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鴻和她的破敗梁莊

王滬生

梁莊在河南鄧州。

因為梁鴻的《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的出版，這個普通的村莊，逐漸被外人知曉。

鄉(xiāng)村田野調(diào)查，在中國有著久遠的傳統(tǒng)。近代費孝通的“江村”、晏陽初的“定縣”、梁漱溟的“鄒平”、陶行知的“曉莊”，記載了上世紀初的中國鄉(xiāng)村面貌。在漫長的空白之后，于建嶸的“岳村”和梁鴻的“梁莊”，從不同側(cè)面，記載了當代中國鄉(xiāng)村轉(zhuǎn)型時期的變遷。

梁鴻是中國青年政治學院教授，她的“梁莊”，由2013年3月出版的《出梁莊記》和2010年11月出版的《中國在梁莊》組成。

在《中國在梁莊》里，通過5個月的回鄉(xiāng)調(diào)查采訪，梁鴻還原了梁莊近40年來的變遷故事，真實記錄了農(nóng)村的破敗和荒蕪過程；在《出梁莊記》里，梁鴻講述了30年里三代農(nóng)民工在城市謀生的故事。

春天的梁莊，被麥地、綠樹包圍，郁郁蔥蔥。但進了村子，水泥路面遍地垃圾，車一開過塵土飛揚。路兩邊樹木落滿灰塵，水溝叢生雜草，高得蓋住了覓食的雞鴨。村口的水塘被垃圾埋了一大半，剩下的水面上堆滿厚厚的青苔、五顏六色的塑料袋，一頭豬的尸體泡得腫脹，靜靜浮著，繼續(xù)腐朽。

“我很意外，我生活的鄉(xiāng)村會以這樣的破敗形式體現(xiàn)出來。”梁鴻說。

“六零年都是賊”

“她爺和三爺都是餓死的。” 梁鴻的父親梁光正指著自家老宅后院里的兩個土包，對筆者說。

梁莊所在的鄧州出產(chǎn)小麥、棉花、煙草、辣椒、花生、芝麻，村里住著梁、韓、王、錢、周、張、袁、劉等姓氏，梁姓和韓姓人口最多。在兩百多年的歷史里，梁、韓家族，輪番做村莊的統(tǒng)治者。

灰瓦泥墻的房子是解放初期造的，大多數(shù)快塌了；黑瓦灰磚的房子屬于上世紀60、70年代；紅磚紅瓦的房子建于上世紀80年代。一些高墻圍住的兩層樓房，是最近20年里蓋的。

梁鴻家的老屋有3間，黑瓦灰磚。院墻已經(jīng)坍塌，廚房被鄰居改造成了廁所，房屋的一角也塌了，露出黑亮的大梁。鄰居還開墾了前院，種上蠶豆、花菜、大蔥。

梁鴻爺爺是1960年2月14日死的。政府搞集中養(yǎng)老，爺爺提著夜壺，背著被子，去了四天，結(jié)果餓死了，躺在薄席上抬了回來。梁光正在南陽修水庫。“六零年都是賊，誰不偷餓死誰”。當時梁莊連一棵樹都沒有，樹都砍掉“大煉鋼鐵”燒了，樹葉都沒得吃。

1960年，梁莊每天人均口糧從四兩變成二兩半。結(jié)果這年餓死了70人，家家戶戶都有人死。“大煉鋼鐵”留下的一個大坑里，堆滿了餓死的人。

“當時糧食都在各大隊糧倉里，放壞了也不讓吃。梁光明是村里保管員，他家餓死人最多，爹媽、嫂子都餓死了。他二嫂半夜去偷麥子，被人打斷了腿，他也不管，最后餓死了，侄女沒人管，也餓死了。”梁光正回憶說。

那年夏天，麥收之后，梁莊人終于可以吃上糧食了。“結(jié)果又死了一批老年人，因為餓的時間長了，腸子餓細了，一吃多，就撐死了。”

1962年，梁家還是吃不飽飯，梁光正弄些碎煙葉，挑著擔子到山區(qū)換糧食。沒想到換的糧食在隔壁縣讓“四清”辦公室沒收了，“我哭一路，兩手空空回了梁莊”。

“上學，逃離農(nóng)村，改變命運”

1978年改革，土地承包責任制并沒有給梁莊帶來好運。梁莊“人多地少”，上世紀60年代人均一畝半地，到這時候只有人均八分。“靠種地只能吃上飯，手里沒有閑錢，孩子上學、生活開支經(jīng)常得跟別人借。”梁光正回憶說。

