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峰 楊江
有這樣一群被邊緣化的人,他們的戶籍在農村,卻在城市長大,他們是一個身份認同存在尷尬的人群,接受了城市文明的熏陶,生活方式因此而改變,但他們卻無法真正融入城市,更回不去農村的家鄉。他們因此也被稱為“無根”的一代,他們是為數眾多的80后、90后二代農民工,人們所說的新生代農民工。
近年來,農民工二代未成年人犯罪案件逐年上升,犯罪率不僅比城市同齡人高很多,也比老一代農民工高得多。進一步的調查顯示,農民工二代犯罪呈現出侵財性犯罪占多數、暴力犯罪占相當比例、結伙犯罪突出、犯罪隨意性大等特點。
如何預防農民工二代未成年人犯罪?上海市青浦區人民檢察院用三年時間,對青浦區的農民工二代子女犯罪問題進行調查研究,形成了《青浦地區隨遷子女涉罪情況調查報告》。
隨遷子女“亞犯罪”高發
上海市青浦區人民檢察院未檢科檢察官林麗娟告訴記者,做這個調查的起因來源于一個盜竊案件。案子本身很普通,四個未成年人一起偷東西,其中17周歲的孩子被批捕后起訴,另外兩個15歲的孩子和一個9歲的孩子教育放行。承辦人思考,是怎樣的原因使這些孩子過早脫離學校教育?是怎樣的原因使家長疏于管教,甚至孩子連續十幾天夜不歸宿,也不聞不問?又是怎樣的原因使得幾個孩子聚在一起,連續盜竊犯罪?此外,這個案件中,除了最大的一個被判處刑事處罰的孩子以外,另外幾個都因為未達刑事責任年齡而僅教育放行,農民工二代子女“亞犯罪”問題,如何去解決?
承辦人發現,四個孩子雖然都是外地戶籍,但都是一出生或者兩三歲便跟隨父母來到上海青浦,屬于“隨遷子女”。他們的家庭不富裕,父母都忙于打工賺錢,教育方式多半簡單粗暴;他們都在本地民辦學校就讀過,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并未完成九年制義務教育。
還有值得一提的是,這幾個孩子相識的地點不是像過去案件中通常出現的網吧、溜冰場、迪廳之類,而是他們就讀的本地區的一所民辦學校。就是這樣幾個孩子,在幾個月的時間里,基本都夜不歸宿,睡在青浦區朱家角鎮的一個橋洞底下,通過不斷盜竊維持最基本的生存。
檢察官們梳理了2009年至2011年三年間的未成年人案件,分析研究案件數據,走訪調研了教育、公安、綜治等相關部門,整理歸納出三年間青浦地區隨遷子女涉罪問題調查報告。從涉罪情況概述、犯罪原因分析以及預防和控制對策三方面,深入探討青浦地區隨遷子女涉罪的背景原因,從而嘗試建構針對本地區隨遷子女犯罪預防的工作機制。
調研顯示,2009年至2011年間,上海青浦區院未檢科共計受理未成年人犯罪案件253件,涉罪未成年犯罪嫌疑人343人。其中,非本地戶籍293人,占涉罪未成年人總數的85.4%;非本地戶籍中208人系隨遷子女,占涉罪未成年人總數的60.6%。
農民工子女由于文化程度低,容易沖動,遇到問題不能正確解決,動輒施之暴力,為一些口角之爭或者小摩擦就采取暴力手段大打出手,涉及罪名大都集中在“兩搶一盜”、聚眾斗毆罪、尋釁滋事罪,給社會造成嚴重危害,其中“兩搶一盜”就占了66.35%。 在近三年來涉罪農民工子女的208人中, 盜竊84人,搶劫54人,尋釁滋事22人,聚眾斗毆20人。
據統計,近年來團伙作案形式居多,共同犯罪比例較高,農民工子女結伙作案、共同犯罪的人數占農民工子女犯罪人數的64.4%,特別是與成年人共同實施犯罪案件較多,犯罪動機明顯,預謀性強,社會危害嚴重。此外,農民工子女罪犯的流動性大,無戶籍、無固定居住地,75%以上的人未辦理暫住手續,有關部門對他們難以控制。
