷入自己的思路里,看到記者嘴唇微動,馬上擺手制止,“等下,你先不要打斷我”。
他的辦公室里經常突然闖進奇怪的人:醫患糾紛當事人,裝著滿肚苦水而來的醫務人員,等等。你好奇他們怎么繞過門禁而來,總之是有辦法!有人進門就喊“廖青天”,比演大戲還夸張。
事實上自從3年前博客的流量被微博大幅分流之后,波子哥又從善如流,成了一名微博控。“微博可以更加快捷、精悍、易懂、明了地與社會溝通。”他享受這種互動。
但不是所有人都喜歡他。“收起你那一套惡心的嘴臉吧!”“別當網民是白癡!”有人對他感到不屑、憤怒,仿佛洞悉一切地留言,覺得但凡官員所謂的“親民”,都免不了“作秀”嫌疑。
也許是因為突破了官民間心理芥蒂后的廖新波知名度飆升,早就遠遠高于他的同僚乃至更高級別的官員,其言論在民眾間的影響力越來越大。
今年8月,他的新書《醫改駛入深水區》出版,這已是他的“醫改第三部”,此前還有《醫改何去何從》、《醫改正在進行時》,分別為新政之前及新政后一年的言論選集。在自序中,他不無自喜地寫道:“愚,博海搏擊7年余,論醫改660余篇。雖非理論學者之作,卻是實踐者所言……我期待的是退休之前能有《醫改豐收喜悅時》與眾人共享。”
“我可以毫不隱晦地說,我并不是勞動人民家庭出身,而是干部家庭出身的。但那個年代的干部和勞動人民是玩在一起的,處于一種很公平的狀態,這就是我的階級烙印。”回想當年,他有點感慨。
或許他真不屬于天生就有“官癮”的那類人。大學一畢業,他就被分派到工商局,每月領30塊錢工資,他卻不愿意,寧愿跑去做一個月薪19元的無線電工人,“因為當時當工人很光榮”。
“那個時代,你也可以說是迷信的時代,但這就是我們這一代人的特質。那些上山下鄉的、到邊疆的,都是同樣的感覺。”后來做醫生,廖新波研究病理,“就是疾病發生的原因、經過、結果。很臟很臭、工資不高、獎金不高,但覺得很有意義。它是醫學的裁判,凡事以事實說話—這奠定了我從政后的思維模式。”
他曾經去美國讀病理碩士,卻沒有拿到學位。并不是什么特別的客觀原因阻礙他學成歸來,只是自己有點兒懶,讀著讀著覺得沒意思,反而是打工打得不亦樂乎—無線電工、裝修工、燙衣工、餐館、送貨,干的都是臟活累活,以至于表弟去看他的時候震驚了:“值不值得啊,你一個醫生去運泥?”
“我覺得無所謂,鍛煉嘛。”廖新波笑。其實打心底里,他覺得自己干了一件比埋頭讀書更有價值的事情—深入觀察和體會美國社會。“后來我有很多話說,就是因為有美國這段經歷。”
他確實很喜歡說。采訪的過程中,有一次電話響,他一邊繼續說,一邊拿起電話,卻忘了把話筒放到耳邊,直到把聊到一半的話說完才想起來,話筒里卻已經沒有聲音了。
很多人看到的,只是波子哥的侃侃而談,以及廖副廳長為官的風光,卻很少能看到他在官場上“無能為力”的一面。他自認為這些年對醫療體制改革有持續不斷的思考,以及不少行之有效的創見,然而這些抱負始終無法在體制內得到施展。
他反對平價醫療,倡導網絡全科醫生,倡導“體育券”……凡此種種,媒體都多番報道,他也在博文里不遺余力地呼喚,但“有關部門視而不見”。
“當然,這些都不是正式文件,沒有人睬你也可以理解。”外界或許以為,副廳長已經是衛生系統里級別不低的官員,對地方醫改能起到一些推動作用是理所當然的,但實情是體制內等級森嚴,不歸你管的你碰都沒法碰。
談起這個,他就忍不住冒火—“醫改沒有征求我們的意見啊!我告訴你我們的醫改方案是怎么來的,就是拿其他省的過來照抄,然后增加一些廣東特色,然后再發給大家討論,但討論的內容往往沒有結果。”
過了一會兒,他嘆口氣,因為激動而繃緊的身體軟了一點。“其實那時候我也想親筆寫信給省領導,說我的醫改思想,但是何必呢,年齡在這里,我也沒有時間去實踐了。”