梁鴻是家里第五個孩子。母親生了8個，第一個男孩夭折了，梁鴻有三個姐姐，一個哥哥，兩個妹妹。梁光正要養(yǎng)活7個孩子，生活壓力特別大。“莊稼一年種兩季，小麥一季，接著種綠豆、玉米、芝麻、煙葉等經(jīng)濟作物。地少，這些農(nóng)作物的收成連糊口都不夠，家家貧困不說，一到春天就斷糧。”梁光正說。為減輕經(jīng)濟壓力，父母把梁鴻的大妹妹，送給了附近一家人。

所有的家長都會告訴孩子，只有好好上學，才能夠變成城里人，轉(zhuǎn)戶口，有工作，能吃飽飯。

梁鴻至今很感激父親。“我們家除了三姐在家照顧母親外，其他孩子都上學。那時候我父親滿村借錢。因為我們老拖欠學雜費，一開學經(jīng)常被罰站在門外邊。我小妹妹也是中專畢業(yè)。我們這樣的貧困家庭，3個孩子靠上學，逃離農(nóng)村，變成城里人，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大姐是第一個離家的孩子。高中畢業(yè)后，她考上了南陽醫(yī)專。“大姐9月份上學，我媽10月份病倒了。一個月10塊錢的津貼，她節(jié)省下來五六塊，貼補家用。”畢業(yè)后，大姐分配在鄧州醫(yī)院工作，轉(zhuǎn)了城市戶口，吃上商品糧，成為家里的榜樣。

大姐經(jīng)常給梁鴻寫信。“有一次她寫了帶著著重號的一行字：‘只有上學才是我們的出路，只有上學才能讓我們過上好生活。在農(nóng)村，過不了好生活，吃不飽飯，農(nóng)村是愚昧、落后，只有逃離農(nóng)村，才可能有好生活。”

梁鴻初中畢業(yè)，15歲時考上了鄧州（鄧縣）師范學校（后改名為“南陽第四師范學校”）。18歲師范畢業(yè)，分配到鄧州下面一所鄉(xiāng)鎮(zhèn)小學教書，一個月有60塊錢工資，“可以緩解家里的困難，供妹妹上學了。”

梁鴻剛工作不久，就有人來提親。“對方是城里人，家里有房子。我姐姐、姐夫當時都勸我同意，但我不甘心，我覺得生命不應該停在這個地方。”

工作三年后，梁鴻報考了南陽教育學院，脫產(chǎn)讀大專。大專讀完，她又通過了本科自考，考上鄭州大學中文系的研究生，接下來又讀了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的博士。2003年，梁鴻留在北京，成為中國青年政治學院的老師。

“最早出去的，又最早回來”

2010年10月11日，梁莊最早的外出打工者梁賢生，因晚期癌癥在南陽去世。他的骨灰回到梁莊，葬在梁姓的墓地。“最早出去的，又最早回來了。”

梁賢生家在梁鴻家左邊，兩家只有一道象征性的矮墻隔開，彼此都很熟悉。1982年，梁賢生離開梁莊，到南陽打工。那時候梁鴻不到10歲。

在梁莊，梁賢生是個傳奇人物。最早娶城里媳婦，最早開著小汽車回梁莊，激發(fā)了更多的梁莊人外出打工。

“改革開放的唯一好處是，農(nóng)民可以到城里打工，開了新的掙錢門路。不管在城里干啥活，總能讓家里人吃飽飯，維持日常生活運轉(zhuǎn)。”

梁莊人的打工地圖，從鄧州開始，后來是南陽、鄭州，北京、西安、青島，最后擴散到深圳、東莞、中山、廈門，天津、內(nèi)蒙古、福建、新疆。

出門打工的四百多梁莊人，分布在全國二十多個省市。踩三輪車拉貨、開店鋪賣雜貨、在集貿(mào)市場擺攤賣菜、干建筑工砌墻刷漆、干裁縫開服裝店、在家當算命先生、當廚師開飯館，或者在工廠打工。梁鴻的二姐、三姐、哥哥，也都是這股打工洪流中的一員。

二姐高中畢業(yè)，經(jīng)在新疆工作的伯父介紹，去新疆一所中學當民辦教師，教英語。工作三年，她始終適應不了新疆冬季的寒冷，身體也一直不好。二姐后來回到梁莊嫁人，如今在縣城干廢品回收。

三姐長期在家照顧生病的母親，沒有上學。母親去世后，她曾去廣州打工，在一家食堂打雜，洗菜、洗碗；因患有類風濕病，一年后回梁莊嫁人，現(xiàn)在在縣城開了家電器商店。

