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韓信》看人格

王悅陽

“秦皇暴政，鬼泣神怒。陳勝吳廣，揭竿抗秦。公元前209年，無數(shù)英雄豪杰，于秦漢交際的歷史舞臺上叱咤風云，爭雄稱霸……”乍一開場，劉項兩大陣營共同抗秦后的相互較量畫面，就讓氣場震撼了全場。作為中國文學藝術(shù)基金會資助項目，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上海話劇藝術(shù)中心聯(lián)合出品的歷史劇巨制，由著名編劇向遠方和國家一級導演郭小男聯(lián)手打造的2013年度大戲《韓信》震撼上演，圍繞大將韓信幾經(jīng)沉浮的一生及其悲劇的結(jié)局，為觀眾展現(xiàn)了一段鐵血時代的人物傳奇。

話劇《韓信》以劉邦陣營抗秦滅楚的戰(zhàn)爭為序幕，直至漢將楚王韓信在鐘室被殺而終。前后近14年的歷史片段被分為十二場次，分別圍繞韓信這個關(guān)鍵性人物，以“劉邦陣營與項羽陣營共同抗秦”、“劉項兩大陣營軍事矛盾斗爭”、“劉邦稱帝誅殺異姓王”這三個主要的矛盾斗爭，按時空線索展開劇情發(fā)展，從而張揚出那個時代所特有的王道理想、鐵血精神和真我人格。

在“白領(lǐng)話劇”走紅的今天，《韓信》一劇重新回歸戲劇本質(zhì)，以歷史題材表達個人情懷。在排演中，導演郭小男要求所有演員對人物的表演定位既要有時代歷史劇的相應(yīng)形體表達，又要有深沉的思想表達；既要體現(xiàn)人物的性格與行為邏輯，又要展現(xiàn)漂亮的歷史劇風格及功力。主角劉鵬飾演的韓信，從年輕時的憧憬與彷徨，到后來的時勢造英雄、到達生命最輝煌的頂峰，再到最后落入英雄末路，每一個轉(zhuǎn)折都拿捏得當。而吳靜為飾演的呂雉一角，行事果敢、心思縝密但城府很深。演員們通過表情、眼神的刻畫，把握人物內(nèi)心變化，將人物個性演繹得淋漓盡致。

演出最后，氣勢磅礴的大鐘矗立在舞臺中央，在預示韓信悲慘命運的同時讓他的人格魅力進一步得到升華。“楚漢戰(zhàn)爭留給后人一個足以慨嘆、歌頌、懷想的時代。《韓信》這個歷史劇的意義，在于通過我們對韓信的感受，能對現(xiàn)實產(chǎn)生一種直接的碰撞，使我們質(zhì)疑自己是不是缺失了這樣的英雄氣概，缺失了這種對自我價值的追求，缺失了在我們?nèi)祟愒缙谏鐣前戕Z轟烈烈的熱血精神。”導演郭小男對《新民周刊》記者如是說。

血氣方剛的時代

《新民周刊》：您怎樣理解秦末漢初的那個時代？如何通過舞臺加以再現(xiàn)？

郭小男：按照我的理解，它有點青少年時代的血氣方剛。其實秦能統(tǒng)一，不就是要把諸侯殺光嗎？但是秦非但沒有殺光所有的諸侯，所有的諸侯后裔反而聯(lián)合起來。比如說張良，一個鐵錐子就能鑿死人，那才叫豪情壯志。像韓信，絕對是韓國貴族。那個時候是沒有兵器的，揭竿而起是拿竹竿，而且也就剩下竹竿了。因此，我覺得鐵血精神是時代的一個印記。從平民到貴族，大家對生命的認識狀態(tài)是壯烈的，因此它能成為跨越百年的民族氣質(zhì)。我特別覺得那個氣質(zhì)可嘉，因為今天或缺。

還有，就是王道思想。所有的人，包括項羽，別看項羽說“吾當取而代之”，其實他們就是想恢復王位。韓信就是個典型，想我只要能光宗耀祖，我只要能將母親的墳讓萬人敬仰，我就能實現(xiàn)我的人生理想。沒有一個人想再去稱皇，除了劉邦。趙王、燕王、魏王、代王，是以王為分封，以王為界地，是以王為天下的一個形態(tài)。于是，王道思想就讓大家都有一種奔赴，是全體具有鐵血精神的男兒的一次壯懷。

《新民周刊》：在劇中，您特意把韓信與劉邦、項羽的“王道思想”做了區(qū)別，而提出了一種新的人格。

郭小男：對，因為唯獨韓信有一個提升，這是我自己找到的，他有一個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就是真我人格。從普遍的鐵血精神到只有出類拔萃的那一類人的王道思想，進而錘煉出了他的真我精神。這個人格是受過較量的，是受過考量的。比方說，蒯通勸他獨立，他不要，反而提出要劉邦封他為齊王，不管是真是假；最后劉邦削他為楚王，他還是表示沒關(guān)系；劉邦甚至再綁了他，貶他為淮陰侯，那也行。此人時有兩說，一說是他會鬧事，但是多少考證都表明他那時兵權(quán)已被削，成為平民了，什么都沒有了，他還怎么鬧事？而且他閉門修書，兵書有很多都是他重新批注的。因此我同意另一種說法，所有人都鬧事了，他沒鬧。因此，他這個人格就頂天立地了。