顯然,只有通過成為網絡明星,從博客到微博、媒體再到論著,那些積郁在心底的抱負才能得到一個釋放的管道。
然而,民間這些風光對他仕途的影響一直暖昧不明。在官民身份分明背景下,哪怕他再放下身段,官員身份始終是懸在頂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2008年初,基于普及醫學常識、緩解醫患矛盾的本意,廖新波發表《醫生的診斷有三成是誤診?》一文;其后又無意中在博客上發布了一張下屬在雨中給他打傘的探訪照片。兩件事都在網絡上掀起軒然大波,并迅速波及媒體輿論。雖然最后安然度過,畢竟給他的仕途平添了不少風波。
他的一位同僚私下評論:“若說他以這種方式積累往上爬的資本,似乎不可能。恰恰相反,正是因為他在仕途上沒有太大‘野心,才有點‘肆無忌憚。”
如果說從廖新波到波子哥,真有那么一點“秀”的成分,那么他要“秀”的,恐怕是內心那份難以實現的情懷,甚或是那份潛藏在每個男人心里的英雄情結。
亦正因如此,很多自認為苦難深重的人找他來了,希望得到他的“搭救”。
有時他也樂于享受作為“拯救者”的自我滿足感。曾經有一個在粵西工作的鄉村醫生跑到辦公室來,“撲通”一聲就跪下,“求求你廖青天幫我一個忙!”該醫生在粵西一個鄉村衛生站工作多年,老母親在粵東老家突然病倒,他渴望回粵東工作照料母親,卻無法在當地謀得一職解決生活的困難。
“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在衛生站找份工作都有這么難。”那一回,被母子之情打動的廖新波破例直接處理了這件事情。但更多時候,他也只能把各種各樣的案子批下去,或者從情理上給予求助者一些慰藉和支持。
“不要對我期望過高,不要以為我是青天,我不是。”他說。同樣,雖然他說話直率,儼然一個“廖大膽”,但也絕不是為抒一時胸臆不惜丟掉烏紗的孤膽英雄。在他心里始終有一桿秤,一條“安全線”。“廖大膽”也有挨領導批的時候,有一次,他因為在網絡發表了一篇藥價虛高話題的文章,觀點尖銳直指上級有關部門,惹了麻煩。領導發話:“再寫這些東西,看我把你調到寫東西的地方去。”彼時,旁人都捏著一把汗,廖新波卻心中一樂。所謂“聽話聽音”,他聽出來了,領導的話里沒有提一句他“說錯話”,只是說“不該說”。“領導很開明,不會撤我的。”廖新波心里明鏡似的雪亮。
“如果不在廣東,你還敢說這么多嗎?”記者問。“如果真被禁言就不說了。”他直率地答,“明知要被撤職還說?我沒這么英雄。”
而當醫療改革中呈現的社會矛盾越來越激化,人們對他的期待越來越高之際,他更多的是“感到自己的蒼白和無力”。
最近,除了上班辦公,無論是在出差還是休閑,他都忘不了發微博。另外,從10月19日至10月30日的短短11天里,醫生哥波子的博客里連續出現《為什么中國的醫患糾紛如此嚴重》、《廣醫二院醫生被毆真相》、《他們打的何止是醫生!》、《暴力傷醫何時休?》以及《為何“殺醫”事件頻頻出現》5篇博文。
他也去為學子們講課。“尤其是在醫患事件不斷發生的時候,他們感到很彷徨,我們至少能給他們勇氣。”他也常引用撒切爾夫人的一句話:凡有不和的地方為和諧而努力,凡有迷惑的地方為信任而努力,凡有失望的地方為希望而努力,凡有繆誤的地方為真理而努力。他曾發博文《要有尊嚴別學醫》引起激烈爭議,但當網友叫他改行時,他說:“既然你進了醫療行業,就要堅定自己的信心。”
他的大辦公桌正對著那面墻,滿滿地掛著寫了“醫生哥波子”的牌匾、鏡框和錦旗。我問他:“你更喜歡人家叫你廖廳還是波子哥?”“波子哥啊!”話未說完他就沖口而出。
“無論如何,這10年,我是有價值的,我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