哥哥高中畢業(yè)后，先是在城里表哥的建筑隊里干泥瓦匠，一天五塊錢。泥瓦匠是體力活，飯量大，攢不住錢。他改行學木匠，到陜西延安，給農(nóng)村人包沙發(fā)做椅子。后來上北京打工，在北京站倒火車票，賺個手續(xù)費，被警察抓住送到昌平，關了兩天兩夜，遣送回安陽收容站。收容站把他們賣到磚瓦廠，一人一百塊錢。

偷偷跑回梁莊，哥哥進了衛(wèi)校學醫(yī)，后來結(jié)婚成家，在吳鎮(zhèn)開了個小診所和一個旅社。

小妹和大姐在醫(yī)院上班，在鄧州安了家；父親也在鄧州居住，養(yǎng)老。對梁鴻一家人而言，梁莊不再是他們的家。“這就是我們逃離農(nóng)村的故事。不逃離農(nóng)村，你只能種地干活，跟城里的生活完全是兩重天。”梁鴻說。

注定消失的村莊

今天的梁莊，讓梁鴻越來越陌生。除了荒敗的老屋、幾畝青綠的麥田、母親的墳地，她熟悉的事物，已經(jīng)不多了。這些年，在春節(jié)、清明這樣的節(jié)日，梁鴻一家人才會回到梁莊，去河邊的墳地，看望長眠地下的母親。

梁鴻走了20年的道路已經(jīng)廢棄。村旁的土地廟不見了，幼時開滿荷花的清澈水塘已被填埋，如今坐落著一排新蓋的樓房。村北的樹林和河灘，過去是全村人消暑的寶地，盛夏傍晚他們在這里洗衣、洗澡、聊天，直至夜深，如今河灘已經(jīng)開墾成良田。湍河不再寬闊，只是以前的十分之一，甚至季節(jié)性斷流，河床滿是挖沙后的大坑。

因為缺乏管理和統(tǒng)一規(guī)劃，整個村莊看上去雜亂無序。房屋的朝向原本整齊統(tǒng)一，現(xiàn)在各自為政，四處開花；有錢、有能力的人沿公路而居，沒有能力的窮人住在原來舊房里。亂搭亂建讓人分不清方向。

即使是中午吃飯的時刻，村里也很少看見人。村莊安靜得可怕，晃動在小路、田頭、屋檐下的只是一些老弱病殘。偶爾遇到有人在家，但梁鴻已經(jīng)不認識他們了。

因為土地流轉(zhuǎn)，承包到戶的土地又重新被整合。資本正在進入梁莊，集中起來的土地，實際上受控于有金錢能力和銷售渠道的人。有個老板種煙葉，租了梁莊幾百畝地。他要雇勞工，五十多歲的梁莊人給他打零工，一天掙30塊錢。“分田到戶30多年后，梁莊人開始在屬于自己的責任田里給別人打工。”梁鴻在《出梁莊記》中寫道。

如今回到梁莊定居的，基本上是第一批外出打工者。有時候突然回來，蓋一棟樓房，娶媳或嫁女，在家過一個春節(jié)，然后繼續(xù)在外打工。這樣的中年打工者，不久就會回到村莊，因為他們就要開始準備照顧孫子或?qū)O女。再就是喪失勞動能力，身體不好回鄉(xiāng)養(yǎng)病的。

第二代打工者即便選擇回鄉(xiāng)，也沒有回村。他們不愛種地，對農(nóng)村也沒有感情，大部分選擇在南陽、鄧州的小區(qū)買樓房，或者再投資一兩個商鋪，準備做點小生意，養(yǎng)活一家人。梁賢生兄弟姐妹定居南陽；韓家恒在內(nèi)蒙古和南陽都買了樓房，弟弟韓家武也在南陽買了樓，姐姐韓朝俠則定居在內(nèi)蒙古，一家人的戶口都遷了去。他們不再回鄉(xiāng)，也不再和梁莊有牽掛。

第三代打工者，今天更加年輕的90后，在城市夾縫里長大。對他們來說，梁莊是一個陌生、遙遠的地方。“長期在城市生活，他們?nèi)粘ＯM、生活習慣已經(jīng)和城市人無異。他們更不會選擇回鄉(xiāng)。”

在《出梁莊記》的后記里，梁鴻寫了一個她聽說的消息：“隨著新農(nóng)村建設的力度加大，梁莊未來可能消失，并村還地，和鄰近兩個村合并，村民搬到樓上，村莊劃為良田。”（本文圖片由梁鴻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