在團伙作案的形成中,檢察官發現,民工子弟學校的孩子涉案較多。在近三年來涉罪民工子女208人中,有記錄可查的就讀于本地學校的有70人,其中民辦學校29人、公辦職技校28人、公辦初高中13人,民辦學校的教育管理亟需加強。
檢察官們還發現,“農二代”未成年人再犯罪風險較高,有專家認為,大部分未成年人的不良行為并不屬于犯罪范疇,即使是嚴重的不良行為,多數也只是處于犯罪邊緣或是具有犯罪傾向的現象,也就是所謂的亞犯罪。如果對進入“亞犯罪”狀態的少年進行有效的教育和疏導,就會遏制大量少年犯罪現象的產生。然而現實情況是,仍有很大一部分犯錯的未成年人并沒有受到有效的教育或者根本不愿意改正。
在上海青浦區檢察院未檢部門辦理的許多案件中,都存在一些農民工二代的危害行為已經觸犯法律,但由于未滿14或者16周歲,未達到刑事責任年齡,而不認為是犯罪,只能教育放行的情況。
“但是,隨著這類人群年齡的增長,他們極有可能再次實施違法行為,成為罪犯。有的農民工二代在成年人的帶領或者教唆下,實施了嚴重違反治安管理的行為,如小偷小摸、倒賣假發票、販賣淫穢光碟等,發展下去就是犯罪,是處在犯罪邊緣的‘高危人群。”林麗娟檢察官提醒。
那么,具體來說,究竟是什么原因導致這些孩子走上歧路的?
主動拋棄與被拒絕
參與調研的檢察官們分析,農民工二代未成年人犯罪成因首先是社會保障機制不得力。與父輩相比,農民工第二代少了對農村作為歸宿的認同,多了對融入城市的渴求。他們主動“拋棄”了農村,卻又被城市所拒絕。
農民工是城市的建設者,卻不是城市資源、利益的享有者,在教育、就業、醫療、保險等許多公民權益事務方面與城市居民嚴重不對等,在綜合素質和競爭能力遠不及同齡的城市青年的現狀表現越來越明顯時,就形成了巨大的心理落差。
農民工二代的心理因此容易失衡,導致對城市的反感甚至仇視,這種被歧視感和心理落差成為潛在違法犯罪的動因。這也導致了他們中間的有些人犯罪時沒有絲毫的罪惡感。
再者,現階段缺乏管理農民工二代的專門組織機構,大部分地方流動人口沒有檔案,沒有被納入社區或街道管理,而且房屋租賃市場混亂,就學、就業等相關資料缺失,使得這個群體從社會綜合治理的角度沒有得到有效的控制,處于“學校不管了、家庭管不了、社會沒人管”的狀態,
這樣的管理使得流動人口的新生代缺乏歸屬感,而讓他們覺得自己是邊緣性的群體。
第二個成因是缺乏良好的學校教育,良好的教育可以使“社會中多少出身低微卻有才能的人能夠沿著社會的階梯向上爬”,通過個人奮斗實現人口的垂直流動,但我國現階段的現實是,這些弱勢群體受教育的權利沒有獲得切實的保障。讀書問題已成為農民工二代青少年時期面臨的最大困難。雖然當前國家推出了義務教育階段免費的舉措,但這種困難依然存在,表現最明顯的是教育體制的問題,由于民工子女的大量涌入,造成當地教育資源嚴重緊缺,使當地政府在盡可能滿足他們就學需要的同時,不得不采取措施限制民工子女入學,限制在當地參加中考和高考等。
同時農民工二代就讀的民工子弟學校多位于城郊或者農村地區,教育水平較低、師資力量不足、基礎設施建設不齊全、學校環境較差等等問題也常存在。由于不在當地參加中考和高考,民工子女的學習成績與學校教育質量不存在緊密關系,許多學校消極、被動地應付他們的學習,這在一定程度上放松了對民工子女的教育管理,也人為地損傷了他們的自尊心,造成了他們對社會偏執心理的產生。