頂天立地的英雄

《新民周刊》：近年來，表現(xiàn)韓信的文藝題材很多，有京劇《成敗蕭何》，有電影《王的盛宴》等等，那么多形式的“撞車”，話劇《韓信》依然有其精彩之處，無疑最后一場功不可沒。

郭小男：最后一場——呂后想收買韓信。因為《史記》只記錄了韓信未央宮遇害就斷了，就沒法寫了。呂后想了什么說了什么，韓信回了什么都不知道。于是我們添了一筆，兩個人有一場較量，呂后說：只要你能成為我的不二侍者，我保你富貴。因為當時劉家天下岌岌可危，當初項羽射劉邦的那一箭更是直接射進左胸，長年不愈。再說劉邦稱帝以后年年打仗，年年平亂，這個皇帝是坐不穩(wěn)的。所有人，平民一塊兒起義，讓他覺得誰都可能殺我，連樊噲都不信。因為他從平民到皇帝，得來的太多，實屬不易，我能殺人，人也能殺我。于是，天天在平異姓王，因此呂后也看到了他來日不多，呂后是為了鞏固劉氏天下，進而轉(zhuǎn)為鞏固呂氏天下。這個女人是費了心血的，這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因此她動員韓信，你只要為我所用，我保你不死。

可是韓信的人格，我連胯下之辱都過了，我得自重，而且我只效忠漢朝，所以您就別打這個主意了。呂后說：那我今天說了這么多的機密，你可能出不去了。他說，沒關(guān)系，皇帝有令，見天不殺，見地不殺，我真不能想到你能怎么讓我死。沒想到，呂后夠狠，用鐘悶死你，撞鐘撞死你。每撞一下，讓你好好反省，你敲響了項羽的喪鐘，我敲響你的喪鐘。最后一個處理就是把關(guān)著韓信的鐘推到臺口，一點點在滴血……韓信的真我人格也就在這一刻確立，如果沒有未央宮，他也就像所有正常人一樣，橫在那兒。可因為有了與呂后的對話，他有了極致發(fā)揮的空間，他對比了蕭何，他對比了項羽，甚至對比了劉邦。所以他是史上能夠流傳至今的頂天立地的英雄，他絕對不是今天所謂的功高蓋主，或者說一個悲劇那么簡單。

《新民周刊》：上海話劇藝術(shù)中心近年來始終想要延續(xù)當年《商鞅》的輝煌，在歷史題材與戲劇表現(xiàn)上有新的面目。如今《韓信》給了大家一種可能與希望。

郭小男：韓信不是商鞅，商鞅不管多么了不起，但壞事也是做絕了的。當年的那個本子我是第一個接到，但我覺得自己與編劇的觀點不一樣，咱寫歷史就要真實，你把他夸成那樣了，這不合適。就說一條，商鞅當時鼓動人，是以殺戮為條件的，以殺人數(shù)的多少作為獎懲條件。所以秦朝敗了，能離得開他的暴行嗎？不能光說就是趙高不對，李斯不對，其實商鞅從一開始就種下了禍根啊。所以我沒排這戲，因為我的歷史觀和編劇不一樣。

但是韓信與之相較，韓信沒有大錯，韓信唯一的問題就是自傲，因為他的理想就是稱王。就這一下，觸動了劉邦和呂后的神經(jīng)，你什么也沒干就跟我說以天下之功地分功臣，你現(xiàn)在就跟我要了？這可是埋了大患的，我們有句臺詞叫“不懂政治”，你要什么都行，就是別跟我講條件。劉邦能成為一代君王在于他什么人都用，但是稱帝之后一個一個算賬。他是帝王之相，是個政治家，韓信最多是個軍事家。

此外，我要表達的是韓信和蕭何的比較，和呂后的人格對立。一句話，只要找到人格了，跟誰都能對比。這個人格我找了有一年，這個時代哪個不是好漢，哪個沒有鐵血，把它們?nèi)扛爬瞬耪娴慕需F血精神。后來有人勸劉邦讀書，說不能光在馬背上治理天下，于是劉邦從魯國找了四個老先生，開始讀書。歷朝歷代這樣一系統(tǒng)下來，意識形態(tài)有了，鐵血精神沒了。我突然茅塞頓開，歷史就是走這么一個軌跡，血氣方剛的華夏青年，越來越持重老成，越來越有禮儀規(guī)矩，接著君臣禮儀，慢慢地開始變得保守。中國什么都變了，哪有人格？突然我覺得這個戲就應(yīng)該凸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