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楊江


3月19日。3月20日。華西官方兩度公開接受記者采訪,發言人分別為書記吳協恩和副書記孫海燕。
對華西來說,也許首次遇到重大變故,也許首次涌現大量各種詰問的各地記者,也許有關“老書記”的話題太過火爆豐富,新聞發布會現場七嘴八舌,長槍短炮稍嫌紊亂,不依不饒的現場采訪甚至從場內轉移延伸到場外。
吳仁寶走了。華西的未來發展始終是大家關注的焦點。
轉型前景樂觀嗎?
在3月20日的媒體群訪中,華西村黨委副書記孫海燕表示,“目前華西村沒有一家虧損企業”,但這句話的前提是,如果有虧本的企業就“滅掉”。而根據公開信息顯示,華西村在2008年后關停的鋼鐵等相關企業最少有8家。
在此后的延續性采訪中,孫海燕表示,事實上,早在8年前,華西就開始轉型了。過去是從農業走向工業化的,到2000年形成了規模企業,形成了產業鏈。“但是隨著這樣的擴展,我們感覺到傳統工業市場前景黯淡。在長三角地區如果朝服務業方向發展的話,可能有一個新的增長點,所以我們后來就把服務業作為華西今后發展的一個重要方向。”
據孫海燕介紹,除了產業轉型,未來的“華西城”人口將比現在翻一番。為了達到這個愿景,華西的領導班子決定要狠抓三個方面:人口素質、環境、管理模式。但是路子怎么走,孫海燕沒有細表。
有分析認為,華西村的發展模式至少在短期內不會改變。一是吳仁寶健在時的“動力慣性”還在;二是早在2003年吳協恩接任書記后,向“后吳仁寶時代”的過渡就開始了。只不過吳仁寶去世,讓公眾對華西村的未來有了更多的疑慮。
疑慮最大、最直白的,就是股份。華西股份,“資格很老”。吳仁寶去世的消息發布后,“華西”股價,稍有抬升。最近報表顯示,“該股利潤水平一般,公司業績基本保持穩定。股價為凈資產的1.588倍。”
在華西集團龐雜的產業集群中,信息比較透明的只有1999年在深交所上市的華西股份(000936),而這家老牌上市公司的生存現狀,恰恰折射出華西村目前幾大支柱產業所面臨的困境。
毋庸諱言,在最新的2012年年報中,華西股份交出的成績單令投資者沮喪:主營收入26.5億,比2011年減少24.6%,歸屬上市公司股東的凈利潤1.38億,同比減少8.91%。
問題是,凈利潤的主要來源竟然還不是主業,而是源于報告期內華西股份處置了所持有的部分華泰證券(601688)股票,一舉收獲了9300萬的稅后純利。這意味著,2012年華西股份利潤總額的2/3其實是來自一項非經常性損益。
分析認為,華西股份的主要產品是“滌綸短纖”,此乃棉花的替代品,若棉花漲價,滌綸短纖行情便看好,反之,銷售就滯阻。拿華西股份進行資產置換,擴充滌綸纖維產能的2011年來說,連續三年減產的國內棉花終于迎來豐收年,棉價立刻大幅下降,迄今一直保持低位運行,滌綸短纖的盈利水平因此受抑。
事實上,華西股份在財報中坦承,國內新的短纖項目還在陸續投產,下游服裝紡織行業的需求又難以有效放大,國內短纖供大于求的局面今后還會日趨嚴重。
屋漏偏逢梅雨——華西村的另一項支柱產業鋼鐵目前也深陷行業寒冬。
華西的產業結構中,鋼鐵產業長期占據龍頭地位,收入一度占華西總收入的60%-70%。但在2008年之后,鋼鐵行業利潤便一路走低,盡管華西村多次向外界表示自己在產業升級上會做出努力,但在近乎“全行業虧損”的困境下,華西村要想“一枝獨秀”,幾乎是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對此,華西官方對此也作出了正面回應。
“華西村所屬企業江蘇華西集團公司是一個集農、工、商、貿為一體的大型企業集團”,孫海燕解釋說,它擁有全資及控股公司104家,形成了冶金、紡織、化纖、倉儲、建筑房地產、旅游、金融服務和商貿等支柱產業。截至2012年末,華西集團未經審計的總資產達358億余元,凈資產121億余元。2012年實現營業總收入268億余元,凈利潤2億余元。
“大家知道,華西集團控股公司的‘華西股份1999年在深市上市”。孫海燕說,“我可以負責地告訴各位:在華西股份近年年報中,已無吳仁寶的身影。”
華西集團法定代表人吳協恩于2003年7月至今任華西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同時任華西股份董事。
孫海燕援引大同證券投資顧問張誠的意見,認為吳仁寶的去世,雖然對華西集團來說在感情和精神上將帶來一些損失和遺憾,但近年來華西村及華西集團的發展已經逐漸擺脫了濃厚的個人色彩,多年來公司進行多元化發展,大幅引進高級人才及使用現代化管理制度,相信“華西股份”以及華西集團能保持良好的運營能力持續發展。
兒子能挑起重擔嗎?