相對本地戶籍的未成年人來說,農民工二代的失學率較高,受教育程度低,過早脫離了有效的學校教育管理,不少人終日游手好閑,為滿足上網、吸煙、喝酒等消費需求,不惜以通過非法手段獲得財物供自己隨意揮霍,導致侵財性犯罪所占的比例居高不下。也有不少人沒有歸屬感,逐漸成為游離于農村與城市社會體系外的“社會游民”,很容易犯罪。
林麗娟檢察官總結說:“他們缺乏基本的法律常識。”由于受教育程度較低,農民工二代的犯罪方法一般比較簡單,很少有高智商、高技術的犯罪,且犯罪多為臨時起意,往往帶有突發性和情緒宣泄性的特點,有很大的隨意性。
調查顯示,涉罪的農民工二代的文化程度普遍不高,以初中、小學為主,從文化程度看,小學文化66人,初中文化134人,分別占總人數的32%和64%。
第三個成因是父母教育方法不當,一部分農民工父母本身存在犯罪問題,或酗酒、賭博,或整日忙于為生計奔波,無暇顧及子女的教育問題。這些父母大都自身文化水平有限,對子女采取粗暴的打罵方式。
此外,部分外來打工人員的家庭結構不完整,也使得他們的子女常常難以感受到來自家庭、來自父母的溫暖,容易造成孤僻、冷漠、自卑等不良性格特點。
如何挽救
上海市青浦區人民檢察院檢察長徐燕平認為,作為一個特殊的群體,農民工二代需要社會投入更多關注的眼光。事后進行幫教,事前更需要進行預防。這是一項系統工程,需要政府部門、家庭、學校、社區及其他職能部門的共同參與,合理解決,同時也更加需要全社會的關注和支持。
對此徐燕平開出了一個系統的方子,包括完善政策制度和社會保障機制,積極實施多方面的舉措滿足區域內農民工第二代對教育的需求,改變現有的戶籍制度,加大對城鄉接合部或郊區娛樂場所的監控力度,盡量減少外來人口二代被誘導被影響的機會。
徐燕萍認為,應該從區域長遠發展和經濟增長的角度出發,提高外來務工人員的工資福利待遇。完善外來人口社會保障機制,使得農民工二代增強對于所生活城市的歸屬感、認同感和責任感。要改變農民工家庭教育的心態,不將教育孩子的責任一味推給學校和社會。培養外來務工人員的法制意識,通過父母一輩健康的思想、正確的品行,潛移默化地引導農民工二代樹立起堅守道德法律底線的理念,
從司法實踐的角度,應該構建涉罪農民工第二代特殊保護工作機制,落實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對農民工第二代涉罪案件做到不偏不倚。做好每案每人的非羈押措施評估和社會調查工作,堅持“少捕慎訴”原則,對于符合條件的,更多地采取取保候審、建議緩刑等非監禁處理方式。
一個國家的司法體制是否健康取決于司法是否公正,刑罰是否起到懲治、教化、挽救的作用。從挽救犯罪嫌疑人的角度出發,以一定量的制裁或規定義務取代刑事追訴,達到教育犯罪嫌疑人、解決問題的目的,特別是對于農民工二代,長期處于相對不平等的環境,當他們觸犯法律的時候,需要社會的教育與挽救,有專家認為,“當通過更溫和的手段——指導、示范、請求、緩刑、褒獎可以獲得同樣效果時,使用刑罰就是過分的。” 只要達到了懲治、教育、挽救的作用,那么涉罪未成年人走上社會后便降低了再犯的可能。
另外,要充分發揮青少年社工幫教制度作用。徐艷萍建議切實依托訴前考察教育、不捕不訴觀護幫教機制,由派出所、居委會等將轄區的農民工第二代納入信息化管理范疇,依靠學校和家長對有不良行為的農民工第二代進行聯合幫教,對重點對象實行定期談話和跟蹤幫教。進而通過青少年社工、心理咨詢機構等聯合對涉罪農民工第二代進行心理疏導和矯治,做好涉罪農民工第二代的“教育、感化、挽救”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