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慧案中被曲解的法律

王若翰

從女兒被迫賣淫要求立案，到為自己9天的勞教討說法，圍繞著唐慧案所展開的種種法律問題，有太多處經不起推敲。糾集了上訪、勞教兩大最敏感社會問題的唐慧案，究竟有多少內在原因，是應該被拿出來曬一曬的。

對此，《新民周刊》對華東政法大學法學院刑法教授沈亮和上海市中建中匯律師事務所律師洪流進行了深度訪談，拋開社會上的激奮群情，在法律的層面還原案件的本質。

強迫賣淫，量刑輕重？

《新民周刊》：在唐慧看來，樂樂被迫賣淫案的第一次判決結果（兩人死刑、兩人無期、一人16年，一人15年）量刑太輕，以至于讓她通過上訪，加重了該案的判決（兩人死刑、四人無期，一人15年）。從刑法的角度出發，哪次判決更公正？

洪流：從案子本身出發，第一次的判決結果就是比較重的，當然我們不知道他們逼迫小女孩賣淫的具體細節，但按照常規分析，這樣的案件一般只會有一個人被判處死刑。在性權利等各種權利中，生命權最重。當然也不排除幾名罪犯在這當中使用了極為惡劣的手段，在量刑時法官會特殊考慮。

沈亮：作為一個研究刑法的人，我在沒有看到具體卷宗之前，不能輕易斷言法官判決的輕重。對于這個案子，之所以有這么多爭議，怎么判都有人不服，其根本原因在于，法院在判決書中只給了一個判決結果，沒有向社會公開判決的具體根據。新一屆最高人民法院院長周強，現在提出的要求各地方法院將判決書上網，正是出于這一點考慮。要求法官不僅把判決結果告知社會，對于判案過程中一些細節的考量、裁定的過程，都要放到網上，經得起公眾的推敲。在滿足了公眾知情權的前提下，公眾會根據卷宗，根據你的判決理由，得出自己的結論。

在美國，一個法官的判決書就是一部很好的判案教科書，幾萬字的判決理由，會把為什么這么判、基于幾點考慮、案件中的每個細節在判決中都起到了怎樣的作用，說得非常詳細。這樣公眾對你的判決就沒有異議。如果法院作為司法機關，在判決中姿態強勢，只給社會一個判決結果，不說明理由，這其中就難免有人對判決的公正性產生懷疑。

我曾經認識一個法官，在判處一起兒子殺害自己親生母親的案件中，對殺害母親的男子做出了死緩的判決。這在當時很不被人理解，因為殺尊在法律中一定是最重的極刑，所以質疑法官為何判了死緩。但其實在該案中，有一些不為人知的細節，比如兒子之前一直對母親很孝順，而母親始終偏愛女兒，對兒子不好。基于這樣的考慮，法官認為母親是有過錯的，所以在量刑時判了死緩。但這樣的細節，你不公布出來公眾就不知道，就會認為你沒有秉公判案。

《新民周刊》：唐慧后來要求找出與其女兒發生性關系的一百多名嫖客，并一一追究他們的刑事責任，這種要求是否合理，在實際辦案過程中，是否具有可操作性？

洪流：唐慧作為受害女孩的母親，她本身是有權利提出這樣的要求的，公安機關也有義務幫她追查。但從實際情況考慮，因為這種案件極難取證，而且又過了一段時間，所以真正能找到的可能性不大。就算真的找到了，如果嫖客自己不承認，也是證據不足無法定罪。因為在這當中，當事人只有被迫賣淫的女孩和嫖客兩人，如果在錄取口供時，出現正反兩面1：1的局面，是無法對男子進行定罪的。

《新民周刊》：如果是在證據確鑿的情況下，這些和樂樂發生過性關系的人又該被如何定罪？

沈亮：這要根據每個人與樂樂發生關系時的具體細節而定。如果是在明知道對方是未滿14周歲的幼女的情況下，與對方發生性關系，可以按嫖宿幼女罪判決。如果是因為不知道對方真實年齡才與其發生性關系，那么可能會被拘留或罰款處理。