除了未來的“華西城”、“股票”之外,“新書記”吳協恩也是記者們反復議論的話題。
對此,大華西村第三黨總支書記謝鶴齡認為,2003年,吳仁寶之所以選擇吳協恩接他的班,主要是考慮到他的年齡最小,選他接班,可以長期保持政策的穩定性。
為穩妥起見,此事事先也征求了很多人的意見。為保持程序公正,村黨委又舉行投票,結果,吳協恩全票當選村支書。“確有老書記威望的原因,也考慮到了他的自身實力與人品。”
謝鶴齡說,吳仁寶在預感到大限將至的那段時間里,已經與家人、同事、朋友暢談所有想說的話,交代完了所有該交代的事。“他無怨無悔,走得很平靜,很放心,像一個真正的智者一樣走完了他的人生旅程。”
吳仁寶的老伙伴,前南苑賓館“老法師”、現年84歲的趙積寶則認為,吳仁寶四子、現任華西村黨委書記的吳協恩與他父親最大的不同就是性情溫和冷靜,不像他的父親那樣“急性子火爆”,但因為長期受父親熏陶,應該與父親一樣有眼光有魄力。“到底也是經過很多磨練與打拼的。實戰出身,當過兵,跑過供銷,熟悉基層,經營上摸打滾爬,早有一套。”
在華西村黨委副書記孫海燕的印象中,吳仁寶雖然讓吳協恩接任書記,事實上以他的威望、性格與管理習慣,他始終也未完全放棄對幼子的傳、幫、帶,其間有理解的教誨,也有過情緒激烈的訓斥。從2003年始,到2013年止,當他最終撒手離去時,他實際上已經對幼子經歷近10年的培養、幫扶。
吳協恩接任黨委書記后,村民還是習慣叫吳仁寶“老書記”,稱他們是“父子兵”。“老書記”去世后,不少人擔心這個在中國獨樹一幟的華西村究竟何去何從,能否延續。
對這個問題,樂觀的孫海燕用了一個詞概括:將門虎子。他坦言老書記和新書記是不同時代的人,老書記吳仁寶考慮更全面,而新書記更務實,“但他們總體方向一致,只是做事的風格不同。”
“老書記是個嚴厲的人,村里小孩子淘氣時大人嚇唬:老書記來了!小孩子就立刻聽話了。”孫海燕說。而新書記吳協恩此前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曾表示:“我在做書記之前對政治是不感興趣的,我負責抓經濟。有些理論還是做了書記之后才開始學起來。”初任書記的半年,吳協恩尤其不適應,“太多套話官話,我都不懂。我只知道低頭做事。”
華西村未來要發展,中心村與周邊村的關系能否協調發展是一道繞不過的坎,也是媒體一直最為關心的關于華西村的話題之一。
2001年6月開始,華西村通過“一分五統”等方式,先后將周邊13個自然村納入華西,面積由原來的0.96平方公里增加到35平方公里,人口也由600多戶,2000多人猛增到3.5萬多人。南有“錢莊”(工業區),北有“糧倉”(農業區),中間是村民生活的“天堂”(生活區),全村總資產超過160億元,到2012年,華西村年銷售收入達524.5億元,村民人均收入達到8.8萬元,上繳利稅超過8億元。也因此使得華西中心村內,外出就讀的大學生回村率是200%,他們不僅自己回來了,而且還會帶自己的男友或者女友,甚至帶同學回來。
謝鶴齡現年72歲了,他說,當年華西村周邊的13個自然村并入華西村時,都是各村大多數村民村干部自發要求的結果,并經過了全體村民大會通過,又通過填報申請等程序完成的。“是大家都知道華西村有錢了,發展了,希望通過并入華西村共同致富。加入華西村后,村民們都很高興。”
他以他曾經所在的13村和相鄰12村為例,2006年9月合并到華西村后,兩村很快就辦起上百家小企業。村民的收入也因此大幅提高。
最大實惠是,老年人每月可領到360元的養老金,每年給300斤大米和一桶食用油,以我們這里農村水平來說,很好啦!也因此就有了“囡囡寶寶不如仁寶,既發大米又發鈔票”的民謠。
“家族制”就一定背時嗎?
“家族制怎么認定?”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村黨委副書記孫海燕直接反問記者,“家族制”就一定落后背時?一定要接受批判被淘汰嗎?!如果吳家的人,不管能干不能干,也不管為民不為民,因為姓吳而統統請走,而村民的人均純收入將一下子從目前1.3萬美元跌到目前全國農民人均純收入8000元人民幣——你們不妨去問問,哪個村民愿意?!
“在中國,什么事情都應該具體情況,具體分析,”他說,“因為國情復雜、社情復雜嘛,‘摸石頭過河的過程中,最忌教條主義,形而上學。我還記得老書記當年接受中央電視臺采訪時,主持人沈冰直接問老書記,人家質疑你是不是家族制。老書記擲下一句硬話,他說‘像我這樣的家族制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為什么這樣講?因為我這個家庭是為更多老百姓去服務、去奉獻,為了他們的共同富裕,如果全國都像我這樣的家庭,可能越多越好,更多的老百姓可能富得更快、更好。因此,不論是我個人的觀點,還是華西村老百姓的想法,華西的干部——包括老書記的兒女——如果確實在踐行老書記講的‘有富民先享,有難官先當的宗旨,這樣的‘為民家族憑什么就不受百姓歡迎?!只要一心為民,老書記就‘用人不避親,照樣有這么好的凝聚力,照樣能一呼百應,因為幾十年來,吳家的人確實是這樣說,也這樣做的,所以才有權威和威信。”
然而,雖然有華西干部和群眾的擁戴,老書記走后,留給“新書記”的擔子,事實上非常沉重、非常沉重——
近距離接觸就可以發現,和父親一樣,吳協恩也是個對于宏觀形勢和國家政策頗為敏感的人,無錫話所謂“腳踏尾巴頭會動”,事實上,曾經使華西超高速壯大的傳統支柱行業正越來越變得像“燙手山芋”,對此早有察覺的他一直試圖跳出舊格局,奮力“轉型”。
2002年底,他剛從吳仁寶手中接過“權杖”,翌年便招兵買馬進軍金融業。開始,此事還是背著“老爸”進行的,因為以老書記的觀念看,看不見摸不著的“虛擬”的金融業,“空落落”地似乎不太靠譜,“有點像白相游戲機”。
但是,直到當年年底“新書記”把盈利賬本攤在“老書記”面前,老書記才驚嘆于金融業的吸金巨能,轉而贊同兒子進入金融業,放手一搏。
8年后,華西村慶祝建村50周年時,吳協恩曾公開表示,華西集團在金融業務上共投入30多億元,現值已高達70多億元,預計2011年能給華西集團上繳5億元凈利潤。
從華西集團所搭建的金融版圖看,吳協恩在金融上的雄心不容小覷。
他旗下13家金融公司,囊括了小額貸款、典當、擔保、財務顧問甚至拍賣等各項金融業務,同時還設立PE基金進行對外投資。照吳的說法,他們的金融策略是,能經營的牌照例如小貸、典當等,爭取5年內全部拿回;暫時不能拓展的業務,比如銀行、證券,就以參股形式開展。
一般而言,金融、旅游、海運、倉儲物流,這四類第三產業是華西村的支柱產業“四大亮點”。然而目前看來,這“四大亮點”亮度不穩。
拿旅游來說,華西村自身不具備自然風光資源,為了吸引游客,華西投入巨資打造世界公園、塔群和豪華酒店,并且購置直升機兩架,開發了“空中看華西”這一創新型旅游項目。問題是,雖然華西村宣布年接待量過百萬,但這樣的項目對于普通游客吸引力有限,前往華西村參觀的人數明顯下滑,老書記臨終前熱望的“旅游人群每年達到500萬”的目標現在看來過于遙遠,就連孫海燕也不得不承認,如今高328米的龍希大酒店和直升機觀光,主要靠華西村以及周邊村村民的“內需”來拉動。
分析還指出,就算是三產中最為賺錢的金融業,也面臨巨大的行業困境。在股權投資領域,今年曝出IPO“撤單”消息的企業總數就已經達到42家,甚至創下一天撤單12家的歷史紀錄,許多PE都面臨割肉退出,LP撤資一類的困境。在這個領域,華西集團雖然入局較早,況且早年投資的一些金融標的安全性也比較高,但這門高風險的產業可持續性如何,仍然吉兇未卜。
從傳統農業到制造業,到第三產業,華西村其實始終沒有放棄轉型的努力,然而“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轉型不是件輕松的事。
2012年,華西集團宣布實現營業收入268億,但凈利潤呢,只有2.26億,利潤率不到1%,細細一算,沒有跑贏銀行的一年期利率。
在互聯網、科技以及文化創意產業風生水起,而且巨浪沖擊各類現代服務業乃至傳統制造業的今天,曾經以優化選擇著稱的華西村將面臨新一輪的抉擇陷阱。
吳仁寶最后一次出現在公眾面前,是以一種特別的身份——電影演員。2012年10月,記錄吳仁寶和華西村故事的影片《吳仁寶》在全國公映,知名演員尤勇擔任男主角,吳仁寶客串演出,這段影像也成為他生命最后的精彩記錄。
我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次命運的暗示:極盛之后,何以為繼?
新的一幕拉開了,歷史正深情地凝視。