公安機關，包庇瀆職？

《新民周刊》：唐慧在休閑中心里找到被迫賣淫的女兒之后，曾向永州當地公安機關報案，但永州警方當時卻沒有立案。直到唐慧上訪到省公安廳“以死相逼”，該案才被立案調查。在這當中，樂樂提到有兩名嫖客是永州公安局內部人員，很多人因此猜測之前的不立案行為與此有關，你們怎么看？

洪流：警方不立案肯定會屬于一個瀆職行為，這與湖南當地的文化有關。在當地的民風里，存在小女孩賣淫的陋習，一些公安部門可能見怪不怪，認為這不是多大的事情。至于包庇，現在還沒有確鑿的證據能夠證明樂樂通過照片指認出的兩個警察就一定是和她發生過性關系的嫖客，如果沒有其他證據，單獨的結果不能作為被采信的充分證據，因為指認有可能出錯。除非配合其他證據，比如樂樂能不能說出這兩名警察身體隱私部位一些特征等等，如果是不記得了，或者羞于啟齒，那也很難認定這兩個人就是與樂樂發生過性關系的嫖客。一個案子的判決，需要多方面的證據支撐，我們不能一邊對社會上近期昭雪的一宗錯案大加指責，一邊又認為永州警方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沒有抓人就是包庇。

沈亮：法律還是要講證據，美國之所以破案率只有60%，遠遠低于中國，就是因為美國是一個講證據的國家，很多時候警察也好、法官也好，不是不知道兇手是誰，但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美國的法律傾向于寧愿放過壞人，也不冤枉好人。

《新民周刊》：唐慧曾經提到，逼迫其女兒賣淫的主要案犯秦星，在看守所里曾經伙同看守所人員，上演了一出勇救自殺獄友的戲碼，希望以此立功表現，掙得減刑機會，遇到這樣的情況，應該怎樣處理？

沈亮：如果該立功行為確實是偽造的，那么幫助罪犯偽造立功行為的看守所管理人員就已經構成了犯罪，要被追究刑事責任，這屬于司法人員濫用職權。犯人也要馬上換到其他看守所關押。但如果這個立功行為屬實，不是偽造的，那么按照法律，確實有可能為罪犯爭取到減刑機會。

唐慧勞教，幾多糾結？

《新民周刊》：目前關于唐慧的勞教案已經有了最終的判決結果，但很多人還是想知道，如果有一個和唐慧一樣經歷了不幸遭遇的人上訪，如果這個人不是像唐慧一樣只是下跪，而是在上訪過程中采用了其他對社會秩序造成破壞的方法，那么這種行為是否應該被勞教？

洪流：以唐慧案為例，如果真的像永州勞教委說的那樣，先后7次在永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湖南省人大常委會機 關大門口、長沙市雅禮中學、長沙市南門口和湖南省公安廳大門口等地，大吵大鬧、堵門攔車。在湖南省永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無理取鬧，致使永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立案大廳無法正常辦公，那么他們對唐慧的勞教就是合理的。一個人縱使自己有天大的冤情，也不能干擾社會上其他無辜人士的正常生活。當然這其中有一個悖論，很多上訪者往往認為，如果我不干擾到你們正常生活，你們就不會重視我的事情。

沈亮：社會治安處罰法里明確規定，公民如果違反了該法律，對社會治安產生較壞影響、阻礙了社會正常秩序的，情節嚴重者予以勞動教養。所以，如果一些上訪人士真的采用了一些具有破壞性的行為，在勞動教養尚未被廢除的今天，對他們進行勞教就是合法的。但這當中涉及到一點，就是勞教部門是否有證據證明他們的勞教決定是合理的。

現在永州市勞教委并沒有拿出唐慧有干擾社會正常秩序的證據，比如她去攔車、去吵鬧的視頻等。那么這個案子在判決上，就應該傾向于唐慧。

《新民周刊》：如果勞教制度有一天被廢除，對于一些擾亂了社會治安，又不構成犯罪的違法行為，又該怎樣處理呢？

沈亮：這就是我要說的，我本人認為勞教制度有很多弊端，廢除是早晚的事情。但在廢除它之前，國家必須制定出一些彌補性的法律法規。比如一些國家的輕罪法，對于那些踩在犯罪邊界上，又不能犯罪的違法行為，制定相應處罰措施。關于這種輕罪制度，近年來我國的立法界也在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